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說的生活質感與存在焦慮

      http://www.fxjt168.com 2013年08月19日08:13 傅逸塵

        聚焦文學新力量

        當代中國青年作家創作實力展(33)

        王凱,生于1975年,陜西人。1992年考入軍校,曾在駐西北空軍某基地服役多年,現為空軍政治部文藝創作室創作員。曾出版長篇小說《全金屬青春》及中短篇小說集《指間的巴丹吉林》。

        小說的生活質感與存在焦慮

        □傅逸塵

        作為“70后”軍旅作家,王凱有著扎實完整的部隊任職履歷,他對基層與機關生活的體驗可謂豐厚而深切。因此,王凱的小說善于挖掘、表現日常生活中人物豐富的生命情態和駁雜的心靈世界,對年輕一代官兵在軍營與社會的急速變化中所面臨的各種尷尬精神處境和命運遭際,王凱都在小說中進行了富于生命痛感和思辨意味的追問與批判。

        昆德拉式“存在”的焦慮

        讀王凱的小說讓我想到了米蘭·昆德拉,并不是說王凱的小說像昆德拉,兩者所描寫的時代、政治背景,以及語言與風格的迥異,甚至沒有多少可比性。之所以想到昆德拉是由于我發現他們對小說的理解或認識在某些層面極為相似,昆德拉說:“小說是對存在的探索和發現”,“存在并不是已經發生的,存在是人的可能性的場所,是一切可以成為的,一切人所能夠的”。換言之,小說家是以自己的方式、自己的邏輯通過對現實生活的描述,去發現、思考“存在”的復雜意味。小說是對確定性的懷疑,是對可能性的發現,“存在”只存在于小說家的發現之中。

        與之類似,有著大量軍旅生活經驗的王凱在自己的作品中顛覆了傳統軍旅小說的宏大敘事,將年輕一代官兵的軍旅生活涂抹上一層灰暗的色調,凸顯了帶有英雄主義情結的主人公在現實面前不斷妥協的無奈,在這種理想和倫理道德兩相沖突的困境中,作家亦表現出一種昆德拉式的“存在”的焦慮,這種焦慮既是對現實的一種回應,更重要的則是對未來的形而上哲思。

        富于生命痛感的現實倫理

        小說的終極關懷當是關乎生活和生命,是對人的心靈世界和生命情狀的描摹與考量,它依賴著作家豐沛的生活經驗與積淀,以及對生活本身的真切體察與精深研究。與傳統的以故事來結構小說的作家不同,王凱從不刻意編織傳奇好看的故事,在他的小說里,步槍的烤藍、導彈的味道、軍裝的觸覺纖毫畢露;沙漠特性、自然景觀、風物人情極富質感,生活本身的氣息、肌理、脈絡以及主人公的心理活動、情感世界、官兵之間細膩幽微的關系都被原汁原味地保留下來。

        同時,王凱似乎也不著力于人物形象,他寫的是富于生命痛感的生活本身,是某種氛圍、狀態、場景、情緒,抑或一種感同身受卻又無法言明的心境。對于當前整體上湮沒于故事中不能自拔的小說敘事而言,他的寫作顯得尤為可貴。而這也正是王凱對當下小說過度依賴故事性的一種反叛與對抗。

        在長篇小說《全金屬青春》中,尋常的軍校生活被充滿機智和妙趣的敘述激活,居然也變得跌宕有致、扣人心弦。小說中的一個細節令人拍案叫絕:肖明因被同宿舍的同學孤立而痛苦難抑,在極端的心理狀態下與哨兵發生沖突,最終導致被學校做出退學處理。在肖明離校當晚,同宿舍的每一個自覺不自覺地討厭過這位室友的人都輾轉難眠,陷入了莫名的不安之中。肖明一入學就以“積極追求上進”姿態出現在大家面前,他的種種表現,在成熟得略有些冷漠世故的各位室友看來似乎有點平庸、可笑,但當這位只不過按照一般社會邏輯尋求自我塑造之路的孤獨個體遭遇慘敗時,本該幸災樂禍的同窗室友們卻無法不承受自責,他們自以為是的“看透”,卻被證明是另一種更可怕的平庸與可笑。這部小說始終在冷峻與溫暖之間、沉穩與俏皮之間、荒誕與有趣之間、理想與現實之間游走,在這種曖昧的中間地帶蔓延出巨大的情感張力。

