蘇童中篇小說《萬用表》,《鐘山》2016年第1期
《萬用表》中,蘇童再次將筆鋒對準少年和轉型時期的當代中國。一個在傳統道德里浸淫、長大的鄉村少年小康出現在一間城市工廠的宿舍,在果凍和花鋪蓋之間用自以為正常的孩童化、女性化心理“忍”著人欲,惟一的發泄是那句用方言喊出的無意義咒罵:“驢日的二球貨!”不久,他在以大鬼為代表的城市文明的“啟蒙”或曰“誘惑”之下釋放出蓬勃的荷爾蒙,又終究為強大而頑固的山鄉道德和舊習所吞噬。
《萬用表》一如既往地彌漫著蘇童擅長的宿命感。所有鮮活、閃光的物事和性情都只是曇花一現,結局總歸于黯淡、冰冷和絕望。小說中,盡管抒情風格和詩性表達在減少,但都節制、簡潔、一氣呵成。小康的第一次命運劇變只有半個月,小康本人甚至沒有在這次劇變里出場,作者只借大鬼之眼描寫了一番宿舍的新變,這劇變就足以令老江湖大鬼感到驚訝:“大鬼有點驚訝,半個月的工夫,小康成功地把這間宿舍變成了他一個人的世界。”小康本就是一個沒有“忍”到底的人,他被大鬼扣了一臉面條湯時,“忽然跳起來,像一頭瘋牛朝大鬼俯沖而來。小康的臉像一塊石頭,尖銳而沉重地撞在大鬼的手臂上。而且,小康咬了大鬼一口。”在被大鬼掐住脖子后,起先還是“我,忍”,但終于忍無可忍,“怒吼著沖出了大鬼五指的封鎖”,后來大鬼問他要不要去看電影,他的第一反應是“想了想,似乎有興趣”。大鬼對他提及小姐時,他的第一反應又是“眼睛一亮,閃避著大鬼的目光”。小說中,小康始終將代表著新鮮文明的大鬼視為精神之父。因此,一旦大鬼離開,他便自己通過模仿扮演起這個父親:做電工、喜歡夢露、掛金項鏈、染發、刺青、學走路的姿態、自由戀愛。這里只有作為細節的伏筆,沒有奇崛、做作的情節。
小康的第二次命運劇變則以小康歸來的希望不斷消失為理路:先是一個禮拜之后,小康離開宿舍,跟瓷廠請了5天假,此時尚有他的人影;但“五天以后,他打了長途電話給廠里,說家里出了點事,還要過五天才回瓷廠”,此時只聞人聲;直到“過了好久”,他的表兄來宿舍收拾東西,人們才終于獲曉小康“一去不返”的謎底:“他老婆跳了崖,沒死成,落了個全身癱瘓”。不斷延宕的敘述時間被作者徐徐寫來,甚至有舒緩自如的色調。最終,一只搪瓷扁馬桶在電話那頭落地時造成的“清脆的震顫”,使這場時快時慢或短或長的命運之變徒留一縷耐人尋味又令人掩鼻而泣的余韻。如此,“宿命”顯現出命運自身的無常、弄人和不可辯駁。
《萬用表》中充滿對照式的寫法。首先是兩個主要人物:以“康”命名的小康其實并不健康,他在小說前半篇的蒙昧狀態代表著今天依然盤踞于山區的舊道德,后來的轉變被簡單粗暴地定性為“壞”——“表兄說,反正家里人都怪小康,是小康不好,他在瓷廠學壞了。”大鬼則難賦褒貶,“鬼”本也與是非善惡無關,但它至少代表著古怪、詭秘、歪門邪道、隱隱的不安和威脅。萬用表作為符號,一方面作為科技的象征,被以“萬用”命名,在不同人手中體現著萬用的功能;但在精神層面,作為一個實在之物,又是“無用”的。蘇童在這些對照中傳達著他近幾年作品中頻頻出現的思考:現代科技、城市文明是否真的能讓人擁有更多的智慧和更大的幸福?轉型和改革是否真的已經使人類告別悲劇、獲得救贖?倘若所謂的新與舊、城與鄉都難以成為人類命運最終的安息地,那么我們的路途又在哪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