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建家園的外鄉人

      http://www.fxjt168.com 2013年06月19日08:19 汪雨萌

        聚焦文學新力量

        當代中國青年作家創作實力展(21)

        謝宗玉,生于1972年,湖南人。1996年開始寫作,作品體裁涉及小說、散文、劇本等。曾獲湖南青年文學獎、長沙文藝之星等獎項,著有長篇小說《天地賊心》、散文集《田垅上的嬰兒》《村莊在南方之南》《遍地藥香》等。

        重建家園的外鄉人

        □汪雨萌

        謝宗玉是一位多棲作者,他寫小說、寫散文,還涉足影視創作與評論。作為一個“讀書改變命運”的農村子弟,謝宗玉的文學目光一開始并沒有直接地投射在自己故鄉的土地上。作為一個初出茅廬的文學青年,通向城市道路上的掙扎成為了他最初的文學資源。后來,他成了一個警察。剛離開那種帶著青春氣息的彷徨與吶喊,就必須直面城市曖昧地帶許多隱秘、慘淡和驚悚的人生。這份職業拓展了他的生活半徑,迫使他游走于城鄉之間,賦予了他書寫城市的新角度,也拉回了那個一直存在于他心底的鄉村,F在,廣為人知的謝宗玉,竟然是一個實力不凡的鄉土散文家。也許會有人感到詫異,一個是書寫城市黑暗傳奇的小說家謝宗玉,一個是描繪鄉間日常生活的散文家謝宗玉,他們究竟是分裂的,還是交會的?

        都市外鄉人

        改革開放以來,不論是進城務工經商,還是通過高考來到大學深造,大批的農民及農家子弟通過不同的途徑來到了城市,謝宗玉也是其中的一個。在他的鄉親們看來,他的人生之路可算是非常順利甚至輝煌了,他不僅一口氣讀完了大學,而且留在了城市,進了公安系統,成了“吃公糧”的人。不過,這其中的艱辛只有他自己知道,這艱辛是那么的刻骨銘心,以至于成為了他文學的出發地。其實,這樣的小說主題在中國當代文學史上并不少見,路遙的《人生》便是著名的例子。細細讀去,謝宗玉小說中的不少人物都帶著高加林的影子,比如《紀念日》中的“我”:一個出身農村的大學生,不得不在一家報社做著微不足道的實習生;還有《近距離相吸》中的“我”與陽,無疑是兩個背負了太多的期待與恩澤的“學習機器”……

        但是,謝宗玉的小說并沒有停滯在這種自傳性質的書寫中,他的職業給了他新的機遇和視角,去觀察“城市”更為廣闊深邃的空間。這種觀察是多向度的,一方面,謝宗玉仍然在繼續著他的內在觀察,他現在完全是一個體面的“城里人”,這樣的城市“新人”有著怎樣的內心世界,謝宗玉自己深有體會;另一方面,作為一個警察,他又可以深入到城市的黑暗處,那里活動著他完全陌生的人。他們被生活的洪流裏挾著,他們不斷地被鄉村被城市拋棄,又頑強地打進來,不管這些人物在怎樣的面具下生存。

        長篇小說《末日解剖》的主人公王澤蔭出身農村,考上了城里的醫科大學,成績出色的他卻因為沒有背景被分配去做了別人不愿意從事的法醫工作。雖然他業務嫻熟,成為局里倚重的“專家”,卻無法像別人一樣光明正大地戀愛結婚。他和妻子蘇芳原本是和睦的夫妻,然而這種和睦卻是以王澤蔭對自己職業的隱瞞換來的。偶然得知真相的蘇芳無法接受自己丈夫的欺騙與令人毛骨悚然的職業,兩人的婚姻在經歷了冷戰、家暴、出軌之后終于走向崩潰,蘇芳自殺,王澤蔭發瘋,而王澤蔭曾經犯下的罪行卻重新浮出水面——他曾經借在一家合資醫院做兼職外科手術的便利,盜取了多具女尸的身體部位,拼合成了一具魅惑人心的新的身體。

