娜夜:那些危險而陡峭的分行

      http://www.fxjt168.com 2013年11月11日08:43 師力斌

        聚焦文學新力量

        娜夜,女,滿族,祖籍遼寧,現居重慶。20世紀80年代中期開始詩歌寫作,曾獲魯迅文學獎、人民文學獎等。出版有詩歌集《回味愛情》《冰唇》《娜夜詩選》《娜夜的詩》《睡前書》《大于詩》,代表作包括《生活》《起風了》《酒吧之歌》《簡歷》等。

        娜夜:那些危險而陡峭的分行

        □師力斌

        偶然在何立偉的微博中讀到這樣一句話:“在《花城》上讀了一位名叫娜夜的女詩人的詩,寫得真好,讀著舒服。這個世界再怎么物質,再怎么趨利,也還是有人詩性地生活、思量,傳遞哪怕微弱然而溫暖的星光。”

        這令我大感意外。娜夜這組詩發表于2011年。心安的是,依然有人能在物質、趨利的時代專著于傳遞詩的星光,而且,這星光被仰望精神天空的人看到了。在當下,一位小說家對新出爐的詩作發表看法,算得上新鮮事了。都知道小說比詩歌要大眾得多,如今,詩歌的寫作和閱讀典型地圈子化了,連本來特別圈子化的書法、收藏等的聲勢都超過了詩歌。原因很簡單,詩歌不物質、不趨利、不賺錢。再加上先天不足,與古典詩歌的臍帶被五四新文化運動剪斷,大家都懶得理它。

        在這樣不利的閱讀環境里,娜夜的詩歌卻顯示著其獨特的魅力。在此之前,我幾乎對她一無所知。我曾經想當然地認為,娜夜是南方人,依據就是“娜夜”這一太過婉約氣息的名字。上世紀90年代初,我第一次讀到她的詩作。因為這一名字,我武斷地認為娜夜的詩作不過是眾多柔軟、曖昧、千人一面、毫無特色的女性詩歌的翻版或重復性項目,只讀了她很少的詩作便放棄了。那時候,我跟千百萬文青一樣,總把眼光放在北島、楊煉等硬派明星的身上。然而這正是我歷史性的失誤。在梳理2012年出版的十余本詩選、然后進行排名的過程中,我頻頻遇到“娜夜”的名字。我堅持認為,多人看好,必有原因。好奇心使我又開始閱讀娜夜。通讀她從80年代中期出道以來的大部分詩作,我最喜歡《在這蒼茫的人世上》:“寒冷點燃什么/什么就是篝火/脆弱抓住什么/什么就破碎/女人哺育什么/什么就是孩子/孩子的錯誤可以原諒/孩子可以再錯/我愛什么——在這蒼茫的人世啊/什么就是我的寶貝”,特別是最后一句,柔軟又強大,悲傷又自負。

        堅守詩歌的獨立品質和個人立場

        娜夜的詩中有一種源自生命本身的憂郁,這憂郁既區別于悲哀也區別于傷感。她似乎一直在為擺脫這種憂郁而努力,不幸卻在這憂郁中陷得更深了。這憂郁既是娜夜個人的,同時又是人類共同面臨的永久困境:隱秘的激情、愛的短促、破碎斷續的意念、注定會消失的微弱快樂、個體的渺小與困惑、死亡與病痛及時間的流逝。她在詩歌中尋找到了一種不可替代的只屬于她自己的語調,在表達上自然、放松、舒展、柔軟、節制、含蓄、真切、注重直覺,于輕觸微溫之中讓人感受到一個女人的心跳和脈搏。她的許多詩篇在敢于正視人的自身的局限性的同時,還進一步折射出這樣的含義:“美的短暫性會提高美的價值”。

        《浮土》似乎是娜夜抒情詩的代表作:“我心中靜默的風啊/厚厚的積雪就是它的影子/冷靜 柔軟  照亮夜色/我心中的那層浮土/雪地上的光/是我不能開口/對第二個夜晚說出的話”。還有《親吻》:“我親吻了這個春天的第一個綠芽”,“春天/我要向你交出/做人的快樂”。《寫作》:“我一面梳妝/一面感恩上蒼/那些讓我愛著時不斷生出貞操的愛情”。感情充沛,感染力強。

        在當下的詩江湖,抒情幾乎是矯情、蹩腳甚至保守的同義詞,而且的確到處泛濫著假抒情的語言泡沫。但娜夜的抒情詩擠掉了泡沫,出類拔萃,別具一格。她的詩有時飛揚通透,有時隱秘幽深,讀著過癮。如《簡歷》:“使我最終虛度一生的/不會是別的/是我所受的教育/和再教育”。沒有任何鋪墊,不要那么多彎彎繞,直抒胸臆。它坦率直接和斷語式的姿態,讓我想到北島那標志性的詩句:“高尚是高尚者的墓志銘”。當下新詩太需要這樣的斷語了。娜夜或許說出了一個知識分子內心深處最隱秘的感受,這既是無所顧忌的個性張揚,又分明包含歷史的況味,人生的坎坷。

