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傳霞:家園今安在 鄉魂何處歸? ——評趙德發長篇小說《人類世》
摘 要
小說將地質歷史學界最新的概念“人類世”引入文學,從地質發展史和人類活動史的高度觀照當代人類社會的高速發展,審視現代人類的狂妄行為和自大心理,反思現代文明,呼吁人類愛護地球、愛護自己的家園。海濱小城海晏市的現代建設發展史就是“人類世”時代人類活動的一個縮影,它的高速經濟發展與地理空間擴張伴隨著自然生態與社會生態的毀壞,帶來了地球生態、人類精神以及人類生命的困境。人類無節制開發地球,毀壞的不僅是人類肉身棲居的家園,還有精神家園和人類物種自身。小說既是一部警世憂世之作,又是一部思鄉懷鄉之作。
關鍵詞:趙德發;人類世;人類家園
趙德發是一個擅長寫鄉土并以鄉土小說而聞名于世的作家,他的小說具有很強的地域性,可是今年他卻推出了以中國東部沿海城市建設為書寫中心且具有全球意識的長篇小說《人類世》。從鄉村到城市,從齊魯文化到全球視野,這一轉變似乎逸出了趙德發已成風格的創作軌跡。其實,《人類世》仍然延續了趙德發關懷家園、眷戀故土的文學主旨。對于已經有了46億年歷史的地球來說,人類只是生活在其中的無數物種之一,現代地球人的歷史起始于距今1萬年的全新世,人類在地球建立了自己的家園,在與地球共生、共存、共榮中走過了幾千年的農耕文明時光,但是,18世紀以來的工業革命以及20世紀中葉以來的科學技術革命,極大地提高了人類認識世界、改造自然的能力,人類活動成為改變地球的重要地質力量,人類也“成為地球上對其生存環境具有巨大能動影響力的唯一物種”。[1]鑒于人類活動對地球地質風貌的巨大影響,以保羅?克魯岑為代表的科學家提出地球已經進入了一個新的地質年代,已經由“全新世”進入“人類世”。在全球化的今天,地球—人類的家園—的自然景觀和文化面貌都發生了巨大變化。城市化與信息化正在深入而全面地改變著世界自然秩序與精神面貌,城市化加速了鄉土的潰敗,信息化加劇文化多樣性的消失,因而承載文化與地理個性風貌的地域性也就日益淡化。人類在改造自然中受益獲利,同時人類也在破壞地球,毀滅自己的家園。人類的大家園—地球都岌岌可危,我們魂牽夢繞的小鄉土又怎能安放?《人類世》以一個城市轟轟烈烈現代化城市建設作為中心事件,揭示人類在高歌猛進的快速發展與過度繁衍中又同時在制造地球災難、毀滅人類家園、扭曲自我本身。《人類世》將地質歷史學界最新的概念引入文學,讓人們從地質發展史和人類活動史的高度來觀照當代人類社會的高速發展,審視現代人類的狂妄行為和自大心理,反思現代文明,呼吁人類愛護地球、愛護自己的家園。所以,《人類世》它既是一部警世憂世之作,又是一部思鄉懷鄉之作。
一、 家園今安在?
