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到古老父親的懷抱

      http://www.fxjt168.com 2015年07月31日07:06 陳培浩

      聚焦文學新力量

        唐不遇,1980年生于廣東,客家人,F(xiàn)居珠海。出版有詩集《魔鬼的美德》《世界的右邊》,譯有W.C。威廉斯、W.S。默溫等詩人作品。曾獲第十九屆柔剛詩歌獎、首屆“詩建設”詩歌獎、首屆廣東省詩歌獎、首屆蘇曼殊文學獎、第三屆中國赤子詩人獎等。

      回到古老父親的懷抱

      □陳培浩

        唐不遇之為唐不遇恰在于,在靈性想象、詩性感受力和語言本體創(chuàng)造之外,他的語言之樹連接著時代和歷史構(gòu)成的廣闊精神根系。

        詩人的尊嚴在于,他吸入了時代霧霾般的空氣,并用創(chuàng)造力之肺進行精神吐納,他呼出的氣息,既包含著對時代、歷史的精神診斷,又包含著對霧霾空氣的審美重構(gòu)。

       

        某種意義上說,唐不遇并非一個尋知音不遇的詩人,他雖沒有達到備受時代寵愛的程度(那其實是有害的),但在同時代詩人中,他顯然較早脫穎。作為重要的青年詩人,唐不遇的寫作值得更深入充分的意義闡釋。

        從人的視角到物的視角

        2005年是唐不遇寫作具有分水嶺意義的一年。在此之前他是一個虔誠并時而靈光四射的詩歌信徒,但大部分作品還顯得過于蕪雜。他的詩歌中雖然不乏“十六年前的雨聲/使這些瓷器暗潮依舊:/你站在講臺上/像一把冒氣的茶壺。”(《教授》)這樣精彩的比喻,但總體上要么過于粗疏直接,要么便是太繞,沒有瞬間洞開的敞亮。2005年,唐不遇瞬間推開了詩神的大門,或者說他突然觸摸到詩神運思的竅門,那些獨特想象紛紜而至來到他筆下,并組織進幾乎不可替代的語言秩序中。在我看來,對詩歌視角的獨特實踐,正是唐不遇詩藝成熟的標志。

        2005年,唐不遇寫下這樣的句子:“在這片灰蒙蒙的工業(yè)看來/夕陽像一塊脫落的紅磚”。(《港口》)在我看來,這個句子代表了唐不遇詩歌的一個重要時刻,此時的唐不遇超越了人的主體視角,而嘗試從萬事萬物的角度來重新勘探世界。在此詩中,他借助的是“工業(yè)”。這一視角的啟用意味著詩人意識到了人的有限性,正是在詩歌敘事上對人膨脹主體性的限制,另一個豐盈的詩歌世界才被喚醒。在2006年的《三月》中:“我再次以草地的角度/仰望天空。我無須枯萎/以從空中飄落”,此時詩人借助的是“草地”的觀物視角;而在2007年的《泉》中,視角轉(zhuǎn)換幾乎如舞者輕盈的腰肢:第一節(jié)“一口泉感到孤獨/因為它不知道/它和遙遠的大海的聯(lián)系”,這里泉獲得了感受主體性,但它是被另一個敘事人所描述,姑且稱之為外聚焦物視角。接下來,詩人又讓泉邊的旅人、蜻蜓、鳥蛋、落葉等種種事物獲得內(nèi)在主體性,詩人并不將它們置于人主體的統(tǒng)攝和觀照之下,泉的鏡面效果仿佛生命的瞭望臺,在這里出現(xiàn)的一切都攜帶著各自的過往和未來、歡欣和悲哀。最后一節(jié):“我的工作是漂洗落葉/直到它們徹底干凈,/我的報酬是倒映的白云——/天空那衰老的墓穴,和我一樣/無法閉上淚水盈眶的眼睛/停止觀看消逝的東西”。

        此時詩歌再次回到泉的視角,然而已經(jīng)變成了內(nèi)聚焦物視角。有趣的是,在泉視角中,又隱含著另一層“天空”的物視角。且不說此詩那種涵納萬物生死變遷的博大情懷,它在多重物視角間轉(zhuǎn)換,在物視角的內(nèi)外聚焦間轉(zhuǎn)身的能力,使它獲得詩歌技術(shù)上繁復和輕盈的統(tǒng)一性。此時的唐不遇,便具有了不可替代的辨析度。我至今對唐不遇寫給妻子索瓦的《月亮》念念不忘,古往今來的詩歌寫作已經(jīng)使月亮成為難以推陳出新的超級窄門,而唐不遇依然憑著獨特的視角——“月影”翩然而過:“一個影子等待月亮在天空中升起。/一根光禿禿的樹枝伸進窗戶,遞給你/適合做夢的月光!