        《一日生活》以基層連隊普通一天的日常生活為線索,將基層連隊從早起床出操到晚熄燈查哨,中間經由整理內務和洗漱、早飯到晚上的點名、就寢等,各個環節寫得清晰而通透,表現了在軍營的嚴格限制下指導員“我”和戰士馬濤各自苦悶而瀕臨幻滅的愛情,差不多就是軍旅版的《一地雞毛》。《殘骸》把一種無聊的生活狀態書寫得搖曳多姿:茫茫大漠,一輛卡車載著3名官兵,風馳電掣數十公里,趕在老百姓之前發現并回收導彈殘骸。小說對各種導彈型號、發射方式所形成的殘骸的形狀、材質、顏色、甚至氣味、老百姓回收的價格等等,都給予了詳細的呈現。《卡車上的伽利略》從一件非常小的事——到底該去哪家吃羊肉而發生沖突入手,一個小橫截面、一個并不復雜的故事在王凱的筆下被描寫得飽含生活情趣,足見王凱對部隊生活的諳熟與深切的體察。《正午》則將部隊機關的日常工作和機關干部的生存狀態描寫得入木三分。屬于休息時間的“正午”原本是機關的真空狀態,也沒有故事發生的時間段。王凱則敏銳地捕捉到“正午”這一既短暫又漫長的時段對年輕軍官上尉齊的特殊意義,將一種感覺、心境和情緒進行富于詩意的延伸和放大。

        王凱小說的切口往往很小,是一種深井寫作,而非大江大河的汪洋恣肆。《終將遠去》描述了一位連長在老兵轉退中面對現實的掙扎、退讓和無奈,由此牽引出老指導員張安定寬闊而偉岸的軍人胸懷。一盤炸饅頭片承載著指導員“我”對過往的回憶,對老指導員的追思,以挽歌的形式表達了對現實生活本質的懷疑和思考——“反正早晚都要走,軍隊要的就是一個人一輩子質量最好的那幾年”。糾結的情感,殘酷的現實,軍隊在這里被刻畫成一部機器,精準、強大、冷酷而又高效;而年輕士兵的單純質樸、細膩敏感與之構成了巨大的反差。從上述作品中不難看出,王凱對部隊基層生活的熟稔可以說滲透進連隊的每一個細胞、每一寸光陰、每一個角落。

        灰暗中的荒誕“存在”

        在王凱看來,故事只是小說之“用”,發現、疑難、追問、辯駁、判斷,個體對世界的獨特理解、故事與現實與人性之間的關系才是小說之“體”。王凱的小說具有一種挽歌氣質,逝去的青春歲月在塵封的記憶里發酵,但味道依然熟悉,讓人想起那些緩慢而笨拙的時光。在故事的外殼之下,看似不疾不徐的敘述卻蘊含著強大的情感張力,不動聲色中積蓄著撼人心魄的力量。王凱小說的焦慮在于,要么通過強大的對生存描繪的能力使生存自身產生復雜的“存在”意味,要么在新的、現代的意識和視角下,對軍人的生存狀態和心靈世界做出獨特別致的考量。

        王凱筆下的巴丹吉林沙漠,以其艱苦卓絕、荒無人煙的特征,作為與生命力相對立的一種自然景象而存在;但由于責任與使命的要求,軍人必須駐扎于此,以鮮活的生命、強大的精神與充沛的情感去抵御沙漠的吞噬。兩者之間既對抗又相互依存的關系,很容易造成觀念上的荒誕感。《藍色沙漠》充滿了自我拷問的意味,把軍人精神與情感中最脆弱、最迷茫的部分呈現出來,讓人看到生命的真實與荒誕是無法剝離的正反兩面,而“陷入”與“逃離”是小說主人公所面臨的現實境遇和精神困境。聞愛國是那么輕松自如,縱身一躍就能實現逃離夢想,但最后他卻因為違紀而受到處理,之前的種種努力與經營均毀于一旦。人物的命運軌跡直指陷入與逃離的悖論關系,當你逃離了某種環境,同時就陷入另一種境地,兩者反復推動,相互轉化。

        中篇小說《迷彩》是一篇頗富有現代主義色彩的佳作。軍官唐多令因為意外得知女朋友于盈盈曾經與她的上司有染,憤而與之爭吵,導致女友與他斷絕聯系;而唐多令無法擺脫對她的思念,一次次地去于盈盈新的工作單位尋找她,一天天地等待她的消息。小說描述了唐多令既愛戀又無法釋懷、既痛苦又無法解脫的矛盾狀態,用大量筆墨表現他備受煎熬的尋找與等待。有點類似荒誕派戲劇《等待戈多》——等待意味著希望,等待也意味著機會的喪失。等待或是放棄,并無明確的答案,但它們都是那么地貼近生命的本質。