地球是人類的家園,這是人們耳熟能詳的話語,可是,對人類家園的歷史、現狀以及未來并不是每個人都了解。《人類世》通過鮮活的文學話語和生動的文學形象勾勒了地球地質發展史和人類活動史,敘述了現代人在無節制的科技理性和價值理性驅動之下如何破壞生態、毀滅家園,讓自己置身于無家可歸之中。
曾幾何,人類把自己視作地球主宰,將改造自然視作人類的壯舉來歌頌,但是,人類在創造新世界同時也在毀滅自己的家園、毀滅人類自身。小說中的海濱小城海晏市,盡管偏居中國東部,但是,它的現代建設發展史就是“人類世”時代人類活動的一個縮影,具有全球性。這個小城的高速經濟發展與地理空間擴張伴隨著自然生態與社會生態的毀壞,制造著地球生態困境、人類精神困境以及人類生命困境。《人類世》安排了兩條線索,一條是當代商界精英孫參商業帝國的創立、發展、覆滅之路,一條是地質歷史學家焦石從一個學院里的科研工作者由于發現了“人類世”這一地質學學術前沿課題變成了社會環保主義活動者之路。前者把“人類世”時代人類改造世界的狂想以及對自然的奴役所帶來的災難呈現在人們面前,讓人們通過具象化的感性活動,從情感上體會到“人類世”的可怕生態困境;后者則借助焦石的科研教學活動以及后來的社會實踐把“人類世”這一學術概念闡釋出來,讓人們從學理上進一步了解人類無節制的開發建設對地球和人類自身帶來的生存危機。海晏市,一個靜謐的漁港之城,在孫參等“當代商業精英”的開發之下,變成了喧囂之城,它華麗的外表之下存在著岌岌可危的生態危機。生活在海晏市及其周邊的人們正在遭受空氣、飲水、土壤污染的傷害,人們普遍被食品安全、垃圾處理等生態問題所困擾。《人類世》通過孫參以及做跨國貿易的郭小蓮等“當代英雄”的商業行為和蹤跡,把氣候變暖、海平面上升、物種多樣化減少、氣候異常、海洋漁業資源枯竭、發達國家對欠發達國家的資源破壞和掠奪等世界性的問題帶入文本,引人警醒。孫參這位以希臘神話大力士參孫自居的商界英雄,他的創業史、發家史就是一部對大自然的掠奪史、傷害史。他炸山毀村,挖沙毀河,填海造地,讓一座座高樓大廈拔地而起,讓一條新的海岸線在地球上誕生。他不僅給自己帶來豐厚的物質利益,也給家鄉人帶來物質財富,因而,他把自己當做創世的上帝,為自己擁有的創造新世界的能力而自豪。郭曉蓮則揮霍財富,過著奢靡的生活,以經營國家貿易的方式間接地參與對非洲原始森林的濫采濫伐、野生動物的獵殺以及對澳洲鐵砂過度開采等活動。
人類對科技理和工具理性的極度崇拜、對物質利益的瘋狂追逐,帶來的不僅是地球的生態災難,還有人類的精神文化災難;人類失去的不僅是肉身棲居的家園,還有精神安居的家園。當人們把科技進步和經濟發展當做衡量社會進步的唯一價值之時,人的精神萎縮和“物化”就成為必然。人類征服了自然,發展了經濟,積累了財富,獲得卻不是人類的自由與幸福。“在機械論自然觀的支配下,傳統意義上的科技理性蕩滌了自由、解放和人文價值理念,在追求精確化、標準化和工具化的理念模式下帶給世界的是缺乏生命關愛的非人化技術統治,當把生命自然世界作為認知工具和手段進行技術化操縱時,也就失去了對人的生存與發展的‘倫理關懷’‘道德關注’。” [2]《人類世》書寫人類精神家園喪失后的中國社會出現的亂象,書寫人類道德下滑、人性異化。它揭露成功人士華麗儀表之下的丑陋骯臟、虛偽殘忍。孫參的商業帝國締造史也是一部對鄉鄰、友人、同事、政府機構等欺騙史和利用史,他所創造的一個又一個商業奇跡更多依靠的是巧取豪奪、拉攏關系。為了實現他的帝國夢,孫參可謂不擇手段。他不僅背信棄義,還嚴重漠視他人的生命和尊嚴。同樣作為成功人士的郭小蓮與孫參是同學,他們之間沒有同學情,更多的時候是相互拆臺、爾虞我詐,同學聚會成為攀比炫耀的場域,她只能在他人仰慕的目光中尋求自我存在的價值。