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悅然:一個青春作家的成長軌跡

      http://www.fxjt168.com 2013年11月25日08:30 霍 艷

        聚焦文學新力量

        張悅然,女,生于1982年,山東人。已出版作品有:短篇小說集《葵花走失在1890》《張悅然十愛》、長篇小說《櫻桃之遠》《水仙已乘鯉魚去》《誓鳥》等。2008年起創辦《鯉》書系并擔任主編。曾獲2008年度“茅臺杯”人民文學獎、第五屆春天文學獎等。

        張悅然:一個青春作家的成長軌跡

        霍  艷

        談到“80后”寫作,張悅然是繞不開的一個人物,2003年起加在她頭上的“美女作家”、“最富才情女作家”稱號伴隨她走過了10年。這10年里,她出版了3部長篇小說、兩部小說集,以及兩版文集。2008年,張悅然開始主編《鯉》書系,每期選擇一個既和文學相關,又側重“80后”成長經驗的話題,進行小說、隨筆、詩歌、攝影等形式的創作。這些主題的探討和表達不局限于個人體驗,也是一代人的共同經驗,是一種值得關注的文化現象。從早期內心隱秘情感的探索,到如今轉向具有更廣泛社會共鳴的尖銳話題,張悅然一直努力嘗試轉變,而主編雜志的過程,也是對她個人文學品格的一次提升。

        2006年《誓鳥》出版以后,張悅然有8個短篇小說發表,鮮明地顯示出一個作家自我突破的嘗試。這些作品不僅保持了她語言上一貫的高水準,在意義空間上也得到了更深入的拓展。張悅然把抽象的主題具象化,擺脫以往局限自我的創作,靠人物的復雜性呈現出主題的豐富性。這8篇小說分別為《好事近》《怪阿姨》《七點零一分》《家》《一千零一夜》《老狼老狼幾點了》《湖》《沼澤》,所對應的主題為“孤獨”、“嫉妒”、“謊言”、“逃避”、“荷爾蒙”、“偶像”、“旅館”。

        張悅然的早期作品是純粹的情感主題,后期主題則變得具體,從情感到意象,從內心到外部世界,張悅然以較高的完成度展現了一個青春作家的成長軌跡——從自我感情的沉溺掙脫開來,轉而關注當下個體的生存狀況。這種生存情境完全是依靠鮮活的文字呈現的,張悅然的小說與主流敘事刻意保持距離,既保持了鮮明的個人風格,又拒絕意識形態的捆綁。在她早期的創作里,為了講好一個故事,總是會進行一些刻意的設置,使得情節變得突兀。如今,她把故事的幅度縮減,把人物的復雜性拉長。即便是故事,她也講得與眾不同。在早前的作品里,由于對少女經驗與校園經驗的過度使用,張悅然的幾部小說都有似曾相識的影子,其故事的重復性因此被人詬病。而在她最近的創作中,對經驗使用的節制相當程度上得益于她豐富的閱讀量,閱讀提供給她的更多是生活經驗的思考。

        張悅然像工匠一樣對語言精心雕琢  在商業化的寫作背景下,她的語言具有一種想象力,與日常語言保持距離。她用詞考究,修辭結構復雜,對一些詞語有偏執的熱愛。莫言曾說“她的文字鋒利、奇妙、簡潔、時髦而且到位”,白燁則用“文字奇絕”來評價她的語言。《好事近》以后,張悅然的語言發生了變化,她不再刻意使用生僻的詞語,語法結構也更合乎規范,她的著眼點不再是個別的詞語,而是整個句子和段落,小說因此有了一種節奏感,敘事也更加流暢。從細部看,她減少了形容詞的使用頻率,多用動詞,使小說不再靠情緒支撐,而是靠動作推進,這和之前幾部作品產生了明顯的差異。

        在一次訪談里,張悅然把同代人的創作特點總結為“形容詞文學”:“我們動詞萎縮得很厲害,所以我們的小說缺少了行動,更多的是一種特別空虛的描述。大量形容詞的出現,源于‘80 后’所處時代物欲的爆發。形容詞文學有兩個特點,第一是很主觀,第二是風格可能會變得非常繁復、華麗。其實這是我們這代大多數人的風格,當然我們現在也在拋棄和改變它。”

