趙赤勇:佛心道骨儒為表,悲天憫人《人類世》
趙德發先生的新作《人類世》,講述了一場以孫參人為制造的盛世繁華又是怎樣的毀滅了人性底線的故事。小說以孫參的成長、蛻變、救贖為脈絡逐層深入,書寫了個人奮斗、城市發展和自然演變的歷程,勾畫出一副人類世階段人與自然的文學圖景。實證了人類最近幾百年來對大自然肆意掠奪和傷害的事實:人類的活動已經成為影響環境變化的重要力量,從根本上改變了有著46億年歷史的地球(包括:形態學、化學和生物學),人類對這種變化深受其害、自食其果。
筆者因為長期從事編輯和文學研究的工作,閱讀習慣任性而挑食,養成兩個“毛病”:一是求新;二是貪玩。所謂求新,就是作品講述的一定是我所不知道的故事,或者世界以一種全新的面貌呈現在我眼前,是以往的學養與認知所不能涉及的;所謂貪玩,就是故事有趣味,語言也罷、人物形象也好,都是生動有趣的,讀后能讓人腦洞大開,回味無窮。趙德發這部四十萬字的巨著,完全能滋養我的閱讀胃口。在受益匪淺的同時,也不能不認真思考《人類世》的幾個主題內涵。
1.個人權利與城市權利
《人類世》全書具有兩大主線。其一是孫參披著基督教成功神學外衣下的極端利己的行為。孫參的一生完成了一個從土鱉(撿垃圾)到土匪(搶垃圾、盜采河沙)最后成為土豪(成為“垃圾”)的一生。他生于垃圾堆,在垃圾中找到發財之路,最后成為垃圾一般被人嫌棄的人。表面上他以基督徒為偽裝,實際上他骨子里從未皈依和信仰過神,身上只有貪婪的狼性,他信奉的是叢林法則的優勝劣汰。對其自身而言這有其合理的因素,在他出身的那種環境,不努力不抗爭就是死路一條,不成為土匪就只能被別的強勢消滅。他不甘心成為受侮辱受損害的弱勢群體的一份子,而他父親和姐姐都因貧窮而死,為他之后的“奮斗”和復仇之路打下了備注。當他完成了原始積累并逐漸有了財富之后,他開始用金錢洗白自己,填海造田、做慈善、娶外國女人,然而金錢可以買來一時的名譽地位,卻買不來人性;金錢可以包裝外表卻不能漂白靈魂;金錢可以讓他娶洋媳婦,但他始終擺脫不了“土”字,難以成為真正的貴族。最后隨著他的衰敗而眾叛親離。盡管他后來試圖完成對自己的救贖,但無奈業障深重無力回天。
以孫參為代表的披著成功神學外衣的資本集團,用野蠻的原始積累攫取了第一桶金。憑借一系列的資本運作滾雪球似的壯大起來,這種肆虐的資本主義開發摧毀了傳統的城市,過度積累的資本推動著不顧社會、環境和政治的后果:他移山入海、填海造地,使城市成為永無止境地消化過度積累資本的受害者。以孫參為代表的個人或利益集團,認為有錢可以消費一切,可以自由地選擇和改造城市的環境。這種新自由主義倫理采用的是個人主義的立場,具有強烈的占有欲:認為有錢就有權利獲得更多的資源。但是,正像空氣、陽光和水一樣,城市權利也是人類的共享資源?!俺鞘袡嗬笔瞧駷橹购雎宰疃嗟娜藱嘀?,“城市權利是一種按照我們的意愿改造城市同時也改造我們自己的權利?!?這是一種區別于個人權利和私人物權的集體權利,而非個人權利。是全體社會公民所共同擁有的參與權、知情權和監督的權利,不是某一個個人或集團能夠操控的。人與環境的關系也應該是集體和非商品化的,不受市場交換和市場估值邏輯的限制。
但是,這種認識的前提是需要以法律、道德和文明作為保障的,在故事發生的海晏市,人們的生活依然沒有離開達爾文進化論所說的:物競天擇、適者生存的法則。孫參就是叢林法則的信奉者,他以金融資本的力量,一路殺入平靜的海晏市,他一個人所產生的蝴蝶效應影響了無數人的生活。他的經濟活動呈現出因為占有而導致對他人的驅離。他努力占有更多的資源(土地、金錢、伴侶)同時驅離了無數人,這種驅離所產生的擠壓效應,正是現代社會制度下金融資本主義的危害,它使人們失去土地(老姆山被炸毀)、失去工作(因填海造田所導致的一系列影響漁業、旅游、餐飲等),使貧窮者更加貧窮,甚至無家可歸。土地變成了死土(進口垃圾的污染)、海洋變成了死水(填海造田的影響)、空氣變得污濁,甚至連人類繁衍后代的種子也是死種(敗種)。這種個人欲望的膨脹、極端的利己主義合力擠壓著他人的公共環境與生存空間,而這種巧取豪奪的邏輯都是以金錢作為交易的手段——拿錢衡量一切。從長遠來看,只顧眼前利益的自掘墳墓行為只能加速人類世這一歷史的終結。