孫參、郭曉蓮都不是惡人,可是,他們都在過度地追逐物質財富之中自我迷失、精神失落,成為沒有信仰的紙片人。被物欲扭曲、異化的不僅是這些以巧取豪奪而獲得巨大財富的成功人士,還有那些在社會底層掙扎的軟弱無力的百姓。為了金錢,女研究生鐘倩與環保局長進行權色交易,不顧日益嚴重的空氣污染,倒賣二氧化碳排放指標。當孫家疃村民看到炸開老姆山能夠使他們的村莊和市區連成一片被開發從而獲得不菲的經濟利益的時候,他們對孫參毀山毀村的舉動就從抵制反對變成了感恩戴德。孫參的母親是垃圾污染的受害者,她青春貌美的女兒在一次搶拾垃圾中喪命,她自己也因長期與垃圾為伍而罹患肺癌,可是,她沉醉于撿拾垃圾能夠帶來收入而產生的快感與滿足感之中,甚至鼓勵兒子為村里致富而運輸洋垃圾,把自己的村莊變成了巨大的垃圾場,自己也成為垃圾的一部分。當人類在現代科技幫助之下,無限度開發地球、毀壞自然的時候,毀壞的不僅是人類賴以棲身的地球家園和精神家園,還有人類自身。“人類世”時代的人類,不僅要遭受因為自然平衡被打亂而產生的各種自然災害,忍受因為各種污染而產生的各種疾病,而且還要面臨因自身肌體繁衍能力嚴重下降而帶來的生存危機。以大力士自居、以自己擁有“金釘子”般生殖器而驕傲的孫參,卻人在壯年就精子畸形,喪失了生育能力。在各種現代工農業污染的侵害之下,不孕不育已經成為人類的一種普遍疾病,人類的生命延續、種族傳承出現了危機。不用外來災害,人類這一物種就會自我滅絕,從地球上消失。到那時,人類“末世”就不再是一種寓言、一種“杞人憂天”。
二、鄉魂何處歸
“人類將成為地球的垃圾,地球將成為宇宙的垃圾。”[3]《人類世》用文學形象展示人類無節制開發地球、發展經濟帶來的嚴重生態問題、精神問題,揭示人類即將失去家園的現實危機。家園不在,鄉魂何處歸?誰能拯救地球、拯救我們的家園?面對切身卻又是世界性的大問題,趙德發也陷入了惶惑,不過,他在努力地引導著人們去追尋、去探求。
人類依賴現代的科技力量對地球無限度開發帶給人類的可能是毀滅和災難,但是,“從邏輯上講,危機歸根到底不是來自于軍事而是來自于新的現代技術的無方向性的文化環境。在現代理性主義社會中,用于指導技術發展方向的精神指南越來越難找到了。”[4]也就是說,危機最根本的根源不是來自現代科學技術,而是來自于人類的精神文化危機。小說的結尾孫參的混血兒子阿姆斯特朗,面對正在失控的地球,勇敢地參與火星開發活動,要離開地球,做火星人的始祖。阿姆斯特朗可歌可泣的壯舉只能是一種無奈的逃遁,是逃離地球而不是拯救地球、拯救家園。人類是地球的物種,其本身源于地球,人類在與地球自然萬物共生互動之中,建立起了自己的美好家園。火星以及宇宙中任何其他可能存在的美麗新世界都不是人類的家園,人類的鄉愁鄉魂無法安放在地球之外的地方。況且,以開發火星解決人類生態困境的夢想,與人類對地球肆無忌憚的開發利用行為沿用的是同一種邏輯,即利用現代高科技無限度擴張人類的生存空間,它同樣陷入了科技理性和價值理性至上的窠臼。
在現代科學技術幫助下獲得了巨大的改造自然能力的人類,必須探索人與自然共榮共生之道,探索人與人之間和諧共處之道,“通過人的主體精神世界的建構”,獲得“作為人的存在的‘類’的本真價值意義和人‘類’的存在目的”[5]。只有建立起了人類的精神家園,才能修復人類肉身棲息的地球家園。那么,人類如何能夠建立起具有本真意義的人生?如何能夠建立起自己的精神家園?對此問題很多人都會指向宗教,從宗教信仰中尋求思想支援。《人類世》也試圖從宗教中找尋力量。小說中有大量的宗教元素,書寫了宗教的止惡揚善、道德自律、悲憫情懷等對遏制人們日益膨脹的物欲情欲的作用,敘述了宗教凈化心靈、安撫人心的文化功能,但是,小說最終向人們顯示了宗教救贖地球、救贖人類的有限性。