追夢、青春與時代的較量

      http://www.fxjt168.com 2013年09月04日08:11 行 超

        聚焦文學新力量

        當代中國青年作家創作實力展(38)

        路內,本名商俊偉,生于1973年,江蘇人。曾獲首屆人民文學新人獎。著有長篇小說《少年巴比倫》《追隨她的旅程》《云中人》《花街往事》,短篇小說《女神陷阱》等。

        追夢、青春與時代的較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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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相比模糊而魯莽的“70后”、“80后”這種代際劃分方式,“中間代”的定義似乎更負責任一些:這是一群在資歷號召力和市場號召力的夾縫中突圍的人,他們在很長一段時間內處于失語的狀態,甚至曾被認為是沉寂的一代,然而,在經歷了平凡卻復雜的青春與而立的困惑之后,他們幾乎是不約而同地集體爆發,發出了令人吃驚的聲音——這里面,有警察阿乙、教師曹寇、工人路內、編輯苗煒等等。雖然“中間代”這個稱謂讓人感到一種人到中年的凝滯感,但他們的作品卻無不呈現出一種完全相反的力量:他們習慣書寫無聊、無意義的日常細節,對一切都抱著無所謂與不信任的態度,然而正是這種無畏感,一擊命中了生活與生命的脆弱。

        在這些身未老而心先死的作者中,路內無疑是領航者之一。長篇小說《少年巴比倫》《追隨她的旅程》講述了路小路從技校學生到工廠學徒的青春歲月,《云中人》講的是一群三流工學院學生的離奇生活,《花街往事》則是路內小說中時間跨度最大的,從1966年大串聯一直寫到1992年終,時代感與內容的豐富性都得到了極大擴充。

        仔細爬梳不難發現,總有些影影綽綽的人物在路內的小說中纏繞其間,揮之不去——一個荷爾蒙旺盛的少年、一幫混跡街頭的小流氓、一個(或多個)姐姐般的“女神”,他們在“戴城”或其他類似的小城鎮中渾渾噩噩地生活,心底卻總有那么點兒不甘。他們的青春就像一場夢,糊里糊涂、難以道明;他們的夢,也許就是早日離開這無聊的現實和無聊的青春。在這些人物背后,我分明看到,在文學這趟漫長的旅程中,路內是追青春的人,也是追夢的人。

        異類的少女少男

        路小路是《少年巴比倫》和《追隨她的旅程》兩部長篇小說的主角,看上去,這是一個學習成績很差、成天無所事事,還經常惹是生非的“問題少年”,他沒考上正經高中,接著又高考落榜,在學校跟老師作對,在工廠跟領導作對,甚至還因為跟人打架進過看守所。于小齊的母親曾在憤怒中指責路小路:“你這種社會渣滓我見得多了,油嘴滑舌,不務正業,游手好閑。”與路小路的青春相伴而行的是一系列傳統觀念無法接受的行為:早戀、打群架、逃課……這一切,無不指向一個令所有家長聞之色變的稱謂——“混混”。

        除路小路之外,在戴城這個“衰老的縣級市”中,還有無數像他一樣青春力量無處釋放的年輕人。這些人中,有“西瓜刀女孩兒”曾園、“少女幫”老大黃鶯、兼職“舞男”大飛、屢戰屢敗又屢敗屢戰的蝦皮等等。他們來自受到同樣歧視的三流學校,“混”在一起時,總有打不完的群架、罵不完的老師。只要他們一出現,所有人都會避之不及,“群眾看見我們沖過來,都會驚慌失措地讓路,小販更是鼠竄而去”。

