寫小說的手藝人

      http://www.fxjt168.com 2013年07月12日08:14 金 理

        聚焦文學新力量

        當代中國青年作家創作實力展(23)

        哲貴,本名黃哲貴,生于1973年,浙江溫州人。出版有長篇小說《迷路》、中短篇小說集《金屬心》、中篇小說集《信河街傳奇》。代表作有小說《金屬心》《責任人》《空心人》《住酒店的人》《施耐德的一日三餐》等。曾獲首屆人民文學新人獎。

        寫小說的手藝人

        □金  理

        隨哲貴游過一次寺廟,看他合掌頂禮的姿勢,想來就不是俗人。后來才知道,好多年前他曾在玉蒼山下一座草庵里有過出世修行的經歷。對他來說,這大概是一個“斷裂”的時刻,此后,哲貴人生態度的方方面面,也許皆能見出悟識。

        從“這一天”開始

        這一天,從朋友的追悼會回來,黃徒手“決定把事情做個了結”(《責任人》);這一天,“唐小河覺得董娜麗把他身體里的某種東西叫醒了”(《雕塑》);這一天,麻妮婭“想出去走一走”,這個念頭突如其來,似乎是向未婚夫賭氣,同時也想透透氣,因為“她覺得好像被一個無形的鐵圈箍住”(《迷路》)……

        哲貴的小說,大多會從“這一天”——一個日常生活的“斷裂”時刻——開始敘述。一般的故事,在結尾都會走向“圓滿”,或者說,用“閉合”的期待來克服“斷裂”:盡管習以為常的生活圖景突然暴露出不和諧,但最終危機得到化解。這樣的“閉合”依然維護甚至固化了原先的結構。但是哲貴的設計不是這樣的,“這一天”之后,再也不是回到原先的軌道,而是裂解出新的可能性,另外一種生活的意義出現了……比如《迷路》中的麻妮婭,在白云尖整整待了35天,搜尋失蹤的雷蒙,其實更重要的是“搜尋自己”,完成自我心靈的洗滌;當麻妮婭下山之后,不再會是原來的那個“我”了,這就不像夏孝陽,還會回到原先的“程序”里,“過他的程序生活”。

        哲貴小說中的“斷裂”時刻,對于主人公來說,往往意味著不適、不滿足、在習以為常中感覺到了格格不入,甚至縈繞著一種關于過往生活的失敗感。不過,正是產生了對于失敗的自覺,人才能夠意識到轉變、意識到生活的“未完成”與“再次生長”,才能在大多數人“向錢跑,也一直向前跑的時代”里,停下腳步,自我審視,這當然得付出勇氣和代價,但也是必須的,必須在自己“這一天”的時刻,停頓、內省、重新開始……

        成功人士的“另外半張臉”

        哲貴幾乎所有小說都在描述信河街和這條街周邊的人。信河街是一個民營企業特別發達的地方,據工商部門統計,有10萬家中小型企業,個體戶有35萬家,主要從事皮鞋、服裝、眼鏡、打火機等行業。信河街90%以上的人都在做生意。哲貴專心描繪的就是這一特殊人群,在飛速的經濟發展中積聚起財富,他們被稱作“成功人士”。經濟發展在今天已然成為整個社會的中心,成功人士正是時代的英雄,就像最近的電影《中國合伙人》所表達的主題:向成功人士致敬。但正如王曉明先生的洞識所見,在一般的廣告、傳媒與文學書寫中,我們看到的只是由飲食生活、休閑方式、商務應酬等所構成的“半張臉的肖像”,這成功人士迷人的“半張臉”,成為公眾艷羨和追慕的符號。與此同時,另外的“半張臉”則被悄然隱去了。