        對歷史和現(xiàn)實的發(fā)現(xiàn)

        很多詩人熱衷于書寫宏大駁雜的時代,但卻不能寫日常的溫暖和光亮;一旦回到生活,拾起的又是解構(gòu)日常的那種痞子口吻。其真正原因在于,他們是用一種文化立場在寫詩,而不是用真切豐富的詩性想象力來寫詩。當想象力上升為一種文化立場,可以處理時代、永恒等大命題;當想象力面對的是日常生活,它同樣可以映照出生活的溫度、質(zhì)感、紋理和微妙的漣漪。與那些以文化立場替代詩歌想象的詩人相比,唐不遇葆有難得的在日常中提煉詩意的能力。且看他的《歡樂時光》:“她最喜歡的運動是做愛和爬山。/無愛可做時,她一星期爬兩次山,/有時采摘野果;無山可爬時,/她就做雙份的愛!边@里對私人經(jīng)驗的靠近既不刻意掩藏,也無用力過猛的炫耀。詩歌的節(jié)奏就是生活的節(jié)奏,如此放松的詩句走近了一顆如此明凈的心靈。

        《吮吸》寫“妻子像昆蟲一樣趴在地上/給太陽花哺乳;/太陽溫柔地撫摸她們,/就像真正的丈夫和父親。//我在陽光中融化成她們的影子,/聞著她們的香味,/然后,沿著花枝往上爬,/像一朵雄性的玫瑰/悄悄的在她背后出生!逼拮雍⒆託獾膭幼髟谠娙搜壑信c花和天地融為一體,我想這不僅是一首日常的詩歌,它更包含著一種將我們從虛無的深淵失速墜落的處境中拯救出來的詩性想象。在這樣的時代,我們是否還能夠葆有一份如此童真的愛,并如此童真地愛著世界?非如此我們便不能激活這樣動人的詩性想象。

        很多詩人在寫作之外,不得不把自己交給更駁雜的生活維度。于是他們的想象世界日漸磨損,當他們對“像昆蟲一樣趴在地上”感到不適時,他們的生命感受已經(jīng)被日用觀照定型化。他們是領(lǐng)導、是商人、是解決問題的裝修工人,此時詩便在他們的世界中退場了。唐不遇的日常寫作,映照的是那顆拒絕被“煩”的世界腐蝕的詩心?墒,反過來說,很多人寫日常的溫潤如玉,他們在詩歌的小屋中小心地呵護著碧綠的內(nèi)心。這當然并無不可,然而其詩歌的精神格局終究顯得逼仄。而唐不遇之為唐不遇恰在于,在靈性想象、詩性感受力和語言本體創(chuàng)造之外,他的語言之樹連接著時代和歷史構(gòu)成的廣闊精神根系。詩人的尊嚴在于,他吸入了時代的空氣,并用創(chuàng)造力之肺進行精神吐納,他呼出的氣息,既包含著對時代、歷史的精神診斷,又包含著對時代空氣的審美重構(gòu)。

        一觸及時代,唐不遇往往憂憤而深刻:“這些吼聲,是機器/還是亡魂發(fā)出的——/那廣闊墓地無數(shù)的死者/已附身于每一個/流水線作業(yè)的工人”(《墳墓工廠》);“每天,如此準時,垃圾車/像一顆心臟突突跳動,/把我們的身體運載到焚燒爐里;而我們卻為焚燒爐裝上空調(diào)”(《夢頻仍》)。這分明是唐不遇獻給時代的哀歌和安魂曲,重要的不是他對時代表了態(tài),而是他以審美發(fā)現(xiàn)撕開了時代肌體若隱若現(xiàn)的裂痕:我們常常忘了身處焚燒爐的精神處境,卻在“空調(diào)”的欺騙下獲得“清涼”,這股現(xiàn)實關(guān)懷有著鮮明的現(xiàn)代批判性。

