來到別有洞天之處

      http://www.fxjt168.com 2013年09月02日08:15 蔡 東

        我寫作的隱秘動力,來自于靈魂深處的矛盾。我始終不能拒絕家庭生活的召喚和誘惑,熱愛著它所能提供的安穩閑適。有陽光的日子里,我斜躺在沙發上,聽到鄰居家傳來《甄嬛傳》的音樂聲,莫名地就覺得幸福和安全。偶爾興之所至,提前泡好了七八種米豆,早晨烹制出一碗熱粥,五谷的香氣在房間里回旋繚繞,喝下去胃里暖暖的,也曾讓我收獲到巨大的滿足,對一切都很滿意。

        我珍愛這些零碎的、心無掛礙的、安寧而松弛的瞬間。

        然而,我又深深恐懼著這一切,好像一不留神就陷入到沒有盡頭的死循環中,時不時地悚然一驚,想與其拉開距離,撇清關系。家庭生活具有某種意義上的沼澤的質地,充滿著細小的吞噬和“如油入面”般的渾濁攪纏。甚至在家族的聚會上,在一派歡樂祥和的氣氛里,我也經常被虛無感準確擊中,突然郁郁寡歡起來。

        我內心不安卻又缺乏勇氣,為了維持人生表面意義上的正常和完整,只能不踩紅線,不溢出常規生活,于是,寫作成了一種調和,或者說,是一個自救的辦法。它使我有機會游離和疏遠日常生活,來到別有洞天之處。關于作家的寫作動機,我讀過的最懇切也最極致入骨的文字是喬治·奧威爾的《我為什么要寫作》。他說,大部分人30歲以后就放棄了個人夢想,開始為別人而活著,或者干脆被狼狽不堪的生活壓得透不過氣來,但也有少數人決心要徹底地過自己的生活,作家就屬于這一類人。

        我并不徹底,但也正是寫小說,令我覺得生活尚未大勢已去,令我在處處受限的人生里感受到一種成為自己的奢侈。

        真正開始寫作是2005年的秋天。此前已發表過一些作品,但直到那一刻的到來,我才意識到,之前的不是小說,是混混沌沌的習作。回想起來,仍為那種通靈的境界神往不已,夜不成寐,魂不附體,漂亮閃光的句子在幽暗的夜色里飄過來,記都記不迭。學生宿舍里不能隨意開燈,便在枕旁放一頁紙,憑感覺寫下來。第二天醒來,發現很多字重疊在一起,夜里的狂亂興奮,依稀可感,寫作的順暢和愉快,令人志得意滿。那時,我對持續寫作的艱難還準備不足。

        接著就謀生,遠離了寫作,也可以說得悲情些,是為掙一間向陽的書房而忍受各種不適、不愿意、不喜歡。像機器一樣每天準時開機,認認真真地教書,一廂情愿地為鄙視文學的學生講解文學,偶爾炫技和自我陶醉。終于,一切都進入到了既定的軌道,這太可怕了,好比向著濃稠無底的黑暗淪落下去。在我的記憶里,我從沒那么忙過,也從沒那么空過。黑暗中,一個小幽靈會跳出來,用略帶嘲諷的語氣說,你寫過小說。這句話,曾飽含著我秘密的快樂,如今則是暗傷,揮之不去的陰霾,令我茫然若失,令我想起司馬遷去勢之初的狀態:居則忽忽若有所亡,出則不知其所往。我遺失了自己的珍寶,我看到生活亮出一把雪亮的薄刃,在我和小說之間,劃開一道深溝。

        好在,賊心始終未死——寫小說,常常讓我覺得自己既幸運又倒霉。寫小說是一次美妙的誤入歧途,且很難迷途知返。2009年,我嘗試恢復寫作,在一種強烈的陌生感和不自信中恢復寫作。故事找不到語言,焦慮周期性地襲來;會不會又寫廢了?恐懼高懸于頂;寫到關鍵處好比來到一個高地,該沖鋒了,這個節骨眼上是要玩命的,進攻了幾次卻沒有過去,不上不下,四顧茫然。

        寫小說的人很自私,當你宣布處于創作階段時,家人連呼吸都夾著小心,屏氣凝神,惶惶不可終日。這種自我折磨以及對別人的折磨掩蓋不了一個事實,很多時候,你的寫作只對自己有意義。身處這個時代而寫小說,難度既是小說本身固有的,也是時代加諸的。很多時候,你必須接受,你的作品不僅讀者寥寥,而且一錢不值。除了你贈送刊物的幾個親戚,老百姓并不喜聞樂見,壓根兒不知道有這幾十萬文字存在過,在文學圈里,也連個水花都沒有。所謂賺錢、成名,作品出了點動靜,都是小概率事件。

        寫小說的人無比脆弱,總想找個地方躲起來,躲起來也未必有用,創作充滿神秘色彩,奇詭而飄忽。精進不是絕對的、惟一的,能量可能會消失,然后倒退,裹足不前,自我抄襲,乃至枯竭。

        寫小說給予作者奇妙的成就感。但小說帶給作者的,更多的是悲愴和無奈。小說家時而狂妄,時而陷入絕望,也許永遠寫不出自己真正想要的小說,看得到了,越來越接近了,卻窮畢生之力而無法真正到達,你想要表達的跟你實際表達出來的總是不對等,這里面蘊含著藝術的殘忍決絕,是切膚之痛。

        寫小說需要孤寂。把小說發給師友,求認同、求表揚是不會帶來進益的,聚在一起熱議,提升也有限。最好一個人枯坐面壁、靜默、沉思,等待故事被從天而降的一束光選中,幸運時,確實有那樣一道強光照射下來。我的故事大都關乎女性,我對女性始終懷有深切的同情,我希望自己的小說也具備柔韌不折的力量,同時,它的某個部分又是尖利的,能進入到內里的幽深之處。開始寫一部小說,對我來說不是一件易事。我相信,一個成熟聰慧的作家,能在不犧牲作品質量的前提下,找到某種套路,較為輕松、快速地完成創作,這也是他們多年習練應得的獎賞。但我還不屬于此列。時至今日,我漸漸明白,那4年的停滯和荒疏是必要的,它憋壞了我,也使我更堅定,更清楚自己想寫什么。沒有困境,何來錦囊?即使有了錦囊,早打開又有何用?

        寫作讓我領悟到,我生活的世界之上還有一個世界,我看到的天空之上還有另一個天空。它一直在那里,云朵雪白,空氣鮮潔透明。

        寫作來到我生命時,是液體融化在液體里的姿態。宛如濃墨徐徐滴入水中,它們具有不同的色彩和肌理,緩慢而猶疑地洇了開來,試探著容納了對方,終至渾然一色,無分彼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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