        在這群青春期的少男少女之中,身份比較特殊的是重點高中“戴城一中”的楊一。楊一跟路小路從小一起長大,是大人心目中的好學生、乖孩子,夢想是考清華大學。然而,這個成績出眾的重點中學學生卻常常跟路小路等“小流氓”混在一起,在戴城一中和化工技校的那場群架中,楊一曾為路小路等人通風報信,還多次跟路小路一起混在人群中打群架,甚至搞大了女同學的肚子,讓路小路替他收拾殘局。可以說,這個眾人眼中的乖乖仔,實則卻是個不折不扣的叛逆少年。小說最后,楊一不僅沒能考上清華大學,還陰差陽錯地錯失了初戀歐陽慧,生活中最大的亮點竟是“這輩子終于也砍了人”,成了一個徹徹底底的loser。楊一的矛盾在于大人眼中的自己與真實自己的不合,也在于他志得意滿的少年與渾渾噩噩的成年之間的巨大落差。

        在戴城這個狹小的空間中,路小路等“混混”被視為“社會渣滓”,他們不務正業,消磨青春,沒有未來、沒有前途,是被老師、家長放棄的一群人。他們生活在自己的小圈子中,以肝膽相照、舍命相陪維系著彼此的關系和各自并不陽光的青春。

        路小路、曾園等人的“結伙”完全是出于一種青春期的心理,正如路小路所言:“我心里知道暴民不是什么好東西。我的問題是,不做暴民,究竟該去做什么,究竟該洗心革面成為什么樣的人,這些都找不到答案。”他們在尚且未知曉“惡”為何物的年紀,有意無意地用一種以惡抗惡的沖動,極端地表現著自己的生命力。

        不過,跟白錦龍等“大流氓”比起來,路小路等人完全是小巫見大巫,可愛得讓人心生憐惜——“小流氓和大流氓畢竟還是有區別,從白錦龍和蝦皮身上就能看出來。比如,大流氓都是成年男人,身材健壯,肌肉豐滿,還有胸毛助陣,小流氓就很寒酸,都是未成年的男孩,瘦了吧唧的,嘴上的汗毛又細又軟。”在小說的字里行間,我們看到了這些“小流氓”、“混混”的有情有義、勇敢正直。為了救路小路,曾園在自家餐館瀕臨破產的關鍵時刻掏出一萬塊錢,擺平了滋事的王寶;外來工進攻前進化工廠時,為了保護勞資科科長李霞和工廠設施,路小路用電棍一一打退“敵人”,成了眾矢之的……在路內的小說中,這些痞子、混混、流氓似乎并不可惡,反而有一種正義的力量。

        愛情在別處

        每個青春期的少年心中都有一個“女神”。這個女神,讓他們第一次認識了“女性”——那是除了媽媽、奶奶、阿姨、小伙伴以外的第一個具有獨特魅力的異性。在與女神的交往或對女神的單戀中,男孩最終得以成長為一個男人。與女神的感情是曖昧不清、難以言說、無疾而終的,然而正因如此,這段感情往往令人印象深刻。許多文藝作品都鐘情于描述這段朦朧的感情,如喬伊斯的短篇小說《阿扎比》、電影《陽光燦爛的日子》《西西里的美麗傳說》等等。

        作為一個成長中的少年,路小路的人生當然少不了女神的參與。在《追隨她的旅程》中,路小路先后暗戀過歐陽慧、于小齊兩個姑娘,還與曾園有過一段曖昧的情愫。小說雖名為“追隨”,然而事實上,與路小路有過感情交往的幾個姑娘都先后離他而去:歐陽慧在遭受了與楊一的情傷之后,與路小路亦斷絕了來往;于小齊離開路小路去上海學畫,之后經歷了一場并不成功的戀愛;富家女曾園遭遇破產危機,為了躲債不得不只身逃往上海……這些女性無一不是路小路生命中至關重要的友人,然而,生活的堅硬與宿命的無奈,最終讓她們接二連三地離開了路小路的生活。