小說一開始就借用《圣經》“立虹為記”的宗教故事展開孫參商業帝國的文學敘述,并且讓基督教成為影響、塑造孫參的重要精神文化因素;中間又用大量筆墨來敘述老姆山地區獨特的儒道釋“三教合一”的文化現象,書寫當地不同信仰的人和平共處的景象,但是,小說并沒有將救贖人類家園的力量引向宗教。在當代生活中神圣的宗教已經走向世俗化,其自身也被世俗功名利祿所浸染,經常被欲望膨脹的人類所利用,宗教也走向了變異。《人類世》用戲謔的手法嘲諷了當代利用宗教謀一己私利的所謂宗教信徒。孫參,一個把基督教文化當做公司文化的房地產商人,他并不信奉基督教義,只是被基督教成功神學所宣揚的創業發家理念所吸引,利用人們對基督教的崇拜之心來謀取個人財富。田明德,老姆山地區儒學代表人物,卻被商人郭小蓮所利用,成立少年書院,以宣傳國學的名義為其企業和個人造勢揚名。如今的三教寺也不再是一片凈土,且不說遠處正在隆隆駛過的高鐵已經傷及了寺廟百年古樹的根系,寺廟內的三位主持也貌合神離,木魚法師不問世事,田明德、冀道長卻因為寺廟三座圣象的座次發生爭執,最后居然給圣象安裝上電動滑輪,輪流做首位。當然,《人類世》并不否認宗教的“向善之心、仁愛之心、慈悲之心”能夠在一定程度上幫助人類克制欲望,保護生態人倫。盡管老姆山石壁上正在雕刻的儒釋道三教經典在孫參劈山填海的爆炸聲中轟然倒塌化為齏粉,但是,被愛情深深傷害過的田思萱在接觸了佛法之后卻開始執拗地以一己之力填埋孫參挖沙毀田所留下的“吞人”大坑;在基督徒真真的點化下重新帶上十字架的孫參,在他的商業帝國坍塌之后也開啟了贖罪悔過之路。顯然,對地球我們的家園而言,依靠尋求個體永生的宗教徒是無法完成救贖家園的巨大任務。如果說當年上帝建造了諾亞方舟幫助人類抵御了自然的洪水,今天面對人類由自身無限膨脹的欲望而引發的洪水,只能靠人類自身建造的心靈方舟來抵御。面對已經岌岌可危的家園,人類,不管是有神論者還是無神論者,都需要為了我們家園永存、為我們心靈安寧來克制欲望,與自然萬物建立共生互動的關系,推動自然世界和人類世界和諧有序向前運行。
盡管郭小蓮說服了追求經濟業績的海晏市市政府領導,在葫蘆灣南邊的海岸和山頭上又開啟了新一輪的炸山填海運動,可是,醒悟過來的田思萱和孫參開始運沙填坑,一心尋找地質學“金釘子”的焦石超越學術功利開始為地球的生態和諧奔走呼號,曾經沉迷于欲望滿足的穆麗兒也開始游走于世界各地致力于環境保護。也許作為個體的他們,其行為的現實作用非常有限,但是,他們—人類—畢竟行動起來了。地質學家發現且命名了“人類世”這一地質學概念,為人類思考與應對全球性的生態困境提供了理論基礎;趙德發創作了小說《人類世》,為人類家園喪失發出了警醒與憂患之聲,促使人們人們關懷家園、反省自身。有了這樣殷切的反省與追問之聲,人類家園的修復、和諧共生關系的重建,才有可能啟動。這也正是為什么已過花甲之年的趙德發,像小說中的地質歷史學教授焦石一樣,一旦“突如其來”地遭遇“人類世”這個地質概念,就再也無法安寧,不顧他人的譏嘲熱諷、不顧身體勞頓,開始為“人類世”奔走呼號的原因。
參考文獻
[1] 尹希成:《從“人類世”概念看人與地球的共生、共存和共榮》,《當代世界與社會主義》,2011年第1期。
[2][5] 牛慶燕:《“科技理性”的合理性限度與“生態理性”的價值轉向》,《湖南師范大學學報》2010年第3期。
[3]趙德發:《人類世》,武漢:長江出版社2016年版,第297頁。
[4](美)大衛·格里芬:《后現代精神》,王成兵譯,北京:中央編譯出版社1998版,第65頁。
作者簡介
劉傳霞,女,山東牟平人,濟南大學文學院教授,山東省作家協會簽約文學評論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