        《好事近》接續了《誓鳥》的殘酷暴虐美學  小說中的所有主人公都具有偏執型人格,文中出現了大量對經血和同性之愛的渲染,如“巖石一般的疼痛忽然被鑿穿,一絲清冽的泉水涌上來。少年感覺到了甜。”“經血就是女人欲望的外溢。血有多鮮艷,欲望就有多猖獗。”“垃圾簍里的那團血污像是認識我,看到我,蜷曲的身子就緩緩地打開了,正中裹著一塊褐黑的濃血,正在怒放,正在蔓延。”這些極其私密的行為以一種平和的筆調被呈現出來,而不僅是獵奇性的觀賞。

        對快感的宣泄轉化為對身體細微變化的關注,這正是一代人孤獨的體現,他們不再關心社會和宏觀,而是關注自身的微觀。“孤獨”成為標榜自己獨特的符號,也成為對他人的指認方式,還是中學生的男主人公對女主人公說:“別人都說你冷漠,我卻一看到你,就覺得親切。你身上有一種特別的氣味。我確信,我們是同類。”孤獨不再是一件難以啟齒的事情,相反變成了“80后”的情感標記,是個人狂歡的背景。《好事近》呈現的正是對孤獨感的享受,“世界豁然大亮,前后無人,不被牽系的感覺讓我非常輕松,甚至不愿意去承認,那一點點因為親緣遁世而產生的孤獨”。從害怕孤獨到享受孤獨,背后承載的是城市化背景下,人不斷被強化并逐漸適應的隔離感。

        《老狼老狼幾點了》是一則寓言化的游戲改寫  小說寫出了當下人對時間的瘋狂追逐。平靜的村莊因為老狼的一塊手表發生了改變,原本沒有時間觀念的人們開始變得井井有條,所有人都在追趕時間的腳步,只有孩子才能享受游戲的狀態。后來,大家想要超越時間,他們調快了手表,想獲取更多的時間,連小孩子也拼命地往前奔跑,時間成為埋葬欲望和希望的墳墓,鐘表幻化成一張血淋淋的大嘴,碾壓過每一個人。“我”看見周圍人眼神里的明亮一點點黯淡,最后,人們把門窗釘死,不讓時間透進來,這樣才保存下了永恒的回憶。這種寓言的寫法借鑒于美國女作家安吉拉·卡特的《精怪故事集》,民間故事重新被賦予了野蠻的生命力,不再是皆大歡喜的結尾,殘酷的結局使寓言重新煥發了原始的活力。

        現代社會的作息是“把人逼到死角里,任由它折磨、掙扎、發瘋,失去最后一點尊嚴”,張悅然在小說里把“時間”具象化:“它是一種病毒,在身體里蔓延,吞噬著你的意志,將你變成了另外一個人。”也是從這個主題開始,張悅然把眼光投向了更廣闊的社會現實,一則簡單的游戲被改寫為時間毀滅記憶的寓言。在這個過程里,人與人之間的信任被隔膜所取代,從容被忙亂所打破,時間是一個吞噬一切的黑洞,而我們心甘情愿地投入到它的懷抱,獨立性被消磨,青春也被埋葬在時間的廢墟里。這本是一個極其沉重的話題,涉及到現代性的發展,但張悅然用一則“輕”的寓言一擊即中,翹起了一塊我們不愿面對的石板。

        《家》的主題是“逃離”  它徹底抹去了青春文學的影子,在青春寫作里,情感大于意義,宣泄大于解決問題,而《家》所要探尋的卻是我們生活的意義以及解決途徑。裘洛、井宇和一只貓組成了一個小資產階級的家庭,這個家庭內部是以物質來填充的,“10點鐘,她來到超級市場。黑色垃圾袋(50x60cm)、男士控油清爽沐浴露,去屑洗發水,艾草香皂,衣領清潔液,替換袋洗手液,三盒裝抽取式紙巾,男士復合維生素,60瓦節能燈泡,A4打印紙,榛子曲奇餅干。12點半,獨自吃完一碗豬軟骨拉面,趕去寵物商店,5公斤裝挑嘴貓糧,妙鮮包10袋。”張悅然冰冷的筆觸像一臺攝影機,忠實地、事無巨細地描寫女主人公的采購清單和日程表,體現了這個家庭的現代品質,也這使得從前熱愛伍爾芙的裘洛變成了一臺自動運轉的機器,生活也變成了機械操作。這個家庭具有普遍意義,它之所以靠物質填充,源于傳統家庭結構的改變——既沒有婚姻的維系,也沒有子女的誕生,它是一種中國新興的家庭結構,具有不穩定的獨立性。