        哲貴小說的新意正在于此,他帶領我們去勘察成功人士那“另外半張臉”,當我們掀起神秘的面紗時,赫然發現種種病象。《責任人》幾乎就是一篇病象報告:黃徒手每天晚上加班制作鎳片,“身上的各個口袋都塞滿了鈔票”,在事業開始發達之際,身心卻出現“異變”,外部癥狀是失眠、頭痛、消化不良、情緒低落,更要命的是總被一股酸酸的鎳片氣味所圍繞,揮之不去。鎳片本是黃徒手發家致富的杠桿,現在卻成了一擊致命的“病源”。劉可特的癥狀更詭異,他必須聽廠里女工講述一個個故事才能心安。劉可特曾經因為拉攏大客戶而導致一家公司被收購,“隨著他的生意越做越好,腦子里總是浮現出原來那個公司的模樣,公司里每個人的臉都會從他的腦子里跳出來。這個時候他才發現,是自己害了那個公司,自己對不起那個公司里的所有人。這種內疚的心理一直困擾著他,讓他吃不好,更睡不好,只要一閉上眼睛就做噩夢,夢見原來公司里的那些人,一個接一個地從公司的頂樓跳下來”……原來“心結”在這里。在經濟加速發展、利益重新分配的過程中,總會出現種種關乎公正、道義的問題,不僅引發人際間的沖突,也會在人的心靈空間中激起震蕩,劉可特的“病”,正象征著成功人士在掘得“第一桶金”的過程中埋下的原罪。

        《金屬心》中,霍科的心臟病雖然是天生的,但正是在樓盤炒得蒸蒸日上的過程中,“心臟出事的頻率越來越快”。他去英國做昂貴手術換了一顆“金屬心臟”,但卻一點也沒有“活回來了”的感覺。霍科熱愛乒乓球,但是出汗會造成金屬心中的電池短路。身體意象起源于古希臘人在體育競技過程中對于展示健康肉體的熱愛,延伸出人對自身信念和力量的確證。而被剝奪了參與體育運動機會的霍科,首先在身體上日漸頹敗。漸漸地,“他發現自己的內心正在變得冷漠和堅硬”,周圍的人無非爾虞我詐,“所有的事情背后都存在交易”,他對這個世界無動于衷。心、身體與欲望都趨向寂滅,正當他要成為一具行尸走肉的時候,遇上了善良而真誠的蓋麗麗。你記得薩福的著名情詩吧——“聽見你笑聲,我心兒就會跳”(薩福:《給所愛》),最終給予救贖的,并非那顆鈦金屬的心臟,而是愛情,一個還能產生真正動情的愛的生命,畢竟是有希望的。哲貴為“心”的再次“起搏”提供了生動細節:在與蓋麗麗交往的過程中,霍科從“心被‘揪’了一下”的波瀾初起,到“覺得自己左邊的心室動了一下,好像被東西電了一下”,到最終成立救助心臟病患者的基金會,很清楚地聽到心的跳動,伸手去摸,“似乎有了一絲溫度”……《金屬心》無疑是哲貴最優秀的中篇之一,描繪出一幅從欲望死滅到人性恢復,到生命再度開花的景象。

        欲望的辯證法

        在馬斯洛的心理學中,人的需求區分為多種層次,生理等需要之外,人還有自我實現的需求。其實,欲望也有多個面向,在欲望敘述中我們往往忽視的是人的生命欲望的表達,而實際上,外在刺激下的欲望往往會與人生命內在自我發展、自我實現的欲望交互喚醒、激蕩。黃徒手辭職出來單干,憑著“在電泵廠里施展不出來”的一身手藝,他打出了氣閥、跳板、點火裝置等各種各樣的配件,此時,“黃徒手眼睛紅起來了,躍躍欲試”……這不僅是追求更優越的物質生活條件,同時萌動的,還有他對個人生命價值與意義的滿足,顯然,生命欲望與活力、創造力緊密相連。哲貴筆下以黃徒手為代表的這批人物,大多是改革開放初期的“試水者”,他們憑借著手藝、膽識與勤奮,開創出自己的事業,這個時候欲望因素的浮現往往伴隨著個人獨立、自覺與解放的主題。但是自上世紀90年代以來,市場經濟大潮席卷社會每一個角落,資本、商品、股市、房地產、投機事業等自由經濟因素迅速改變了社會和人的面貌。在一個人欲橫流的年代里,欲望的追尋也會走向自己的反面。還是黃徒手,事業開始蒸蒸日上,聞著每日賺進的鈔票里那股特有的、甜甜滑滑的味道時,“他還聞到了手中鎳片發出的一股刺鼻的酸味”。

