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普通青年”的欲望與現實

      http://www.fxjt168.com 2013年05月20日08:19 饒 翔

        聚焦文學新力量

        當代中國青年作家創作實力展(14)

        甫躍輝,生于1984年,云南人。曾獲《上海文學》短篇小說新人獎、第十屆華語傳媒大獎年度新人提名獎、第二屆郁達夫小說獎等。著有長篇小說《刻舟記》、中短篇小說集《少年游》。

        “普通青年”的欲望與現實

        □饒  翔

        作為一名從偏遠鄉村走出來,畢業于中文系的青年作家,甫躍輝的鄉村經驗是他珍貴的記憶和寫作資源,隨著時空流轉,他真誠地面對自我“城市化”過程中的欲望、挫敗與焦慮,書寫一名都市“普通青年”的理想與現實。同時,受益于多年的文學科班訓練,其創作有別于“無根的寫作”,呈現出一種自覺面向“傳統”的文學風貌。

        少年游:記憶與成長之書

        與大多數寫作者相同,最早浮現于甫躍輝筆端的是自身的經驗與記憶;而與大多數“80后”作家不同,最初進入甫躍輝視野的是鄉土世界。這部分作品是一種“過去時”的書寫,作者以一種回憶的語態呈現“我從哪里來”的問題。

        一如評論家所言,甫躍輝的這些作品是在“尋找人與人之間最重要的關系要素:溝通”,“探討這種不可溝通與不可逾越造成的悲劇與悲哀”。在甫躍輝筆下,造成溝通阻斷的原因很簡單,就是人的自私與貪欲。在《白雪紅燈籠》中,大哥不允許弟媳婦帶著死在“外面”的弟弟的骨灰回家,因為他想趕走弟媳和小侄女,好霸占弟弟留下的房產。與《白雨》一樣,兄弟鬩墻都是因為財產糾紛,盡管在中國鄉土社會,這種情況自古有之,但在拜金狂潮席卷下“禮崩樂壞”的今天,則更比比皆是。

        甫躍輝的回憶性敘事以內在的兒童視角對成人世界的污濁進行了審視。《雀躍》中的童真友愛、《白雨》中的小姐妹情誼與成人世界的自私專橫形成了對照。在神明退位于世俗的時代,信仰迷失于現實功利。《魚王》中的老刁帶著兒子海天承包了白水湖的魚塘。因為是外來戶,老刁父子賠盡小心,卻依然不能阻擋村人的嫉妒之心。村人的貪欲在暗中滋長,終于在湖旱時觸發成為一場集體性的搶魚行為。在趕走了老刁之后,瘋狂的村民不顧少年海天的誓死捍衛,捕獵了白水湖的“水神”——魚王。魚王之死留下了巨大的信仰空缺,“從此白水湖還是我們的,我們卻再也沒有魚王的故事講給那些很小的小孩聽了”。在某種程度上,未經世俗污染的童心是最接近神性的。

        甫躍輝的另一些鄉土敘事則可以被歸為男性的“成長小說”。《初歲》《守候》和《牙疼》都銘記了生命中重要的一次經驗。《滾石河》中,母親與人私奔后又復而歸來,因父親阻擋他接母親回家,亮子與父親發生了肢體沖撞,這似乎是他成人意志力的張揚,然而,沒有接到母親,聽到父親的哭泣,他瞬間理解了父親的屈辱、辛酸與糾結。這種反抗與認同之間的張力,使子一輩的成長更見深度。

        《少年游》很好地營造出青春期迷惘而感傷的氛圍,少年情感世界的明朗歡樂與成人情感世界的錯綜復雜之間構成一種張力。成人化常常伴隨著某些銘心刻骨的事件,伴隨著自我的成長之痛。《初歲》中的蘭建成在殺豬中完成了成人禮,卻仍然會憶起幼時對生命充滿憐惜的柔軟與良善。《少年游》中,當悠悠以腹中胎兒的流產告別“從前的我”,當我以心愛姑娘的遠去告別“從前的我”時,青春期戛然而止,一個殘酷的成人世界敞開大門。

