煙火花街,人間北京

      http://www.fxjt168.com 2013年07月08日08:12 黃相宜

        聚焦文學新力量

        當代中國青年作家創作實力展(22)

        徐則臣,生于1978年,江蘇人。著有長篇小說《午夜之門》《夜火車》《水邊書》、中短篇小說集《跑步穿過中關村》《天上人間》《人間煙火》《居延》《古斯特城堡》、隨筆集《把大師掛在嘴邊上》《到世界去》等。曾獲第六屆華語文學傳媒大獎、第四屆春天文學獎、首屆西湖·中國新銳文學獎、莊重文文學獎等。

        煙火花街,人間北京

        □黃相宜

        19歲到35歲是一個少年成長為男人的時期,也是徐則臣的文學種子開始生根發芽的時期。作家常常會在創作中尋找自己,回望來路,追尋出路,徐則臣也是這樣。他回望故鄉,看到故鄉少年青春的疼痛、百姓酸甜苦辣的生活;他漂泊北京,看到陌生都市光怪陸離的吸引力、遍地盛開的機會與陷阱、離鄉者掙扎向上的生命力、相互取暖的柔軟的亮光。這16年里,徐則臣嘗試過不同題材的創作,其中最引人關注的是充滿人間煙火氣的“花街系列”和“北京系列”。

        我猜,徐則臣腦海中有一個素材庫,里面分門別類,溢滿人生經驗中出現的人物、場景、情節、生活的細枝末節。這些信息以各種各樣的方式交織交錯,構建起各不相同的平行時空,他在這兒生,在那兒死,她在那兒懷念,在這兒遺忘……閱讀的旅程,仿佛身處其中,感到熟悉又有新意。反復出現的生活場景:花街、東大街、西大街、石碼頭,承澤園、蔚秀園、中關村,反復出現的名字:西夏、木魚、穆魚(同音)、居延、邊紅旗、沙袖、孟一明;反復出現的職業:賣假證、賣碟、大學生、教授……徐則臣懷揣理想主義信念,把素材信手拈來,用心排列組合,注入骨血生命,以現實主義的筆鋒點點滴滴精巧構建起屬于他的花街和北京。

        花街系列:煙火之中

        “作家有兩個故鄉,一個在地上,一個在紙上。前者與生俱來,是切切實實地生你養你的地方,甩不掉也拋不開,人物和細節看得見摸得著,它是確定的;后者則是后天通過回憶和想象用語言建構出來的,它負責容納你對這個世界的所有見聞、感知、體悟和理想,它是你精神和敘述得以安妥的居所,是你的第二故鄉。”徐則臣在《走過花街的今昔》一文中把花街喻為他的紙上故鄉,把最熟悉、感觸最深的故事放入這個屬于自己的獨特世界。這個運河邊上的老街充滿流動的情愫,從過去流到現在流向未來。

        從運河邊的石碼頭上來,沿著一條開滿槐花的路,拐兩個彎,便是一條曲折的青石板老街,窄窄的花街滿滿地擠著人生。徐則臣搭建好空間,便開始說故事。花街的故事是舊舊的溫黃色,風吹悠長、歷久彌香。

        徐則臣筆下的花街是典型的中國鄉土社會,因為在水邊,所以更多了幾縷沈從文筆下湘西的浪漫。老街居民彼此熟識,聽著聲響就能辨認。除了老居民,還有從各處聚集到此的人們:沒有歸宿的貌美女人,找戶人家收留或者曖昧的夜把燈籠掛上便住下了;賣東西的、修鞋的早出晚歸提著扁擔就過來了;還有過路過河的司機船主,在停留的夜晚悄悄地取下某盞燈籠便隱秘在花街的縫隙中……他們帶著舊的故事來,又把新的故事留下。這些故事就是生活的氣息、人間的煙火,而花街人就生活在裊裊煙火氣息里。

        徐則臣擅長寫花街中那些柔弱、美好,無奈對抗命運的女性形象,把傳統世俗中男權社會下的女性生存表現得淋漓盡致。《人間煙火》正是通過刻畫蘇繡這個人物勾連出兩個家庭的恩怨情仇。徐則臣筆力精到刻畫了蘇繡面對生活不斷襲來的變故的每個瞬間。在《花街》《失聲》《夜歌》等作品中他也刻畫了以各種姿態面對命運的女性形象:把記憶與情感埋在心底,最后殉情的麻婆;在守節與生存中兩難的姚丹;為了“漂白”妓女形象、清潔體面寧靜死去的布陽媽;熱烈追求愛情的百靈鳥布陽;不甘接受命運、刀子嘴豆腐心的書寶媽……這些女性群像是花街系列最溫柔堅韌之光,正是她們孕育出花街的浪漫綿長,而生活所有的傷痛和掙扎,卻隱在人物故事的背后,頗有善意與女性關懷。

        這種帶著氤氳水汽的民間故事中有種莫名其妙的天命巧合,反復出現的“白蛇”、鬼撞墻等帶著輪回、因果報應的意象零散地落在行文中,給故事攏上一絲絲民間鬼魅之感,婚喪嫁娶等民俗禮儀也常常流貫故事,隆重的悲喜讓民間靈性輪回,生生不息。既流淌著民間文化的余韻,又充滿著隱喻、神性與詩意,直抵世道人心。