        到《少年巴比倫》時,路小路的女神終于出現了。隨著年歲的漸長,高中生路小路變成了一個化工廠的學徒工。化工廠是落榜的路小路最好的去處,然而它的枯燥、沉悶、死寂卻時時折磨著路小路與他體內難以釋放的荷爾蒙。好在,路小路遇上了廠醫務室的醫生白藍,起初,這個“穿白裙子還有一雙杏眼”的姑娘點燃了路小路壓抑已久的欲望,是他對這枯燥工廠生活的惟一眷戀。然而之后,種種現實原因最終擊敗了這段本就不該開始的愛情。“我和她都知道這場愛情最終將會以什么形式來收場”,“在我當時看來,離別總是傷感的,因為傷感,所以不能用言語來表達,好像春天里綿密的細雨,用肉眼都分辨不出雨絲,不知道該不該打傘。我所感到的,就是那樣一種傷感,只能互相暗示,用調侃來安慰自己。”

        不管是歐陽慧、于小齊、曾園,還是白藍,路內小說中的女性或主動、或被動,最終都一個個離開了路小路,離開了戴城。然而,路小路的世界卻始終未曾打開,從技校到化工廠,路小路雖無比鄙夷、憎恨這個城市,但他的腳步卻始終未曾踏出這里半步。隨著這些女性的一一離去,路小路的一段段愛情也隨風而逝,消散在遠處的某個角落,“我之所以愛她,是因為我覺得,在她身上的那種東西就是愛。我對愛的理解是有偏差的。這無所謂。”

        同樣地,在《云中人》中,男主角夏小凡所鐘愛的LUSH樂隊的那首《ladykiller》仿佛一個夢魘或詛咒——每一個與他交好的女性,都或多或少受到小說中那個神秘而恐怖的Lady Killer的威脅,她們有的受到驚嚇,有的甚至因此喪生。長發校花給了“我”第一次的性經驗,然而不久之后,這個美麗的姑娘卻意外地在一起連環殺人案中死去,這無疑進一步增加了“我”對她的想象。小說中,“我”所追隨或尋找的目標有兩個:一是失蹤的小白,二是意外死亡的齊娜。與這兩者之間的感情,似乎是“我”始終說不清楚的:為了查明小白失蹤的原因,“我”幾度深陷窘境,卻始終不愿放棄,顯然,這是一種超越了同學、兄妹的感情。然而事實上,小白的父親卻是“我”的殺父仇人。齊娜是“我”大學4年的死黨之一,先后與“我”的幾個朋友在一起,而最后,她竟為了幫我尋找小白死前公司的數據,搭上了自己的性命。

        與這兩者相比,先后與“我”發生性關系的植物學女孩、咖啡店女孩、拉面頭等等,無非都只是“我”發泄自己過剩荷爾蒙的對象。可以說,這些唾手可及的性與虛偽的愛,并不是“我”真正渴望的。真正讓“我”心隨其動的,是死去的校花、失蹤不見的小白和令“我”追悔莫及的齊娜——她們之于“我”,就像《追隨她的旅程》中呆卵口中的“小蓓”一樣,是一個既虛幻又真實的幻影。她們的存在,似乎就是為了告訴“我”愛情在哪里;她們的離去,更像是為了懲罰“我”在愛情中的怯懦與猶疑。

        轉型時代的隱秘暗語

        路內的小說,常常對故事發生的時間背景有著異常明確的交代,如“2001年有過一些奇遇式的經歷,得一件件說”(《云中人》);“1991年,我18歲”,“90年,我暗戀上一個女孩兒,那年我正好17歲”(《追隨她的旅程》);“那是九十年代初的事情,那時候我20歲,生活在一個叫戴城的地方”,“92年秋天,一切都亂糟糟的”(《少年巴比倫》)。不難看出,時間與時代對于作家路內來說,有著異乎尋常的意義。