        中篇小說《沉默的中士》刻畫了一名內向懂事、甘于寂寞、盡職盡責的戰士形象,他不多言語,自愿到遠離眾人的車場值班,勤勤懇懇又遵守紀律,但結局卻是他被發現曾在入伍前參與過一起搶劫殺人的罪案,由“我”出面親自逮捕了他。小說之前的情節鋪墊,在結尾處瞬間土崩瓦解:人心靈的秘密,需要沉默來堅守,更需要喧囂來遮蔽,車場的冷清環境恰恰凸顯了主人公內心世界的波瀾;而人與人心靈間的距離之遙遠,是遠遠超出我們日常的思維和想象的,人的“存在”本質上是隔離而孤獨的;但是,人與人的關系,以及對自我的認知又是可以通過交流與溝通來達成理解的,而交流與溝通的過程是永無止境,永不停歇的。

        《換防》敘述了一位連長與指導員在面對部隊離開大城市換防到偏遠地方的變故時所做出的不同選擇,以及由此帶來的不同的人生命運。小說直面和審視“我”人性中軟弱與黑暗的盲區,從而襯托出另一個不曾出場卻又無處不在的人物在困境中所做出的奉獻與犧牲,人性中的善良、高貴甚至是偉大在他的小說中昭然若揭。《魏登科同志的先進事跡》在敘述結構上別具特色,作者采用了類似影片《羅生門》的結構方式,以“我”受命整理資料時無意中發現的一本調查筆錄為線索,把一場意外事故當作故事起因,列舉了若干談話人對魏登科同志的評價,并把這些評價作為筆錄原封不動地“謄寫”到小說里。作品有如一面多棱鏡,讀者在每一個棱面上會見到未曾謀面的主人公魏登科的不同側面。作者想表達的是時代強加給人的政治性符號最終對人性造成的扭曲,以及小人物對境遇的無奈與無力。

        《任務》以伍秋原和老寶貴一家的交往為線索,寫出了一名面臨轉業的軍官的生活常態,這或許也可以看作當下許多軍官的生活狀態和心理狀態的縮影。小說沉浸在一種蓬松而綿軟的敘述情緒中,敘事脈絡是簡單的,但故事牽出了諸多社會問題。軍旅文學固有的“崇高感”已經被解構了,普通軍人所面臨的真實生活,就如同伍秋原一般,是職業上的困頓和外界無孔不入的欺騙。

        命運和生活的悖論

        世俗化的關系與軍營戰友情的沖突、錯位,欲望失落與無奈憂傷是王凱小說的常見主題。當所有人都無力自拔的時候,人的靈魂、命運和現實生活之間形成了悖論,這悖論里堆積出荒誕感,于是小說便開始接近寓言。如此尖利沖撞的主題,顯然源于王凱對世界的冷眼和質疑。對小說來說,豐厚的意蘊和存在感是區別于故事的最重要的標志。王凱的敘述看似漫不經心,內在氣質里卻有著深重黏稠的質疑和悲憫,是那種深植于大漠的粗獷和蒼涼。

        王凱就像一個手工匠人,拿著放大鏡捕捉著巴丹吉林沙漠深處某座軍營里一群年輕官兵的喜怒哀樂。灰藍色的沙漠、暗綠色的軍營,王凱小說的背景大都是冷色調的,灰暗中閃耀著金屬的光澤。荒蕪惡劣的自然環境,體制內部的現實壓力,對那些年輕軍人的寶貴青春而言,無疑構成了壓迫性的“存在”。面對那些碩大無朋而又堅硬無比的“存在”,青春、理想、欲望、愛情的柔軟肉身遵從著心靈的召喚,在狹窄逼仄的空間里橫沖直撞,遍體鱗傷。王凱的敘事細膩綿密,嚴格地遵循著生活本身的邏輯,可延伸到最后,往往得出的卻是與世俗和現實背道而馳的結論。這正是王凱的高明之處,小說家的視角是獨特的、異質性的,對現實和生命都懷揣著強烈的質疑和焦慮。他筆下的人物大都外表平靜、內心執拗,執著探尋和追逐的是不同于世俗邏輯的另外一重可能性,是精神的飛升和超越,是人心的不同選擇。

        王凱的小說整體上看是靜態、滯重、非線性的,動作性不強,好像是一幅幅厚重的油畫,筆觸是粗糲的,線條是棱角分明的,調子永遠是深灰色的。他擅長記敘一個生命的截面、一個靜態的特寫、一種氤氳著復雜情緒的場景。小說的敘事速度很慢,甚至人物的面目也都比較模糊,但是讀后那一種或燦爛或黯淡或悲壯的生命情狀卻會給你留下深刻的印象,讓人玩味良久,宛若寓言般帶有某種哲學思辨的意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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