        謝宗玉對這個人物的刻畫雖然極端而夸張,甚至有點科幻的意味,卻真實地反映出這些早就躍出農門的“成功人士”面臨的身份焦慮。他們是因為鄉村文化無法滿足他們的個人欲望與理想才選擇了離開,可是,他們所向往的城市卻沒有實質性地接納他們。他們被苛待、被擠兌,被無形地隔離,他們付出了加倍的努力才在城市疑似站穩了腳跟,但他們內心的疲憊與孤獨卻無人言說,他們注定是城市永遠的外人。王澤蔭最后創造出的那具女體不僅是欲望的化身,更代表著王澤蔭對新生活最初的病態向往,他將所有完美的部分拼合在一起,卻無法賦予這完美的身體以生命,他的一切努力最終都只是一個空洞、艷麗而恐懼的幻夢,最后只能與它一起,埋葬在阻隔于現代文明的遠方。

        另一群人是生活在城市底層的外來者。他們也同樣懷揣著“城市夢”,但實現的途徑卻異常的艱難曲折。他們沒有技能,沒有文化,他們只能是游走在城市的打工仔、無業者,甚至淪為竊賊、劫匪和詐騙犯。比如《借你一顆膽》中的殺人犯“軍鱉”和以他為中心的那個松散的“盲流”集團,還有《黑色往事》中的那群少年犯。在謝宗玉的筆下,這些并不怎么光彩的人物形象卻顯示出了與眾不同的豐滿與復雜。他們精明又義氣,自私自利卻肝膽相照。他們在多年的陰暗生活中練就出了樸素的生存智慧,表面上逆來順受,卻可以晝伏夜出,化整為零,大事臨頭,堪稱有勇有謀。他們填充在城市的角落,是城市的背面,是被隔離了的底層,他們沒有同類以外的交際圈,以特殊的生存本領適應著原本陌生的城市,他們無需城市的認同,他們的本身構成了一種特殊的城市生態。

        這是謝宗玉的城市傳奇,他在講敘當代都市多元中被掩蓋的二元對立。所以,我們看到,無論是面對哪一種“外鄉人”,謝宗玉的故事都彌漫著濃重的焦慮。這種焦慮感源自上述農門子弟內心持續的漂泊——謝宗玉在為這些或成功、或失敗的城市新人類的文化身份背書?瓷先,城市與鄉村之間的界限似乎越來越模糊,離鄉入城已經成為移民的主要途徑。但這種單向的流動和遷徙究竟在多大的程度上改變了他們的身份、命運和生活方式卻是令人懷疑的。這是一種本質上的人生尷尬和文化鄉愁,所以,謝宗玉無意于人物世俗層面的生活方式,他剝開他們或鮮亮或襤褸的外衣,向世界展示他們的惶恐與焦慮,一顆顆缺乏安全感的、流浪的、無根的內心,而這,可能正是這個社會最深處的分裂。

        村莊留守者

        謝宗玉的小說中,有一部分是他的少年“自傳”,寫到了他的故鄉瑤村。對于久居城市的謝宗玉來說,故鄉已經非常陌生了。他曾經在一篇散文里寫到,當他回到故鄉的時候,村里的人已經不認識他了,而他也已經不認識曾經生活過的村莊。謝宗玉許多有關瑤村的散文,這些作品關乎自己的童年和少年。在城市生活中感到漂浮無根的他,順著自己來時的道路,又回到了鄉村。這部分散文有著特別的意義,它們是過去的、完整的、詩性的。我們在謝宗玉不少散文作品里讀到了古老與淳樸、神話與夢幻、奔放與自由。在這里,《國語·楚語下》中所謂的“民神雜糅,不可方物”并不遙遠,人和神礻氏相與雜居仿佛就是昨天的事情。

