對話:走向世界的中國科幻文學
繼著名科幻作家劉慈欣2015年獲得“世界科幻協會”頒發的雨果獎后,2016年4月,青年科幻作家郝景芳成為第二位入圍此獎的中國作家,再次掀起了公眾對于我國科幻文學的新一輪關注熱潮——
仰望星空 林川云攝 光明圖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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編者按
郝景芳憑借《北京折疊》入圍雨果獎最佳中短篇小說獎,成為第二位入圍此獎的中國作家。2016年8月下旬,第74屆世界科幻大會即將在美國密蘇里州舉辦,屆時將舉行2016雨果獎的頒獎典禮。郝景芳能否接過劉慈欣的“接力棒”,令人期待。
近日,郝景芳攜收錄有《北京折疊》一文的新書《孤獨深處》以及《流浪蒼穹》《去遠方》等,與科幻作家劉慈欣、飛氘等在京展開對話。圍繞“未來之近 現實之遠”的主題,幾位作家一同分享了科幻寫作的樂趣和經驗,暢想著科幻文學的發展方向。本期光明讀書會將他們的對話內容精編刊登,以期為讀者呈現當下我國科幻文學發展的精彩圖景。
如何看待中國科幻文學未來的發展前景?
記者:去年劉慈欣獲得雨果獎,之后有兩位中國科幻作家的小說在英國《Nature》雜志發表,今年郝景芳又入圍雨果獎,這一系列現象是否說明中國科幻文學已經走向世界?
郝景芳:我國的科幻文學被翻譯出去了不少,這離不開這幾年對我國科幻文學感興趣的國際友人的幫助。其實十幾年以前,中國已經有了不少優秀的科幻文學作品,只是一直缺少對外的聯系。我相信未來還會有更多優秀作品被翻譯出版。
很多人問過我,如今算不算科幻文學的“黃金時代”,我想這不能由當事人說了算,得由后世人評價,這取決于有沒有后續的作品源源不斷地寫出來。一兩部作品的熱潮,往往給人開啟時代的假象,但事后看起來,能稱得上“黃金時代”的時期,是很少很少的,還需要一大批持續創作的作者。
還有人問過我,從去年到現在,科幻文學領域為什么一直呈現“一半是海水,一半是火焰”的情況?對此,我有一點小小的感受。去年劉慈欣老師獲獎,幾乎所有的關注都在他身上,但對于其他科幻文學作家的關注很少。而今年我的入圍,多少也讓大家覺得意外,所以對我的關注也多了一些,但對其他作者的關注卻依然沒有變化。出現這個現象,原因并不在科幻文學作家身上,因為科幻文學這個領域其實一直沒變,有一批作者始終在寫作,包括劉慈欣老師,在《三體》獲獎前也默默耕耘了很多年,但關注度卻并不很高。我國還有很多優秀的科幻作者,我希望這個“一半是海水,一半是火焰”的情況能有所改善,大家能更多地關注到這個群體。
這次我帶來了三本新書《流浪蒼穹》《去遠方》和《孤獨深處》。大家關注的《北京折疊》,就收錄在《孤獨深處》中。
在小說《流浪蒼穹》里,我構建了兩個不同制度的社會,一個在地球,一個在火星,故事發生在大概一兩百年之后。移民火星的人類爆發了反叛地球的獨立戰爭,使得地球和火星成為兩個互不往來的迥異世界。百年之后,地球和火星開始了戰后的交往。一群火星少年被送到地球學習。當他們重返火星時,發現自己的命運被兩個相互猜忌的世界裹挾。
這個故事的最初靈感來源于天體物理學界一個不成文的規定。在天體物理學界,所有研究的數據、研究成果都是全球共享的。因為在這樣一個尖端領域,單打獨斗往往是無效的,只有資源共享才有突破的可能。不同于那些自身產生市場價值的應用科學領域和經濟領域,天體物理沒有“實際的應用價值”,它既不能促進國家經濟發展,又不能拿到市場變現。在這樣一個圈子里,人與人之間的財富分配相對平均。研究人員最終獲得的,并非是經濟層面的滿足,而是純粹理論研究的樂趣,這和共享經濟的烏托邦模式有著某種共通之處。故事里的火星社會,就是這個代表著追求比較高遠價值的社會,它的問題就在于其實沒有真正的經濟系統,時間久了靈活性是不足的。而地球經濟體的命運則是平坦化和淺薄化。
任何一個事物都不完美,我對技術發展引起的變化一直很迷戀。我覺得未來的大趨勢很可能就是,人力勞動互聯網化,未來人們可能不再被工作單位、居住地所束縛,每個人有三四個工作,在互聯網上跟不同的人做不同的事,這是勞動力真正的解放。
大家比較關注的《北京折疊》,也在討論制度的變化。對于這個小說,有個很有意思的現象,中外讀者的關注點截然不同。中國的讀者很容易關注到社會階層、特權的存在等這些元素。但是國外的讀者最關注的是機器化和自動化對于人類經濟的影響,關注的是假如未來越來越多的機器人取代了現在的工人,這些工人失業怎么辦?他們完全是從技術和經濟的角度去看。
從內容上看,國外的科幻小說一方面與科學前沿結合得更緊,另一方面有很深的讀者基礎,作者在創造新世界、新空間的時候可以更加大膽創新。而國內還是那些與現實生活聯系密切的小說讀者面才會廣一點。
飛氘:我和景芳很早就相識了。我在讀《流浪蒼穹》的時候,有一種熟悉的感覺,這個作品與曾經同時獲得雨果獎和星云獎的美國科幻小說《一無所有》有共通之處,作者厄修拉·勒古恩也是一個女作家,可以看出來女性作家確實有男性作家不具備的敏銳的觀察力和細膩感。
在她的作品中,每次看到特別緊張的情節,我就忍不住擔心后面會出現一些非常慘烈的結果,比如《北京折疊》里,送信的人會遇到各種各樣的問題,甚至會被抓住,但是最后景芳都會給出一個比較溫和的結局。她的作品里有一種寬厚而溫和的力量。
中國科幻文學是從學習外國科幻文學而成長起來的,然后進行學習、改造,這個過程我認為就是一個融入全球化浪潮的過程。以前劉慈欣一直謙虛地說,自己的作品很多是對其他作品的模仿,但其實他還是有自己的思想和表達方式。而郝景芳的作品中,我們也看到了人類共同的精神探索。當下面臨著各種各樣的危機和機遇,中國的科幻文學作者也加入其中,對中國的現實和人類社會的未來,有了更多的思考。這也是為什么越來越多的中國科幻作品被翻譯出去,與世界主流科幻對話。
科技發展將把科幻文學推向宇宙還是現實?