        人生活在社會之中、生活在與他者構成的復雜關系之中;人的欲望當然不可能孤立存在,自我欲望的滿足往往就會與他人欲望的滿足發生摩擦、碰撞與沖突,“從人之性、順人之情,必出于爭奪,合于犯分亂理而歸于暴”(《荀子》)。所以孔子才會提出仁者“愛人”的哲學,辜鴻銘的解釋是:“人類社會的所有關系之中,除了利害這種基本動機外,還有一種更為高尚的動機影響著人們的行為與選擇,這就是責任。”(辜鴻銘:《中國人的精神》)哲貴把自己的一篇小說取名為《責任人》,主人公黃徒手在治愈自己心病的過程中反復思考過這個問題,他所有的付出,就是不想成為一個“不負責任的人”。而王文龍九死一生返回信河街還清貸款,為的也是擔當起“責任”(《信河街》)。“責任”是對物欲、生命欲望等等內外欲望的升華與調節,這不完全是外在的規范,毋寧是出于主體的自覺與內心意愿,不妨說,這是一種“精神欲望”。在《迷路》的最后,大草坪上搭起20多個帳篷,“每個帳篷里射出一團團的柔光”。人們抱著同樣的目的上山,“誰不知道白云尖的險峻?誰不知道白云尖危險?現在大家都來了,都已經把個人安危放在一邊,誰能出面阻止大家這種發自內心的行為呢?”那“一團團的柔光”正象征著“精神欲望”的覺醒與集結。

        天工開物,技近乎道

        在打火機限流片上如何打出6微米的小孔(《責任人》);山林里迷路時如何辨別方向,往泥土多的地方還是石頭多的地方走,而例外情況是什么(《迷路》);工廠要造抽水馬桶,唐小河在設計過程中考慮了從內壁坡度到沖洗孔大小等整個構造(《雕塑》);黃伏特開餐館,悉心掌握各種選料知識:“東海的黃魚在每年的七八月份最好,因為過了這個季節,它們就要過冬了,在過冬前,要把身體養肥”,“鴿子要選落地鴿,剛出生八到十五天的鴿子,肋骨和頭蓋骨都是軟的”(《牛腩面》)……窮形盡相地寫技藝、寫各行各業的知識,這是哲貴小說非常突出的特征。他樂此不疲,也許正是為了追究王安憶經常強調的“經驗的真實性和邏輯的嚴密性”,小說是由經驗、材料、細節構成的,物質外殼如果失真,整個小說大廈的邏輯性與可靠度就搖搖欲墜。

        我猜測哲貴的用心不止于此。《跑路》中曾經描寫過胡衛東的手:“那是一雙粗壯厚實的手,也是一雙布滿老繭的手,那是他長期做皮鞋的結果。”你能夠想象:曾經在刺鼻的作坊里,通過無數道量腳、批皮、打膠、合針等工序,在這雙手上所誕生的皮鞋肯定如海量般難以計數。這是哲貴筆下這群成功人士的特殊性:他們的父輩都是兢兢業業的工匠、手藝人,他們自身親歷了從傳統作坊轉向現代工廠的打拼,不是今天坐享其成的“富二代”,也不完全是依靠雇傭勞動的“資本家”,他們一直不脫離甚至熱愛著具體的勞動過程。《牛腩面》中的黃伏特,每天辛苦出入于菜場、庖廚間,他覺得在自己的行業里“他就是一個藝術家”。這多少有點“技近乎道”的意思了,往前追溯恐怕就是《莊子》里那些手工匠人,潛心于物,通過具體的勞作而上窺那潛隱于萬象中的“道”。

        手藝是切身的,天天上手,內在于日常生活,是一個人與世界最基本的打交道方式。同時,也借此方式得到自身應對命運的、不息流轉的力量;也就是說,那“道”也會通過具體的勞作而回返、護持匠人的生命。黃徒手克服身心危機的關鍵之一,正在于回復手藝人的本色,用鎳片親手配制出一副眼鏡,“拿出全身的本事,也傾注了自己的感情,就像當年設計限流片的小沖床一樣,一點一點地把這副眼鏡做出來了”,如其所言,這個制作眼鏡的過程,“也就是給我自己治病”。這大概就是胡蘭成說的“一器亦有人世之思”(胡蘭成:《中國的禮樂風景》);也就是沈從文說的:小木匠作手藝,“除勞動外還有個更多方面的相互依存關系”(沈從文:《關于西南漆器及其他》)。

        對于哲貴來說,寫作是多年的堅持與熱愛,但也不算他的“正業”;在工作之余下筆,產量不高,質量卻穩定,發而皆中節。我特別信服這種態度:慢工出細活,也像他筆下的手藝人,及物而不執于物。

      網友評論

      留言板 電話:010-65389115 關閉

      專 題

      網上學術論壇

      網上期刊社

      博 客

      網絡工作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