        《追隨她的旅程》和《少年巴比倫》的故事發生于上世紀90年代初,《云中人》將視角聚焦于世紀之交,《花街往事》雖然有近30年的時間跨度,但集中書寫的卻是80年代。對于發展中的中國而言,上世紀80年代到世紀之交無疑是一個經歷革新與陣痛的轉型時期,在這一階段,北京、上海等大城市以一種難以置信的速度迅速脫胎換骨,成了一個個全新的水泥森林。而廣大鄉村的發展則相對滯后,大部分人依舊在與土地的朝夕相處中延續著自己的人生。最能體現時代裂變的是這時的中國小城鎮,在這里,鄉村經驗與城市經驗、農業文明與工業文明激烈地碰撞,產生了前所未有的化學效應——這里,正是路內小說的筆力之所在。

        小說中,轉型時代的典型印記隨處可見,“90年代初,槍駁領西裝非常流行,雙排扣子最好是金色的,更神氣。那時候還流行穿太子褲,又肥又大,褲腰上打著8到16個褶子。太子褲配金色扣子的槍駁領西裝,腳下是一雙白色的真皮運動鞋,就這么個鳥樣”(《少年巴比倫》),“T市的中心地帶,到處都是工地,拆到只剩骨架的多層樓房,像剃頭推子平推過一樣的平房,巨大而密集的土坑,連根拔起的大樹,某一棟高層樓宇像穿套頭毛衣一樣逐漸向下延伸的玻璃幕墻,連片的工地圍墻上無不刷滿各個建工集團的名號”(《云中人》)……與之相對應的,還有屬于那個時代的人的邏輯,“看不懂的是一伙男工,他們圍著通告咬文嚼字,未上環的女工都要上環,那么處女也沒上環,難道也要去給她們上環嗎?正好計生辦的人叼著包子走過,被男工揪住,請他解釋一下處女上環的問題。這人覺得,工人雖然粗魯,在某些方面還是很有想法的,就把通告揭下來。”(《少年巴比倫》)這些似曾相識的場景和這種既陌生又熟悉的邏輯仿佛暗語一般,將小說的背景指向了那個動蕩而混沌的年代。小說家路內仿佛在大熒幕后面播放錄像的人,將80年代的黑白影片呈現在黑暗的影院中,狡黠地看著那光影斑駁的座席和其中唏噓不已的觀眾。

        如今,“重返80年代”的口號越喊越響,人們幾乎已經確定,上世紀80年代是一個充滿了理想與激情的黃金時代,是屬于我們這個時代的文藝復興。然而,路內在小說中并未給這個時代賦予過多的光環,相反地,他小說中的80年代是一個啟蒙與愚昧共存、理想與失落并在的時代,他的小說中既有白藍、于小齊這樣對生活充滿信念的陽光少年,也有路小路、夏小凡這樣對未來不屑一顧的混混,還有楊一、老于這樣曾經豪情萬丈,最終一敗涂地的平凡人。他們都屬于那個神秘的80年代,他們的信仰、他們的人生存在巨大的差異與斷裂,正是這種多樣性,構成了豐富多彩的80年代。

        成年后經歷了種種失敗的楊一最后發現,“原來,這些年在人世無目的地游蕩,推銷農藥,討債,逃命,也可以視之為一種追尋。只是很可悲,最后追隨到了一個大胸爆炸頭紅襯衫的妓女懷抱里,并且她還不承認自己就是往事。那就只能承認他自己是精神分裂了。”在那個瞬息萬變的年代里,人人都在追求,人人都在尋找,然而到頭來,很多人并不知道,自己到底在找什么、自己到底找到了什么。時代尚且如此混沌不明,更何況生活于其中的路小路們呢?

        青春期的夢和幻想是路內文學旅程起航的地方,在這里,路內完成了對“小人物”與“小城鎮”的完整塑造。然而,除此之外,在路內小說的文字縫隙之間,我分明看到了更多、更廣義也更隱秘的暗語,這暗語有關時代、有關宿命,有關更深刻的人性奧秘。因此,對路內未來的創作,我有著更大的期待,我期待他能將筆觸伸向更廣闊的領域,我相信,走出青春、走出夢境的路內,將會給我們帶來更多的驚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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