        不要以為娜夜是那種關注現實意義上的詩人。她不是,她追求藝術。她對藝術的鍛造和打磨明顯大于對現實的關注,換句話說,她對藝術的尊重就是對現實的尊重。她的潛臺詞是:如果沒有藝術的支撐,再結實的現實必將在詩歌中坍塌。她在一個對話中曾坦言,汶川地震時,她沒有寫一首詩,她“也不為此低頭羞愧”。她說:“在人類的災難面前,我允許自己失語。就我個人而言,那些時刻,眼淚比寫詩更誠實!”這句話至少有兩層含義:一,在詩歌創作上,她更遵從藝術和靈感;二,相當一部分“新聞詩歌”是失效的。換句話說,在娜夜看來,她對災難的關注或許已經表達在另一些詩歌當中。下面這首是不是呢:“一場雪  覆蓋了許多/另一些/還露著/一個憂傷的肉體背過臉去/從天堂出發的雪花/并不知道/它們覆蓋了什么  不知道/神  怎么說/人的歷史/怎么說/寬恕一切的太陽/在積雪的瓦楞上/滴下了它/冰涼的眼淚”(《現場》)。

        娜夜總是這樣,在立場上決絕,在情緒上婉約,在語言上精致細膩。她的詩是真正的抒情詩,省略一切多余的修飾,取消一切不必要的迂回。簡潔、傾心、直抵人心。極少長篇大論,10到20行搞定。詩不是用來講故事的,也不是用來拉家常的,而是言志、抒情,要抽象、要形而上。在娜夜這里,抒情是大漠中的泉水,是草地上的羊群,天生合理。

        所謂抒情,就是直接與心靈對話,讓語言與人心發生短路,迸發火花。一首好的抒情詩一定能直抵內心深處,心靈的頂尖。 “春蠶到死絲方盡,蠟炬成灰淚始干”,這是多少萬噸級的悲痛?是怎樣級別的毀滅呢?娜夜絕大部分的詩都在向這種極端的抒情沖刺,她發動了全部的體驗和感覺,將語言減到最少,將事物發生的過程壓縮到最短。“我崇拜你/像一枚青春的金鈕扣/崇拜一雙沾滿愛情的手”,“我的等候/已將含情的葉片卷成靜默的耳朵/等候你靈魂的風聲”(《崇拜》)。“我把黑夜含在嘴邊/就像把意義置之度外”(《使甜蜜甜蜜的聲音》)。這些詩句告訴我一個經驗——抒情必然經過壓縮,注水或者口水,都是零收益。

        拒絕商標化的女性意識和感性體驗

        娜夜的詩絕少知識、理論,她似乎本能地拒絕這些。她只相信感受、體驗。女性經驗是她天生的詩歌草原。是否可以說,娜夜與當代、現代的優秀女詩人一道,正在建構一個新的詩歌王國?她們正在對古典詩歌挑釁,并造成壓力。古典詩歌的頭號缺陷就是性別缺陷,是女性經驗短缺。女性詩歌的預期遠好于男性。在這項事業中,娜夜是位佼佼者。

        娜夜詩歌呈現了許多幽深細微的女性體驗和感悟,散溢著當代詩歌的芳香。她的詩有著科學實驗都難以抵達的細膩、精深和透徹。剎那間的感受、火花、靈感、閃念、潛意識、沖動,這些要素如螢火般閃現。《幸福不過如此》呈現細微的感受,你“突然轉過身來,為我撫好/風中的一抹亂發/幸福不過如此”。《擇枝而棲》表達對男性的想象:“當我微閉右眼  綻開嬌媚/還原水/像是對女人的答應/又像是對女人的報復/我一會兒把你尊為皇帝/一會兒把你寵為孩子/一會兒又把你誘為情人/今夜啊今夜/今夜作為我們一生不可多得的財富/將被黎明/奪走”。《紀念》這樣回味愛的歡悅:“隨時可以抓住的歡悅/像蝌蚪般游動”,“呵,現實比夢境更好/愛之中誕生的愛/靈魂答應著肉體”。這里,日常生活的物質體驗占據著詩歌的大堂。但是,很快就轉向了現實生活的殘酷或曰真實:“親愛的/在新歡迷失我們之際/讓我們把舊情遺忘”。這樣的表達坦率、新穎、雅致,張力盡在欲擒故縱之中。《酒吧之歌》是娜夜少見的一組長詩,呈現當代男女最隱秘的內心世界和欲望,有極強的時代概括力,是娜夜離現實最近的詩作之一,功夫老到。《紙里包火》具有明顯的精神分裂氣質,既有自我懷疑和恐慌,“內心的虛弱使隨之而來的惶恐/慌不擇路/我的腳印比我更癡迷”,又有自我迷戀與堅定,“現在  贊美我的皮膚  氣味  臉蛋  腳趾/他們用心忽略的/正是他們想要得到的”。