        除此,作者常通過被迫卷入矛盾之中的孩子視角來看待周遭,以少年經歷磨難的身心突變表現青春期少年的一夜成長,《蒼聲》就是這樣的作品。懦弱的木魚從原來羨慕小惡霸大米“濁重、結實又稍有點沙啞”的變聲及其所代表的成人世界,到害怕成人世界的險惡,再到克服了磨難獲得精神成長,一夜蒼聲。徐則臣將青春期面對困惑的木魚置身于“文革”歷史的人性惡中,把歷史變動與成長歷程結合。以少年變聲期自身遭受欺凌的心理生理變化,以及對周遭被環境異化的人們踐踏知識與生命行為態度變化的過程,折射特殊歷史時期人性與社會環境的病態。將第一人稱“我”的個人成長體驗與社會相融合的嘗試,使得徐則臣不再局限于以一個冷靜的旁觀者視角來描寫花街的民風民情,他看到了更大的世界,關于時間、社會的流變,他渴望參與其中。一種新的生命體驗沖到徐則臣的筆尖,花街煙火向深處延展,同時,北京生活躍然紙上。

        北京系列:生活邊上

        之后,徐則臣像許多人一樣來到首都追尋理想,渴望尋找人生的歸宿、生存的意義。那些從各地無所畏懼來到北京的人們,他們是誰,他們從何處來,他們將走向何處?這些故事我們不知道。徐則臣熟悉離鄉者的北京,他看到生活,看到這些生存在生活邊上的人們。

        《啊,北京》是徐則臣書寫北京的首部作品,它以賣假證的“民間詩人”邊紅旗為主角,展現了漂泊在北京的邊紅旗、“我”、孟一明、沙袖幾個青年人的生活狀態,以此著重探討“北漂”的意義。邊紅旗的北京生活充斥著理想與現實的落差,他舍棄了安穩的故鄉工作與家庭,來到北京尋找“遍地機遇”。他從來不覺得故鄉好,完全被北京都市的繁華莊嚴吸引,他說,“我喜歡這地方。北京,他媽的這名字,聽著心里都舒服。”可是北京的生活中并沒有那么多機遇,他向上爬著覺得自己就像一群螞蟻中的一個,他在縫隙生存中,開始動蕩的賣假證的生活。這篇小說探討的是北京吸引力與故鄉歸屬感之間的矛盾,這種生存意義的矛盾,主要是通過邊紅旗在北京的情人沈丹和故鄉妻子對邊紅旗的意義展開,小說以邊嫂把入獄的邊紅旗贖回家鄉而結束。

        在《我們在北京相遇》中,主角變成了沙袖,穆魚對人生意義尋求和邊紅旗的賣假證生活成為故事的支線。沙袖為了男友孟一明放棄了故鄉幼兒園老師的工作來到北京,獨立的生存意義在北京消解了,縮小到依附在孟一明一個人身上,她找不到工作,找不到自己的價值。她懷疑一明出軌,焦慮襲來,讓沙袖無法自持,她急于從其他方面確認自己,導致她與邊紅旗發生關系。這部小說的人物比《啊,北京》中更豐滿,幾條線交織推進四個同居青年的生存狀態,情節寫實,內容飽滿。故事以沙袖、一明結婚,邊紅旗入獄,穆魚找到工作和伴侶回到故鄉生活結束。那些離開了故鄉如飛蛾撲火般奮不顧身來到北京的人,他們以為自己來到了都市就可以把故鄉舍棄,但是精神上救贖你的,永遠是故鄉的水土與血緣。所以,這些年輕人在北京與故鄉的矛盾中掙扎,渴望在掙扎中找到一點點留在北京的意義。

        到了《跑步穿過中關村》中,這些外來者的故鄉被虛化了,作者專注于刻畫他們浮萍般飄搖和無根的北京生活。其中,敦煌、七寶、夏小容、曠山等人的群像立體豐滿、具有代表性。他們生活在底層,常被人標簽化,徐則臣卻注意到他們首先是“人”,他們有自己的喜怒哀樂、愛恨情仇。我們無法視而不見,徐則臣提供的正是一個視野。沿著敦煌跑步穿過中關村的路徑,從一個平等的角度看到生活中最熟悉也是最陌生的人們。這些帶著標簽的小人物們相聚于此,為了愛、為了生活、為了理想奔跑著,編織成一個龐大的社交網絡。生存的陰暗、困窘之外更多的是相互取暖的慰藉以及渴望在北京扎根的希望。生活也許沒有解決的辦法,但終會誕生出一點希望。

        如果說以上三部作品以現實筆觸刻畫了小人物的掙扎與自我尋找的話,《西夏》和《居延》則多了一份理想主義的奇妙與靈動。

        很多人包括徐則臣自己都認為《西夏》是他作品中的異類。如夢境般,突然降臨到來的女子打亂了“我”原來的生活,理性與感性的糾結讓“我”一次次丟掉西夏,又一次次找到她,和諧而真實的生活場景,讓你分不清虛實,不敢去確認虛實。正如徐則臣所說“小說以虛開始,以實寫虛,一步一個腳印地實,最終又抵達了虛”。到了最后,西夏是誰根本不重要了,因為生活就是真的。

