沉默的美學

      http://www.fxjt168.com 2013年11月15日08:12 張惠雯

        9月的某個夜晚,我和一位寫小說的朋友走在北京的街頭。迎面走來一群說個不停的西方人,這位朋友告訴我,他認為這些西方人過于吵鬧,他們太愛表達,不懂得沉默的含義、沉默的美。的確,在社交生活中,美國人把“害羞”、“內向”看成一種缺陷,甚至當成有待治療的心理疾病。掩藏起來的美學對他們來說是陌生的。大概正因為如此,他們的小說會走向另一端:極簡。極簡有它的啟示意義,但我并非極簡的崇拜者,這就像一個人喜歡勻稱的身段卻未必追求骨感。

        無論是福樓拜的《三故事》、喬伊斯的《都柏林人》,還是契訶夫那些不朽的短篇佳作,其特點之一是纖秾合度,把最應表達的表達出來,把應掩飾的置于昏暗的沉默中,因此,它們才具有異常耐讀的品質。在這些作品里,細心的讀者會從詞句里的蛛絲馬跡、巧妙的隱喻和映照中發現未寫出來的內容,它們就像繪畫里的陰影和留白,與光亮的部分一起決定著作品的質感、深度和氛圍。當我們沉默的時候,其實我們也在做另一種表達。

        我很喜歡愛爾蘭小說家威廉·特雷弗所說的:“如果把長篇小說比作一幅復雜精細的文藝復興時期的畫作,短篇小說就是一幅印象派繪畫。它應當是真實的迸發。它的力量在于,它略去的東西,要不是很多的話,正好和它放進去的等量。”如果語言表達追求的是“意盡”,在我看來,短篇小說并不服從這個原則。在說與不說之間、表達與掩飾之間、描述與暗示和隱喻之間,存在著那么一個點,短篇小說的作者除了化煉詞句,絕大多數努力似乎就是尋找這個點,盡我們所能去接近它,使小說呈現恰好的明暗度、勻稱而又有血肉感的美。否則,小說就會面臨粗鄙露骨或干癟乏味的危險。

        契訶夫曾說:“好的、壞的,都不要叫出聲來!贝蟾潘缫寻l現,“忍住不說”對寫作者來說其實無比困難。無論在他人的小說里,還是在自己的小說里,我多少次發現作者說得過多?在我的寫作過程中,我多少次要和“說出來”、“說清楚”做一番嚴酷的斗爭?大多數時候,我失敗了,我把應該刪去的句子重新加到小說里去,惟恐人們體會不到我的用意,結果,理應沉默的地帶變得喧囂,小說的美感被破壞了,矜持的藝術法則遭到破壞……我覺得我是在“刪除”、“恢復”、“再刪除”、“再恢復”中多多少少學會了一點兒忍耐的技能,盡管時至今日,我有時仍會把一些理應刪除的廢話當珍寶。

        日常生活中的人與事、人在平靜生活表面之下內心的風暴和曲折更吸引我的注意,它們對我來說更富于詩意,也更易喚醒我的聯想力。有時,別人告訴我一件小事或者一個小細節,我會聽得著迷,如果他們告訴我一件波瀾起伏、高潮迭起的故事,我反倒不知所措。我想我只能當一個印象派的小說家,宏幅巨制對我來說是不適宜的。我寧愿讓精練的詞語、細節和氛圍說話,以便使人物突出,而非使情節突出。我的短篇小說常常缺乏情節,它更像是個隨意截取的、現實生活與心靈生活交織的片段,對我來說,這個片段式的情節是一種真實,或者說,它是表達人的真實的一個手段。

        我喜愛的人物往往不怎么外向、健談,在一個懂得適時沉默的人身上,我能發現更多的美和故事性。在今天的社會,露骨的展示、大聲的叫嚷已成為吸引注意的普遍捷徑,而我仍固執地要求我的人物為了美感而保持基本的矜持,這實在是個不順應潮流的嗜好。可每當要求小說家為大眾口味的改變而“改善”自身的呼聲響起,我反而更頑固地想要守住自己的陣地。如果一個小說家不能影響讀者的思維與感受,那么至少,別讓讀者輕易地改變了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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