        唐不遇詩歌辨析度還來自于他對歷史經(jīng)驗的詩性發(fā)揮。他的《歷史博物館》處理的是歷史對現(xiàn)實的塑形和纏繞的主題,修辭性地敞開了當代歷史表達的詩歌路徑:“太陽睡著后,記憶仍是金黃色的:在被禾葉、稻芒割過和刺過的地方抓癢//給下一個時代留下道道紅痕”。這樣的表達還散見于《毛詩三章》《歷史——致弱冠之年的你們》等作品中。這種機敏的表達捍衛(wèi)了處于時間迷霧中詩人的尊嚴。

        化古、化歐的雙重寫作

        關(guān)于詩歌,唐不遇說過一段意味深長的話:“我有一個古老的父親,還有一個年輕的師傅。也許用師傅教授的技藝,我們只能夠回到記憶里,而永遠回不到父親的懷抱里。但我也不懷疑突然有那么一天,我們能夠帶著新的精神和道德力量,重返唐人的境界和氣度!边@段話其實關(guān)涉到一個詩人如何創(chuàng)造性地轉(zhuǎn)化中西詩學資源的問題。作為一個在習藝之初就受到奧登等西方現(xiàn)代主義大師影響的中國青年詩人,當唐不遇區(qū)分“師傅”和“父親”的時候,已經(jīng)非常清晰地在李金發(fā)、卞之琳、穆旦等中國現(xiàn)代詩人所構(gòu)成的“化歐”傳統(tǒng)中提出了漢語性的自覺這一命題。換言之,唐不遇將化古和化歐作為寫作的雙重迫切性。某種意義上說,唐不遇對于新詩的漢語性這個由來已久的命題有著自己相當自覺而獨特的探索。

        考察唐不遇的詩歌便會發(fā)現(xiàn),“回到父親懷抱”在他那里絕非簡單地復制古典詩歌的意象、章句和意境。在他那些充滿現(xiàn)代性自覺的作品中,對于古詩的追慕體現(xiàn)為一種德性詩學的向往。他曾經(jīng)說:“我們有必要把道德還原為一種魅力,一種高貴的求索”,“我們不能把道德這個美好的詞拱手讓給庸俗的道學家”,“在令人喜愛的古詩中,我便處處讀到淳樸的,沉著的,時而化為悲憫,時而化為山水的道德!薄白鳛楸簧钌畹臒o力、悲觀和虛無攫住的當代詩人,我們或許真的應該讓個人經(jīng)驗清晰或復雜到一種道德的高度。”在將詩歌語言本體作為最高探索對象的現(xiàn)代詩學中,談論“道德”是危險的,但我們不能淺薄地對待唐不遇的獨特思考。他當然不會膚淺到企圖用道學來規(guī)范詩歌,事實上,他的德性詩學觀念正是希望重建詩歌跟主體人格之間的關(guān)聯(lián)。

        強調(diào)詩歌作為主體情趣、胸襟的投射,一直是中國傳統(tǒng)詩學的重要觀點。錢穆認為“必得有此人,乃能有此詩”,“沒有他胸襟,怎能有他筆墨!”他強調(diào)讀詩應該對照著年譜讀全集,在生命遭際中窺測詩人詩作中的心靈分量。他看重杜甫是因為杜工部“每飯不忘君親”的儒家圣人人格;他愛王維的“雨中山果落,燈下草蟲鳴”,是因為透過詩歌王摩詰對宇宙人生抱有一番禪意的超越。當然,強調(diào)德性境界的主體詩學如果直接繞過詩歌語言本體可能凌空蹈虛;但那些空有詩歌語言本體的營構(gòu)而缺少主體德性建構(gòu)的詩歌,則未免格局過于狹小。

        我們不應忘記還有主體詩學,即強調(diào)寫作者的精神趣味、視野、胸襟、境界和詩歌重要性的詩歌倫理。抽離本體談主體,未免空中樓閣;但抽離主體談本體,則難逃密室自憐。如此,唐不遇的意義便顯露出來,他的寫作在繼承當代詩歌對語言本體極端苛刻的追求之余,難得地獲得了對主體精神境界的體認。當他將想象的活力整合進語言的秩序之后,他又追求著德性詩學對本體詩學的引領(lǐng)和提升。在我看來這便是唐不遇寫作的啟發(fā)。我愿意以他的《早晨的大!纺┕(jié)作結(jié),從中我們也不難辨認他對宇宙人生的一番獨特看法:“我們經(jīng)過一座小島,/島上的人們等待著我們。/但我們只是經(jīng)過,/我們只是/大海發(fā)出的輕微鼾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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