        在娜夜有關男性想象的詩中,有兩首格外醒目。《拒絕》揭示青春萌動的心理:“我拒絕的是他  還是/他這個年齡的愛情?”“他真的可以分清:情欲事件/與愛情?/他這個年齡——/我身體中最柔軟的母性在哭泣”。與之對應的是《橙色和藍色的》,寫一個憂郁氣質的男孩對女性的迷戀和不可名狀的愛:“他叫我NY/他指給我看的圖片是美  和情欲的/辦公室里不敢細看的”,莽撞大膽的男孩撥動了我的內心:“渴望復雜生活的女人/都渴望愛他一次/然后/回憶/沒有哪一個良宵/更能釋放如此豐腴的母性情懷”。這些詩有鮮明的女性立場和女性意識,是新時代女性主體姿態的精粹表述。此外,《黑白樂章》《夢回唐朝》《復述》《支流》《一個字》《逆光的詩句》《你不再是個孩子》等詩作也是這方面非常精致的篇什。

        鮮明的藝術風格與多樣的題材手法

        娜夜詩歌的魅力,在于針尖般的穿透力,在于愛、憂郁,贊美中隱含祈禱的姿態,在于不動聲色的詩行剎那間爆發的蝶變,在于她不可替代的只屬于她自己的語言方式。她不似歐陽江河的玄虛、西川的高蹈、臧棣的迂回、于堅的形而下、翟永明的晦澀、沈浩波的粗鄙。

        三段式結構加結尾的點睛之筆,是娜夜詩歌結構的突出特點。她的詩往往可以劃分為3個段落,第一段落是事物本身,第二段落是對事物的思考,第三段落是點題。三段之間層層遞進,最后一段落或最后一句,常常是詩眼,點睛之筆。如《起風了》:

        起風了 我愛你 蘆葦/野茫茫的一片/順著風//在這遙遠的地方 不需要/思想/只需要蘆葦/順著風//野茫茫的一片/像我們的愛,沒有內容

        《飛雪下的教堂》《表達》《現場》,很多詩都是如此。魅力當然不只是來自簡單的3段,還來自精巧的構思。比如《事件》,是對一個死去的熟人的追思,寫得隱約含蓄,充滿張力:“我為他拉上/被顫抖拉開的拉鏈/在他疼痛的地方吻了一下/他站在那兒/又暖  又涼”。娜夜善于在標題與內容之間制造張力,《一朵花》并不寫花,而是寫風,“風”與“男人”構成隱喻關系。由物及人,是娜夜的長項,屢試不爽。《地板上的連衣裙》是移情于物的好例子,“它是長的/保持著上一個時代的式樣”,而現在,“空蕩的袖管里涌出細密的哀傷”。

        娜夜詩歌的豐富還體現在對多種題材主題不拘一格的使用。《朝向秋風的臉》是對一個失去母愛的孩子的憐憫:“秋風啊/你不能再刮走這里的/一草  一木”。《憂郁》是對一個患有抑郁癥丈夫的女人的觀察和理解;《花朵的悲傷減輕了果實的重量》表現為美而犧牲的氣概:“呵,她的美/比一次日出/更能帶給我們視覺的黎明/如果我們剛才/還在和這世界爭吵/現在  要停下/要傾聽/她最輕的嘆息/比一顆呼嘯的子彈/更能帶給我們犧牲的渴望/她的美”,詩人客串男性的英雄主義,抒情大氣,有如神來之筆。還有各式各樣的構思和手法:類似懸疑小說的《1998年的情人節》,活潑清新可愛甚至有點撒嬌的《刺的光芒》。《漂亮的女人晴朗的天》則汲取了民歌營養:“風把風吹遠/燈把燈照亮”“有一點點老實/有一點點錢”。還有《共勉》這樣的題贈詩,詩人大膽地以白話入詩:“動情的詩  要寫/平淡的日子  要過”,“對陰謀詭計笑一笑/你戳穿它/比它更尷尬”,有小令的風姿,或明媚、或曠遠、或悠長,如《一幅畫》《最美的弧》。

        《革命或〈動物農莊〉》在娜夜的詩中絕對是一個異數,對革命下了斷語:“革命就是廢棄一些標語/就是一些鞭子/被另一些鞭子抽打/在奧威爾的動物農莊里/就是那支高亢的野獸之歌/和那些動物們的喊/兩條腿:壞/四條腿:好/就是一只綿羊和一陣北風/被追認為烈士/但 很快/就被遺忘了”。這些看法多少透露出詩人的歷史觀,使我想起魯迅的那個老問題:革命之后呢?

        娜夜并非一夜成名。從她1990年的第一本詩集《回味愛情》到2005年獲得魯迅文學獎的《娜夜詩選》和后來的《娜夜的詩》《睡前書》《大于詩》,娜夜詩歌所呈現的獨立品質和個人立場,真正鍥合了詩歌美學所要求的自我內省意識和獨立批判精神以及人道主義的張揚。

        毫無疑問,詩人最終還是要靠詩歌來說話,正如她的詩《當有人說起我的名字》所寫:“當有人說起我的名字/我希望他們想到的是我持續而緩慢的寫作/某一首詩/或者某一些詩/而不是我的婚史  論戰  我采取的立場 /喊過什么/罵過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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