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舞劇《英雄·瑪納斯》濃縮自長編英雄史詩《瑪納斯》。說“濃縮”而不說“改編”,是因為我們的舞劇編劇、總編導門文元和劉仲寶,以向英雄致敬的心情來塑造這位英雄的舞劇形象,甚至把當代最偉大的《瑪納斯》演唱大師居素普·瑪瑪依的形象也請上了舞臺——舞劇正是通過史詩口述者彈著庫姆孜娓娓道來的……在古希臘神話傳說中,英雄是介于人神之間、且又神人合一的特殊的“人”。為什么許多民族都有謳歌“英雄”的史詩世代口傳心誦,我以為,他其實是一個民族在凝聚、發展過程中積淀的“永恒盼念”——如同柯爾克孜族稱英雄瑪納斯為“永恒的父親”,是因為他那英雄的業績和人格的魅力正是這個民族“永恒的夢”。
大凡史詩講述的“英雄”,都要從他的“降生”說起。這個“降生”,往往又關涉到降生前的背景和降生時的處境。記得數年前觀看大型民族舞劇《英雄格薩爾》(成都軍區戰旗歌舞團創演),它的序幕就是“神子降生”——這個“降生”是由史詩的歌者們莊嚴地步出并靜穆地列陣,是歌者們如吟如誦的歌聲構建出神圣的氛圍……但迎接英雄瑪納斯降生的不是“頌歌”而是“苦難”。演述瑪納斯降生的這一幕叫《血色巨子》。作為舞劇的第一幕,瑪納斯降生的神圣性在于他的使命的神圣性,這就是除暴安良,解民之倒懸。也就是說,瑪納斯的“降生”是苦難孕育的“輝煌”。作為戲劇沖突的對立面,是當時柯爾克孜的康阿依部統治者汗王阿牢開和他的巫師;巫師對阿牢開不僅助紂為虐,更向他泄露了一個“天機”: 柯爾克孜部落將有“英雄”誕生來取代他的統治。這完全可以理解為殘暴貪婪者犯下“死有余辜”罪行后的“心有預悸”!
這一幕的核心事件,是汗王阿牢開下令抓捕柯爾克孜部落所有孕婦——這讓人想起《程嬰救孤》中屠岸賈全城“搜孤”的情境,當然這情勢更危急、情態更暴虐、情狀更血腥!就舞劇的戲劇性而言,這個事件的設定與組織無疑是極為成功的:一是開門見山地組織了強烈的戲劇沖突;二是鑿壁借光地刻畫了鮮明的戲劇性格;三是順水行舟地延伸了深邃的戲劇行動——得到神啟天示的瑪納斯的母親,藏匿到善良質樸的柯爾克孜民眾之間;而這個“神啟天示”真正的意義在于,“英雄”其實是民眾的意愿所凝結,是民眾的情志所滋養,是民眾的偉力、民眾的夢!瑪納斯在民眾呵護下的成長中,遭遇到的另一個事件是母親被汗王阿牢開的屠戮所殺害;這使得民眾與他甘苦同享、憤恨與共,開始了一個追求和平、和善、和美部族生活的進程。
這一進程是艱辛的乃至艱巨的,第二幕《磨劫勵志》的命名就準確地揭示了這一點。我所關心的是,在這樣一個蓄志聚力、秣馬厲兵的漫長歲月中,舞劇編導如何來結構戲劇沖突?編導的戲劇沖突是通過拓展戲劇情節來組織的:舞臺上筆鋒一轉,出現的是和侍女們在一起賞花嬉戲的卡拉汗部公主卡妮凱。二幕開場的這個場景與一幕似乎有某種對應,不過是具有強烈反差的對應:一幕是阿牢開在他金碧輝煌的宮殿中殘暴地鞭笞他的民眾;二幕則是卡妮凱在她溫馨芬芳的花園中遭遇阿牢開的劫掠……正是這個看來與主要戲劇沖突本無關聯的戲劇性格,卻成了一個將沖突雙方,也即英雄瑪納斯和汗王阿牢開再度紐結的一個鎖扣。瑪納斯初勝阿牢開,也得到卡妮凱芳心相許……但阿牢開卻借助巫師的計謀,由巫師偽裝成老婦刺傷瑪納斯,同時阿牢開使瑪納斯所率勇士陷入重圍……我有時覺得這一段有點蔓生枝節,但編導或許覺得不如此不足以說“磨劫”。這一“磨劫”如何擺脫,雖有卡妮凱公主向阿牢開汗王的懇請,但史詩說的是“神鹿降臨”,是吉人自有天相,是英雄自有神助,而這天相、神助其實就是民眾的意愿、情志和偉力!或許是編導想為“磨劫”勵志的瑪納斯添一抹人生的喜悅,也為舞劇添一抹喜興的情調,這一幕結束在瑪納斯與卡妮凱隆重的婚禮中——這是民眾對英雄由衷的愛戴與祝福!
鑒于此,瑪納斯統一柯爾克孜各部族已是毫無懸念的事情。在一幕、二幕的殺伐(阿牢開)、征戰(瑪納斯)后,舞劇似乎無必要再以戰爭來結構戲劇沖突。被命名為《民族之光》的第三幕,如何來結構戲劇沖突呢?編導放在了如何處置惡貫滿盈的阿牢開和他的巫師上。民眾的呼聲是必須處死,瑪納斯遠慮的卻是終止部族間的仇恨與殺戮……舞劇設置了這樣一個細節,即巫師仍然挾刀負隅頑抗,在被阿牢開勸阻后刎頸自盡。這個細節的意義在于,即便要為阿牢開留一條生路(劇中是讓他放牧為生、自食其力),但總得有一點悔過自新的意愿。而正是基于這一舉動,戲劇沖突由外觀的行為沖突轉向了內省的價值沖突,而由此也凸顯出“英雄”之所以為“英雄”的深謀遠慮。這一幕的“可舞性”基于民眾的安居樂業、歌舞升平,雖然劇中添上了瑪納斯得子、且將繼承自己的“權力”,但其實本質上反映出民眾對某種執政理念的永恒盼念!
舞劇的第四幕叫《子孫萬代》,與其說是謳歌一種“安居樂業”的民眾生活,不如說是禮贊一種“以民為本”的執政理念。這一幕以一個細節開場,即巡游視察的瑪納斯來到阿牢開的放牧為生之地,對年邁體衰的阿牢開噓寒問暖,體現出性格的仁慈和胸襟的博大……這一幕其實是一個“尾聲”,是瑪納斯對往昔的追憶,也是他對使命完成的欣慰!正是在他這種英勇、神武、博大和仁慈中,柯爾克孜族才把他稱為“永恒的父親”——這個“父親”是精神意義上的,是刻骨銘心的精神守望,更是縱目馳懷的民族之光!最后我想必須提及的是,當我們為首部柯爾克孜族大型舞劇由衷贊嘆之際,一定要看到這是江蘇無錫推動文化援疆工作的重大收獲!一定要看到這是江蘇無錫市演藝集團和新疆阿合奇縣歌舞團文化交流和情感交融結出的優秀舞劇碩果!一定要看到這是柯爾克孜族絢麗的民族舞蹈之花編織的華彩舞劇之夢!
(作者系文化部“十三五”時期文化改革發展規劃專家委員會委員、中國文藝評論家協會副主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