        “80后”作家由于缺乏歷史感,在時間上無法縱深延展,但卻在空間上游走自由,裘洛很快闖入了中產階級空間,“歐式洋房,有那么大的私人花園,夜晚安靜得讓人不覺是在人間。一屋子的古董家具,各有各的身世,比祖母還老的暗花地毯,讓雙腳落地都不敢用力。所有的器皿都閃閃發光,果盤里的水果美得必須被畫進維米爾的油畫,再被盧浮宮收藏,她攥著酒杯的時候心想,還從來沒有喝過那么晶瑩的葡萄酒”,小說對更富庶空間的呈現充滿了嫉妒的感情,但同時“她在憎惡一種她渴望接近而抵達的生活”。張悅然有層次地寫出了當下青年人的心理:對庸常生活的無感、對更高生活向往又憎惡的矛盾。在這種糾結的心理下,裘洛選擇了離家出走。

        有趣的是,感受到這種現代家庭危機的不光是敏感的女性,男主人公井宇同樣如此,他在信中對出走有一番告白,“我知道我不應該對現在生活有什么不滿。這的確是安定殷實的生活,并且肯定會越來越好,但我不能去仔細想這個‘好’到底是怎樣的好。一旦去想,我立刻覺得這個‘好’毫無意義。我逃避的,可能是比婚姻更大的東西。”為了避免重復,井宇的出走是以保姆小菊的視角呈現的。一個鄉下保姆突然有機會獨占這個現代家庭,反諷地審視兩個現代人的選擇,同時也有機會反觀自身的生活,“她在想,城市里的人,活得真是仔細又挑剔,一旦發現生活有問題,立刻就要改變。像她這樣的鄉下人,倒也不是缺乏改變生活的勇氣,只是日子過得迷迷糊糊,生活有問題,自己也看不見。”一旦進入了現代空間,一個渾身草味的保姆也開始對主體性進行反思,她決定斷絕與老公的關系。在獲得這種勇氣后,保姆小菊更奢望“登堂入室”,成為這個家真正的主人,“她快活地迷失”在這個家里,雖然在錢和自由的選擇中她無法給出答案,但暫時擱置、純粹享受,卻是小菊主動做出的選擇。

        張悅然在《家》里第一次如此貼近當下現實,選擇了汶川地震作為兩個現代人的歸宿:裘洛和井宇不約而同地去往災區,尋找自我生活的意義。這是“80后”第一次以正面的形象記錄作為歷史事件的汶川地震。志愿者中,有些人是為了救人,有些人卻是為了自救,但無論如何,這個群體都在小資產階級的夢境破碎后重新思考與大時代的關系,努力融入大時代中。融入過程中的碰撞不是張悅然想要探討的問題,她更關心的是,如何逃離小資產階級這個虛幻的夢境,小資產階級夢碎以后怎么辦?

        《湖》詩意地書寫了“偶像”的隕落  張悅然擅用意象,在“偶像”主題下,她利用湖面的意象,既寫出異國少女生活的平靜與波瀾,又寫出一個中年偶像作家身上的褶皺。在小說中,張悅然讓每個人物的性格和心理自由地流淌出來,湖心孤島的意象代表無法被打破的孤獨和隔閡,少女對中年男作家的貼近,使得偶像光輝的外表被一層層剝落——他不過是一個不會講英語、脾氣不好、擅于玩曖昧的中年男人。“偶像”在彼此貼近中被置換為普通人的輪廓,和朋友所仰慕的、報紙所刊介的那個人如此不同。

        張悅然的創作深受外國文學影響,一代人有一代人的經典,張悅然有一份自己的經典書單:安吉拉·卡特的《焚舟記》、克萊爾·吉根的《南極》、塞林格的《九故事》、愛麗絲·門羅的《逃離》、奧康納的《好人難尋》等。通過在自己主編的雜志上刊登他們的作品,張悅然不斷地向經典致敬,也不斷在自己作品里汲取他們的養分,安吉拉·卡特莊重而尊貴的氣質、克萊爾·吉根簡潔的語言和冷峻的筆調,都在張悅然的作品里得到呈現。張悅然的寫作預示著新一代作家正在形成多元創作風格,而這已不再是“先鋒”、“新寫實”、“尋根”等單個詞語可以命名的。

        這8篇作品明顯呈現了張悅然的轉變,從對單一而純粹價值觀的摒棄到對多元復雜性的開鑿,從對虛構夢境的著迷到對現實的主動貼近,從迷戀冷酷生僻詞語到對段落節奏的把握,從宣泄到專注,張悅然的寫作已經越來越具有一個成熟作家的風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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