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說是一束埋在土壤里的光

      http://www.fxjt168.com 2015年06月10日07:12 劉建東

        那是1987年的某一天,一個普通的夜晚。地點是蘭州大學。我是一個被大師們喚醒的沖動的寫作者。面對稿紙,我寫下有生以來的第一篇貌似小說的東西《紅紅的油紙傘》。

        因為馬爾克斯、卡爾維諾,因為羅伯·格里耶、福克納,因為海明威、米蘭·昆德拉……因為他們,在邁出第一步時,竟然沒有任何的畏懼,相反,一股強大的野心在夜晚的深處陪伴著我。我知道,那是大師們帶給我的力量。小說就是這樣,不可阻擋,撲面而來。小說的面貌,對我來說,其實還不是很清晰。它是一個奇特的形式,一個有帶入感的敘述方式,一個美妙的結構,一個似是而非的想法,或者僅僅是我想象中的一個建筑。它混亂、模糊,無法理清,感覺那么遙遠。

        多年之后,我依稀能夠觸摸到當時徘徊在小說中的我的脈搏。我是個對小說這種藝術形式敏感的人,但對于社會、對于歷史,對于我要言說的時代,其實是不敏感的。我沉迷于馬爾克斯和卡夫卡似的沖擊,那沖擊使我在更大的空間里嘗試著,奔跑著。那是一個快樂的文學的時段,是一個對自己發出誓言的時段。那無限可能的形式感的小說帶給我的是馳騁的想象和大膽的寫作,在小說的世界里,我感覺自己無所不能,能夠去做各種各樣的嘗試。

        那時候,小說是一門閃光的技藝,而我是一個不知疲倦的學徒。

        1997的夏日,艷陽中我在煉油裝置間穿梭。那是繁忙的檢修季節。他們在塔林中、管廊間奔波、勞作,那龐大的裝置因為有了他們的存在而少了些大工業文明的冷漠,多了些人情的撫慰。我是一個采訪者,我置身其中,我是他們的一員,感知著他們的喜怒哀樂。

        那個瞬間,我迫切地想要用文學的方式將其記錄下來。他們就站在我面前,不經過任何的過濾,真實、真切,像我手上的掌紋一樣清清楚楚;有溫度,能夠聽得到他們的呼吸。夜晚,當我再次面對稿紙時,它們與小說這種形式合體了,他們會成為一個精巧的故事,一個結構、一個優美的句子的主角,他們還是一個意味深長的感慨,一個悲憫的人物,一個無奈的結局。而所有這些,我都能夠撫摸得到,我時時能體會到自己的存在,甚至我能從作品里他們的呼吸中聽得到我的呼吸。那仍然是我的時段,是我的設計、我的構思,我自以為找到的最佳的敘述角度和方式。我樂在其中,因為他們是我創造的形象,是我想象的人物和故事。

        是的,作為一個寫作者的我和我要寫的小說是被一條細線牽引著,一頭是我,另一頭是一個虛構的世界。是我在指揮著小說向何處去,人物的命運如何,故事指向哪里。小說是觸手可及的光,它在我眼前跳動,絢麗多姿。我和我的故事、人物、美妙的敘述、語言、結構,被輕輕地連著,有一種輕盈感。

        那時候,我感覺到自己是一個小說的工程師。

        2002年,往來于市區和郊區的公交車上,我每天都要坐它去作協上班、下班。飛奔的班車穿越春天的田野,穿越喧鬧的城市,在擁擠的車廂內,看著那些每天看似熟悉卻陌生的面孔,我意識到,它們每一個人都是一個獨自存在的靈魂,他們的生活只有他們自己知曉,自己把握。我釋然了,突然有了思想的飛翔感。我知道,當我開始寫作第一個長篇時,我已經不需要那一條細細的線了。

        此刻,小說是一束光,深埋在土里的光。它不是招搖的形式,不是刻意標榜的哲理,不是強加于人的生活,更不是扭曲的歷史。所有自鳴得意的技術,所有自以為是的思想都統統退后了,而那個曾經無處不在的我該退去了,它該讓位于小說的本質,小說就埋在真實而豐富的生活土壤中,在那深深的土里找尋養分,等待破土而出。

        小說是一束光,深埋在土里,它要有從土里生長的過程,它要適應土壤的濕度和溫度,它要預判土壤之外的環境,它要尋找合適的土壤,生根、發芽、積聚能量,那光越來越強烈,越來越龐大,它讓土壤變得松軟,變得文學,變得柔和,它沿著土壤漸漸松動的縫隙處堅強地延伸、生長,它每一次的自然生長就是一個句子、一個結構、一個人物,一個凝結著社會特色的故事。土壤漸漸地被它攻克,光已經營養充足,力量強勁,它在找準瞬間突然爆發的時機,然后明亮地沖出土壤,與整個時代相遇。

        而此時,小說,即是小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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