2.資本的全球化
孫參所代表的自由資本勢力對待自然的態度是有其歷史淵源的。西方社會自啟蒙運動以降,對自然持控制或統治的觀點:“自然是供利用的,并且對自然的統治是切實可行的計劃?!薄笆刮覀兂蔀橹渥匀唤绲闹魅宋??!边@種觀點隱含在現代科學特別是工具主義和資本主義的價值之中,它們都著眼于人類對“自然”世界的利用。 把自然看成是資本財產的組成部分——供人類開采的資源。在今天的地球村,全球化對于資本來說就是占有更多的資源。
馬克思、恩格斯在《共產黨宣言》中就提出:現代工業不只是開拓了世界市場,而且不斷擴大了產品銷量的需要“驅使資產階級奔走于全球各地”,以至于“它必須到處落戶,到處開發,到處建立聯系”。資產階級,由于開拓了世界市場,使一切國家的生產和消費都成為世界性的了。……古老的民族工業被消滅了,并且每天都還在被消滅。它們被新的工業排擠掉了,新的工業的建立已經成為一切文明民族的生命攸關的問題;這些工業所加工的,已經不是本地的原料,而是來自極其遙遠的地區的原料;它們的產品不僅供本國消費,而且同時供世界各地消費。舊的、靠本國產品來滿足的需要,被新的、要靠極其遙遠的國家和地帶的產品來滿足的需要所代替了。過去那種地方的和民族自給自足和閉關自首狀態,被各民族的各方面的互相往來和各方面的互相依賴所代替了。物質的生產是如此,精神的生產也是如此。各民族的精神產品成了公共的財產。民族的片面性和局限性日益成為不可能,于是由許多種民族的和地方的文學形成了一種世界的文學。 可見,對于資本來說,所謂“全球化”就意味著資源的私有化;而對于作家來說,《人類世》研究地理歷史學以及不斷變化的自然概念,就是為探尋和理解社會和文化變遷提供一種有力的方式。作家秉承唯物主義(地球地理歷史的客觀變遷)和批判現實主義(人類發展對大自然破壞性的影響)把社會的發展和環境的變化辯證地解釋成同一枚硬幣的兩面。這也正符合馬克斯、恩格斯“只要人類存在,自然史和人類史就彼此相互制約”(Marx,1967:173)的觀點。
3.文學的全球化——“世界文學”
1827年1月31日歌德在與愛克曼的談話 中,歌德談到剛讀完一部中國的傳奇小說《好逑傳》:“在他們那里,一切都是可以理解的,平易近人的,沒有強烈的情欲和飛騰動蕩的詩興。在他們那里人和大自然是生活在一起的。你經常聽到金魚在池子里跳躍,鳥兒在枝頭歌唱不停,白天總是陽光燦爛,夜晚也總是月白風清?!边@種人與自然和諧相處深深打動了歌德 “中國人在思想、行為和情感方面和我們幾乎一樣,使我們很快就感到他們是我們的同類人,只是在他們那里一切都比我們這里更明朗,更純潔,也更合乎道德。有許多典故都涉及道德和禮儀。正是這種在一切方面保持嚴格的節制,使得中國維持到幾千年之久,而且還會長存下去?!袊擞谐汕先f這類作品,而且在我們的遠祖還生活在野森林時代就有這類作品了。”也正是來自遙遠的東方文明的“烏托邦”( Utopia)作品,讓歌德提出了“世界文學”的概念:“民族文學在現代算不了很大的一回事,世界文學的時代已經快來臨了?,F在每個人都應該出力促使它早日來臨。”
一百多年后的2016年,在世界文學的版圖上,同樣是來自中國的一部“惡托邦”( Dystopia)小說《人類世》出現在世界文學的網格中——歌德所宣稱的世界市場將會把作家的產品融入一個超個體、跨國的網格。在小說中,孫參到太平洋的達那島做慈善;郭小蓮赴非洲購血檀;穆麗爾來中國追蹤垃圾去向。面對生態和環保,這些在世界文學的領域——我們的地球,都擁有普遍具有人類特征的東西——人性;而且人性是人類成員間豐富交流的結果。正像是卡洛斯·富恩特斯在《小說地理學》中寫道的:古老的歐洲中心主義已經被多中心主義所克服,……應該將我們帶入以“激活差異”為核心人性的普遍條件……歌德的世界文學終于找到了其正確的意義:它是差異的文學,在同一個世界上聚斂的多元文化描述……同一個世界,不同的聲音。形成小說地理的新的星群是多種多樣的、不斷變化的。 世界文學正是關注人類在不同背景下的命運,需要同樣的人性和人文的關懷。