        在姐妹篇《居延》中,徐則臣把這種從天而降的人物落實了,她叫居延,有了故鄉——海陵,有目的——尋找自己丟失的愛人胡方域。她帶著外人無法理解的信念苦苦尋夫,打動了旁人,關于海陵城南體育館的共同記憶讓唐妥決定盡心盡力幫忙,同事老郭、支小虹也參與到居延執著而漫長的尋找中。徐則臣的創作談中有一句話可以作為這篇小說的解讀,“一個人在尋找作為自己生活和精神支柱的另一個人的過程中,找到的卻是丟失的自己。”他們每個人在這種找尋中發現了生活的真意,居延走進了生活,找到了自己的價值。于是,篇末,之前千辛萬苦尋找的胡方域與居延擦身而過,但是他的出現對于居延已經沒有了任何意義,因為她已經找到了自己。在胡方域登場前,徐則臣提到了一部描寫生活在北京的年輕人的電影——《西夏》,這個線索把《居延》引向《西夏》。徐則臣讓我們走進現實筆觸刻畫的想象空間,感受到浪漫俊逸、奇妙靈動的文學力量,兩部作品同樣荒誕的故事外延,卻讓人真切地感受到人類的存在意義,在虛虛實實中選擇相信生活。這種領悟了虛實之道而創作出來的小說質地與小說精神無疑意味著徐則臣的成熟。

        文學的虛實之道

        徐則臣被認為是“70后”作家中繼承了學院傳統和現實主義的作家,李敬澤曾這樣點評徐則臣,“自覺地繼承現實主義傳統,在對時代生活的沉著、敏銳和耐心的觀察中,把握和表現人們復雜的生存境遇和精神疑難。”施戰軍認為“徐則臣好就好在他有這份自覺,他很少貿然地蔑視偉大的傳統,相反他懂得‘舊式’也許涵養著新招;他也決不把自己放在底層上層,他給自己的‘成長’、‘漂泊’、‘精細’等寫作元素附于最基本的人物、命運、情境中。”

        走出校園,走進社會與生活,徐則臣的筆帶著他回望故鄉,他帶著筆漂泊北京,平和規范的敘述無法滿足他的創作熱情。徐則臣在寫作中意識到自身連綿不絕出走的沖動,新的信息排著隊涌入他的體內。故鄉和北京并不是狹隘封閉的,生命的信息在漂泊者的血液中彼此交換、勾連。

        是的,徐則臣人生的大部分時光流淌在校園里,人生軌跡是中規中矩的學院之風,這種文學傳統的繼承,讓徐則臣穩當地構建他筆下的世界。如果說有什么不足,可能就是規范的訓練讓徐則臣的故事過于寫實,技術性的建構讓故事情節充滿太多完整的巧合,某種程度上消解了文本的理想主義色彩。例如《夜火車》中陳木年因為涉嫌殺人無法畢業而留校,本來讓小說增加了先鋒性與荒謬感,但最終被解釋為沈鏡白讓木年鍛煉學術而拜托學校所為,還有許如竹、沈鏡白、陸雨禾三人的關系明暗線索,給讀者留下了想象三人過去愛恨的空間,可最后,作者卻設置了裴菲這個貌似陸雨禾的考研生,讓沈鏡白把對雨禾的依戀轉嫁于她并與之發生關系,導致沈鏡白身敗名裂。還有《人間煙火》中不斷出現的“白蛇”意象,從蘇繡恐嚇哨子,到哨子講故事給冠軍,再到最后冠軍看到閃電以為是白蛇而受驚嚇,心臟病發身亡。《跑步穿過中關村》中,開始是保定因為敦煌入獄,結尾是敦煌為了夏小容和她肚子里的孩子頂替曠山入獄。當現實空間被填滿,情節過于巧合,設置太多的磨難,故事越滿越實,越讓人覺出缺失本體意義上的藝術真實。也許以虛入真更能體現人性的豐富性與復雜性,更接近哲學追求的精神性,也更接近本體意義上的藝術真實。

        徐則臣已經感受并且實踐著文學的虛實之道,類似《西夏》《居延》這樣虛實相間、飛揚俊逸的作品,在充滿想象力的外衣下,讓人真切感受到個人對中國社會的生命痛感與生存反思,內核尖銳犀利,直指現實,令人感動驚喜,并溫暖人心。這種藝術的虛化色彩,為他的作品注入了永不變質的理想與浪漫。

        為此我深信,智慧的徐則臣一定會在作品的氣質和文學品質上,有更高、更多樣、更俊逸的追求,也會在生活況味和小說意味上有更多的詩性,他那帶著濃厚人間煙火氣息的對人性的探索,以及永不放棄的對來路的回溯和出路的追尋,也將成為他創作中一以貫之的精神力量。

      網友評論

      留言板 電話:010-65389115 關閉

      專 題

      網上學術論壇

      網上期刊社

      博 客

      網絡工作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