        在這些篇什中,作家恣意書寫,百無禁忌,日常生活之中,常常穿梭著鬼神的魅影,既神秘又溫馨。他曾在《鬼節扶乩》中寫到瑤村持續半月的鬼節,寫到傳說中祖先與孤魂野鬼之間的斗爭,以及通過扶乩與祖先的溝通;在《喊魂》中,他如同白日夢一樣描寫了魂魄的活動與作息;在《行蹤飄忽的捕蛇人》中,一方面是蛇的修煉,另一邊則是捕蛇人的神通;而在《麥田中央的墳》中,他讓你不由得不相信祖先的輪回……這些作品與四時農事、童年游戲、鄉村儀式放在了一起,呈現出一個完整的、安然的、溫柔的,同時也已經遠去了的中國南方鄉村。

        現實的瑤村是黯然神傷的。大批青壯年離開了瑤村,現在的瑤村在謝宗玉筆下仿佛一片寂靜的鄉野。遠涉城市的瑤村人感到孤獨與無助,而留守在瑤村的人大概也有著類似的感受。原先的人丁興旺、人聲鼎沸自然早已經遠去,到后來,每年固定伴隨著農忙季節而回歸的熱鬧與繁盛也不知什么時候暫停了。老人們孤獨地坐在昏暗的廳屋里,再也沒有了幾世同堂的天倫之樂。婦女們終年不得見自己的丈夫,只能獨立支撐家務和農事,撫育著不更事的孩子。更有些人把整個家族連根拔起,永遠地離開了瑤村。

        謝宗玉曾經將一個村子比作一棵樹,樹上的葉子便是村人的生命,葉子一片接一片飄落,而剩下的葉子便在數著自己的氣數。這種在農耕文化時期頤養天命的悲憫而安詳的生命姿態,在現下看來只能顯露出驚懼與絕望。離開的瑤村人像是無根的浮萍,而作為根的瑤村也逐漸衰敗下來,不能再起到固本定心的作用。這是瑤村的現狀,大概也是中國無數鄉村正在經歷的現實。青壯年的離開帶走了鄉村最旺盛的生命力,也帶走了鄉村最基本的生產力與人際平衡。

        謝宗玉實際上是在記錄歷史,他所描繪的凋敝的鄉村場景無疑是中國鄉村毀敗沉淪的酸痛歷程。在這里,人與人之間溫情不再,取而代之的是各顧各的自私、冷淡與隔膜,是生存危機所帶來的爭執、矛盾乃至仇恨。鄉村再也沒有安詳與怡然,雖然它看上去更加平靜了,然而,這種平靜毋寧說是絕望的死水。老人們將自己的寂寞與孤獨凝固在千年屋的清漆中,婦女們把等待與失望插進日復一日的秧苗,面對空曠的瑤村,她們的守候仿佛失去了意義,誰還會愿意回到這個落后的,衰敗的家呢?他們越來越懷疑,這個凋零的家,有什么值得堅持與守護?這就是曾經人神共舞的村莊,這就是曾經不僅為自身,同時也為城市創造價值的鄉村,這就是中國傳統文化中為不斷的“禮失”而擔當修復功能、延續歷史的村莊。

        當代中國正在進行這樣的文化歷險——城市還沒有來得及建立和完善起社會的文化造血機制,而原先的文化母體已經沒有了再生功能。謝宗玉《一個夏天的死亡》中寫到了那么多的自殺,并且指出了這種現象在當代農村的普遍性,我傾向于將其作隱喻式的解讀。籠罩著絕望與孤獨的鄉村,蔓延著冷漠與仇恨的鄉村,是不是正在走向死亡的不歸路?