記者:科幻作品是對未來的假設和想象,但近年來科幻小說中的情節正在以多樣的方式呈現在現實生活中,我們已經能看到端倪甚至部分實現,這些現實是否會消解掉讀者對科幻文學的興趣?科幻文學未來將立足于太空還是現實生活?
劉慈欣:現在比較流行的應該就是VR(即“虛擬現實”,虛擬現實技術是一種可以創建和體驗虛擬世界的計算機仿真系統,它利用計算機生成一種仿真模擬環境,使用戶沉浸到該環境中)。我接觸過一次這個東西,感覺它很神奇,我個人也很喜歡,它能夠把我們從現實世界進一步拉進虛擬世界。有人擔心,人們是否沉迷于這個虛擬世界,最后整個人類文明只要生活在一臺電腦、一個房間里,我覺得這些其實是由人類自己選擇的,我不僅不排斥,反而很希望這個技術創造的新世界能夠到來。
而對于科幻文學來說,“虛擬現實”本身正在融入其中,比如電影《云圖》《未來學大會》里,都有把現實情況涂抹上一層虛擬現實的橋段。假如我們能夠在虛擬世界中找到需要的一切,大概就不會花很大的力氣去太空中尋找了吧。
郝景芳:我們現在仍處在一個巨大變化的世界里?,F在看到的很多新技術,比如人工智能、VR等,未來將繼續改變這個世界和人們的行為方式。每個人內心對世界的變化都有自己的看法,這個思考會隨著技術變遷而不斷改變。
而當下,人類對外向發展的動力其實已經不足。一方面,是現在各個政府財政緊張,而外太空探索又非常費錢,送一個衛星上天可能要花費幾十億美金。未來很長一段時間,我覺得向外太空探索的腳步,可能會越來越遲滯。
而另外一個方面,天體物理學界都知道,人類通過向外太空移民解決自己的生存問題,其實非常不劃算,也沒有必要。按照人類目前的技術發展趨勢,未來地球上的能源問題有可能就不再構成問題,我們真正需要花大力氣做的,反而是把地球治理好的問題。走向外太空,純粹是為了科學探索,為了對宇宙能有更好的了解。而我相信,人類能夠在治理地球上做出很大的突破。
原創科幻文學走向大銀幕還有多遠?
記者:隨著著名的長篇科幻文學作品《三體》將被拍攝成電影,很多讀者期待,會不會有更多的國內原創科幻文學作品被改編成電影?我國的科幻電影是否能迎來一次發展機遇?
劉慈欣:拍電影和寫作不同,是個很復雜的事情。我一貫認為,我們應該注意到一個事實,即便是堪稱科幻電影“領頭羊”的美國,其拍攝科幻電影的歷史已經有約一個世紀了,但你仔細想一想,這一個世紀以來拍攝的成百上千部的科幻電影中,真正讓我們記住并成為經典的有多少?其實兩只手就能數得出來。而對于我國來說,科幻電影還是一個剛剛起步的事業,應該用一個比較寬容的態度看待它,把它看成一個好的開始,不應給予過高的要求。
郝景芳:我國的科幻電影應該更注重研究自己擅長的部分,而不是國外拍什么類型的電影,我們就一定要學什么類型。比如之前外國拍過變種人的電影,我國的一個電影公司就也想拍,并沒有立足我國的實際情況和文化背景,這個項目最終沒有實現。我覺得現在對科幻電影的理解比較狹隘,科幻是一個題材,但這個題材下可以拍很多不同類型的影片,文藝的、戰爭的,都可以實現,但不管怎么說,我認為立足于自身的特點是比較重要的。
飛氘:我作為一個單純的電影愛好者和普通觀眾來看,這兩年,國產電影的發展和增長速度飛快,因此引來了大量資本的注入,但結果卻是誕生了很多爛片,導致很多觀眾對國產電影越來越失去信心,我覺得這是個很不好的現象。目前在國內,科幻電影還是一個很新穎的題材,從一個觀眾和科幻作家的角度來看,我認為科幻電影應該包含兩個重要的元素:智商和情懷,二者必不可少。我很期待國產科幻電影乃至整個國產電影市場發展越來越好,因為只有市場越來越大,“蛋糕”越來越大,才能夠成為一項產業,更多科幻文學作家的作品才有機會被搬上銀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