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20世紀80年代起,中國文學理論界沖破了封閉性的蒙昧,享受了放眼全球的興奮,在強烈的落伍感的驅迫下,文學理論界把最大的熱情獻給了西方理論,一波又一波的新理論被當作普羅米修斯的火種引進,強烈地表現出饑不擇食的貪婪,其更新速度之快,可能是創造了吉尼斯紀錄,這可以從急于改變弱勢文化處境的心態得到解釋。20世紀80年代的“新名詞大轟炸”的實質乃是搶占話語的制高點,在話語解放中體驗節日的狂歡,由之而產生的最樂觀的預期乃是“發出自己的聲音”,在最短時間與世界文論最高水平接軌,在學術前沿平等對話中,展示中國文學理論的更新和建構。然而,多年的實踐證明這種樂觀主義多少帶著空想的性質。平等對話的起碼要求,乃是有話可對,也就是具有自己的、不同于對方的話,如果所說和對方一樣,那就是廢話。問題在于許多熱鬧非凡的話語都不是自家的,問題是人家的,大前提是人家的,方法是人家的。將西方文論奉為放之四海而皆準的真理,充其量不過是為之舉出中國的例子而已。這就不成其為對話。
西方文論不管什么流派均以對權威的質疑挑戰為榮,故天馬行空,以原創性和亞原創性為生命,我國學人則鮮有把西方權威當作對手(rival)進行質疑和挑戰,故只能疲憊地追蹤。在這一點上,倒是美國人比我們清醒,在他們從歐洲引進大量思想資源以后是有所質疑的。劉亞猛教授在一篇文章中說起,被我國理論界奉為圭臬的美國理論家J. 希利斯·米勒對1960年代以來從歐洲大陸的大規模引進的理論進行了反思,得出了一系列發人深省的結論:理論并不如一般人想象的那么“超脫大度”(“impersonal and universal”),而是跟它萌發生長的那個語境所具有的“獨特時、地、文化和語言”盤根錯節、難解難分。又如,在將理論從其“原址”遷移到一個陌生語境時,人們不管費多大的勁總還是無法將它從固有的“語言和文化根基”完全剝離。“那些試圖吸收外異理論,使之在本土發揮新功用的人引進的其實可能是一匹特洛伊木馬,或者是一種計算機病毒,反過來控制了機內原有的程序,使之服務于某些異己利益,產生破壞性效果”。
我們引進的那些西方理論,我們熱情追隨的“大師”,是不是“一匹特洛伊木馬,或者是一種計算機病毒” 呢 ?是不是“反過來控制了機內原有的程序”,對我們的理論建構“產生破壞性效果”呢?是值得深長思之的。喬納森·卡勒說過,作為理論,其本身的準則就是反思。難道我們接受喬納森·卡勒就不該反思嗎?而反思的起碼條件就不是俯首帖耳,而是站起來,理直氣壯地對西方文論進行質疑,提出西方人沒有提出的問題,迫使其接招、就范,此乃改變一代人被動狀況的惟一道路。
西方文論所表現出來的智商被認為可以列入當代最高層次。這一點是否毋庸置疑,姑且不論,和他們對話必須有相應檔次的智商,則可以肯定。但是,“最高層次”是多方面的組成,不是鐵板一塊,不可能各個方面都是絕對平衡的,其不平衡正是我們應該分析的對象。最明顯的乃是在文化價值和意識形態方面,他們發揮到極致,這是他們的強項。這一點,可能是世界的共識。要和他們的強項對話,對之發出質疑和挑戰,難度是比較大的。在這方面,我們做了許多工作,懷著最大的耐心期待著震撼性的成果。問題是,他們有沒有弱項呢?我相信,沒有一種學術文化群體是沒有弱項的。最為明顯的就是他們在文學審美價值方面表現得極其軟弱。第一,號稱“文學理論”卻宣稱文學實體并不存在,伊格爾頓在《二十世紀文學》,喬納森·卡勒在《文學理論導論》坦然如此宣稱。事情荒唐到這種地步,除了用“危機”,很難用任何其他話語來概括,這樣的危機對兩千多年來西方文學理論來說如果不敢說是絕后的,至少可以說是空前的。無視于西方文學理論如此之危局,就看不到我們的機遇。第二,他們幾乎不約而同地宣稱,對于具體文學作品的解讀的“束手無策”是宿命的,因為,文學理論只在乎概念的嚴密和自洽,并不提供審美趣味的評判。第三,他們絕對執著于從定義出發的學術方法,當文學不斷變動的內涵一時難以全面概括出定義,便宣稱作為外延的文學不存在。事實上,由于語言作為聲音符號的局限性,一切事物和概念的內涵都有定義所不可窮盡之豐富性,并不能因此而否決外延的存在。第四,他們的理論預設涵蓋世界文學,可是他們對東方,尤其是中國古典文學和理論卻一無所知,他們的知識結構和他們的理論雄心是不相稱的。西方文論失足的地方,正是我們的出發點,從這里對他們的理論(從俄國形式主義到美國新批評,從文學虛無主義的解構主義到結構主義,從讀者中心論到敘述學)進行系統的疏理和批判,在他們徒嘆奈何的空白中,建構起文學文本解讀學,駕馭著他們所沒有的理論和資源,與他們對話,迫使他們和我們接軌,在文學文本的解讀方面和他們一較高下,也許這正是歷史擺在我們面前的大好機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