        “招魂”的植物

        很多人熟悉謝宗玉,是從他的《遍地藥香》開始的。這本書可以看作是一本鄉村植物志,也同樣可以看作一部鄉村的日常生活指南。植物的用途固然是多種多樣的,有作為食物的馬齒莧、魚腥草、木槿花,有作為藥物的半邊蓮、山薄荷、燈心草,還有作為玩物的蒼耳子、指甲花等等。但是,在謝宗玉的眼里,植物與人類的關系并不是單向的,而是共生的、靈性的。植物對于鄉村來說不是單純的作物,而是接近神礻氏的存在。每一株植物都有著自己的性格、自己的“人生”,有自己的生老病死、愛恨情仇,也有它們各自不同的與鄉村的人們交互方式。柳樹是為愛情而亡的情圣,車前草是開山探路的忍者,棕樹是奮發向上的精英,臭牡丹是特立獨行的哲人,蒼耳子在無意中揭穿了不倫的戀情,指甲花啟蒙了女孩子愛美的心思,魚腥草拯救了饑腸轆轆的砍柴人,牛王刺劃傷了頑皮的孩子卻點醒了朦朧的初戀……更有些植物,或承載著古老的儀式,或帶著原始的蠱惑,一直深入到村民的精神世界。端陽節驅毒的七葉樟、辟邪的艾葉,還有嫵媚得魘人的蓮和焰峰柴,給原本開闊疏朗的鄉村帶來多少時隱時現的夢幻與神秘。南方的鄉村生態就應該如此,植物是鄰居、是幫手、是朋友,有時候也是敵人。千百年來,瑤村人就這樣與植物一同生活。離開了這些植物,人的生活也無法完整。

        植物的生活是謝宗玉的另一種鄉村價值敘事。費孝通曾說過,鄉村人口的相對固定化,使得鄉村的生活長期以“熟悉”的方式運轉著,他們面對熟悉的人、熟悉的動植物、熟悉的天氣,總有一套熟悉的辦法。這套辦法流傳下來,就成了鄉村生活的根基。可是如今,這一切都被打破了,這種熟悉的鏈條斷裂了,植物也已經開始被人遺忘。一片不再經營的桃園、一棵不知何時死去的老樹、一些不再會端上餐桌的野菜,都標志著我們正在失去和自然最親密的關系,以及許多通過自然來傳承的鄉村價值。

        現實是那么的令人傷感,當越來越多的人選擇離開村莊的時候,還有植物能夠長久地固守在那里,當人們對遠去的親朋都逐漸忘卻的時候,也還有植物能夠維系地方的季節輪回、歲月榮枯,維系我們對故土的回憶。作為一種文化關系,人與鄉土植物可謂命懸一線。如果連植物都已經被人們遺忘或忽略,那我們與代代相傳的經驗進行文化對接的依憑,就又少了一種。植物是符號、是象征,如果沒有了植物的故事,或者失去關于植物的生活與文化記憶,植物就只能是植物,它們會沉入黑暗,如同史前一樣的陌生。因此,是否認識植物,是否記得植物的故事,是否能與植物友好相處就成為一種尺度和標準,這種尺度和標準是超生物學的,它關系到我們和自然,關系到我們和鄉村,關系到我們和傳統。

        我愿意把《遍地藥香》這樣的作品看成如《離騷》中的百種香草一樣,有著“招魂”的文化意向。不再記得魚腥草可以充饑,不再感受一棵柳樹的愛情,瑤村還是瑤村嗎?當遠去的瑤村人不再歸來、當現在的瑤村變得凋零和空曠時,惟有遍地藥香能夠喚醒關于自然與傳統價值的回憶。謝宗玉固執地將自己的靈魂留在瑤村,留在自己的童年,留給那些永恒的、基本的自然物態,不論是植物、雨水、雷電甚至是8月鄉村中的滾滾熱浪,都在謝宗玉樸素的筆下匯聚成自然的洪流,只有那片巫韻飄蕩、萬物有靈的土地,才是值得永駐的真正的心靈家園。

        如謝宗玉所說,如今太多人的“血和淚都在農村耗干了,進城的,只是一具麻木的空殼而已”。謝宗玉的文學創作,從城市寫到鄉村,從現在寫到過去,雖然他的小說與散文顯得錯綜軒格,他的創作風格也似乎有些“精神分裂”,但內在的謝宗玉一直是單一而執著的。他不斷地剖析和煎熬自我,緊密地追尋著自己的鄉里鄉親,固執地回憶和詩化著遠方的、過去的鄉村生活,都是在為自己,也在為那些漂泊無助的人們尋找可以安放靈魂的處所,甚至在奢望重建一個精神的家園,這可能也是一代人的文化宿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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