4.人類世階段的中華傳統文化
趙德發先生在《文化基因與文學映像》一文中寫道:每一種生物都有一套 DNA,載于其中的基因信息,決定了這種生物的獨特之處。人類的 DNA有 30 億堿基對,其中的細微差別,決定了民族的差異與個體的差異。我想,人類的各個民族,還各有一套文化基因,它是一個民族的文化積累和文明印記。文化基因,決定著一個民族的信念、習慣與價值觀,甚至決定著一個民族的興衰存亡。中華民族的文化基因綿長而復雜。如果說,生物的 DNA 是雙螺旋結構,中華民族的文化基因,則是由多條文化線索擰成的長繩。其中儒、釋、道是三條骨干線索,它們緊絞密纏,甚為粗壯。 中華傳統文化中,儒、釋、道對于人與自然的關系,講究和諧相處。儒家認為,宇宙萬物都以生生不已的“仁德為本”;佛家講,眾生平等相互依存,“天地同根,萬物一體,法界同融”;道家追求“天人合一”、“道法自然”。 對此,西方著名人文地理學者戴維·哈維認為:“中國人或許具有對生態敏感的傳統,如道家、佛教和儒學(在推動西方“生態意識”過程中發揮重要作用的思想傳統),但是中國的砍伐森林、土壤惡化、河流侵蝕和洪水的歷史地理不只是少數環境事件,這些事件按照現代標準來看應該是很大的災難?!?/p>
《人類世》也可以看做是趙德發先生繼佛、道、儒三部曲之后表現基督教神學對中國本土文化碰撞與交流的力作。孫參可以看成一個新買辦的代言人,他不是真正的基督徒,披著宗教的外衣,背后有其利益的企圖,而海晏市本土的宗教力量儒、釋、道,面對資本與權力的力量節節敗退不堪一擊。一方面,本土宗教式微反映了時下國人信仰的缺失;另一方面,本土宗教不能實行自身改革與新時代相適應,但主要原因還是西方文化(消費主義、商品拜物教等)的強勢入侵。在《人類世》中,儒、道、釋三教合住在三教寺中。在物質主義甚囂塵上的當下,傳統的倫理道德體系陷于崩潰,在瘋狂的資本面前,禮崩樂壞,民眾信仰坍塌,面對群魔亂舞,三教只能報團取暖。
在小說的第22章“三教寺”一節中,作家將自我代入到故事中,以報刊文章《在三教寺釀一缸酒》為題,清晰地表達了自己的觀點。作家呼吁“良心,良知,應是三教的最大公約數?!∪宓泪屓揖A,在三教寺釀一缸酒……讓東西方來客盡情品嘗,不知可否?” 作家呼喚以人的良心、良知為底線,拋開不同宗教的分歧,尋找共同的、普適性的標準,求得對人性的救贖之道。長久以來,趙德發先生在傳統文化小說系列《君子夢》、《雙手合十》、《乾道坤道》中,一直在思考和探索一種超越不同宗教與文化的對人類的關懷。這種人文關懷的關鍵就是具備高度的人道主義;堅持不懈地說真話、求真相;始終不渝地呼喚良心與良知。只有一貫秉承著這種操守,有著悲天憫人的情懷,才能夠關注和認真思考人類的命運問題。
由于篇幅的限制,上述的四個問題遠遠不能囊括小說的全部主題,更多的主題還有待讀者的開掘。就像是“人類世”這個概念的提出,不僅是地質學上的又一次飛躍,在文學中提出的“人類世”概念,更超越了地質歷史學上的意義,其豐富的內涵表現在跨越多種學科,包括:文學、歷史、哲學、人文地理、人類學、社會學、宗教學、民俗學、政治學、經濟學等等,作家具有開創性提出了一個新的人文課題,值得人們長期的研究和發掘。
(作者系北京大學外國語學院世界文學研究所2013級比較文學與世界文學專業在職碩士研究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