        動物園:都市叢林的欲望辯證法

        作為中國鄉村孕育出的“精英”,少年甫躍輝告別鄉村,負笈求學于大都市上海。在這里回望鄉村時所寫出的“鄉土文學”,按照魯迅當年的說法便是“僑寓文學”。“僑寓文學”在魯迅和沈從文那里發展出兩種不同的面向,成為中國現代鄉土文學的兩個傳統。然而,甫躍輝的鄉土敘事并非魯迅式的對國民性的痛切深刻的批判,亦非沈從文對鄉土人情美、人性美的絕對信念,放在鄉土文學傳統中,這些作品并不具備很強的文學個性,毋寧說,它們撫慰的是作者青春期或后青春期的鄉愁。

        稍后面世的一系列書寫都市經驗的篇什標記了作者都市體驗的深化,也標記了他的文學成長。《走失在秋天的夜晚》中,漂在省城打工的農村青年李繩謊稱自己是在校大學生,贏得了本地女孩的愛情。然而,謊言沒能維持多久,女友知道了真相并提出分手。盡管女友一再聲明,她只是不能原諒他的欺騙,但李繩知道真正的癥結所在——那是一道難以跨越的城鄉與階層的壁壘。于是,給尚在家鄉的、他曾暗戀過的中學同學曹英打電話,便成為他懸浮著的生命中惟一慰藉。他的靈魂如此進退失據,無處安放。最后,他揮刀殺死曹英的男友,其實是對于這脆弱心靈的變相維護。

        《巨象》將這種“精神內傷”呈現得更為深刻。李生大學畢業后留在大城市發展,然而,身份的焦慮依然困擾著他,這種焦慮在女友離開之后給他帶來一種強烈的挫敗感,“女友在他心中不知不覺已成為這個城市的象征,和女友在一起,就等于真正進入了城市。女友的離開,被他下意識地理解為進入城市的失敗。”李生的挫敗感無處排遣,便粗暴地將之轉移到女大學生小彥身上。相對于李生,小彥處于更為弱勢的地位,“她在一定程度上彌補了他的失落”——李生被這座城市傷害,而他又將這種傷害轉嫁到比他更弱勢的小彥身上。作者的筆力深入人物的潛意識,李生的內心充斥著恐懼與罪惡,即便他終于要迎娶一位有房的女同學,“被這個城市真正地接納”,那個被他傷害、毀滅的靈魂卻依舊是他糾纏不休的夢魘。

        《晚宴》中,顧零洲的校園愛情敵不過一句“畢業時你能有20萬嗎?”的質問。他是城市的外來戶,前女友來自城市郊區,也同樣有“進入”城市的渴望與焦慮。畢業前那一場“為了告別的聚會”中,前女友的爛醉與嘔吐隱藏著多少痛苦。顧零洲受阻的欲望進而轉化為隱秘的報復心理,如一條小毒蛇,不時跳出來嚙他一口。

        這3篇小說有著近乎相同的敘事模式,它們一再重復,或提示著作者的創傷體驗。甫躍輝對于“欲望”這一都市文學主題的書寫顯得內斂而深入。他將“外來者”對于都市的欲望轉化為其對于女性的欲望,以其情欲的受挫來象征其都市欲望的受挫。作者以寫實的筆觸將這個受挫的過程表現得驚心動魄,對人物的欲望心理,甚至變態性心理的深入揭示具有郁達夫小說的風貌——一如《沉淪》中那個被自卑心理與受挫的欲望折磨致死的青年臨死前拋下的那句:“祖國呀祖國!我的死都是你害我的!”讀罷甫躍輝的小說,我們也不免會發問,這些人物心靈的苦痛與分裂,到底該歸罪于誰呢?

        甫躍輝小說中的人物并非真正的社會底層,他們也缺乏“屌絲”的自嘲精神,對他們更確切的稱謂或許是另一個網絡新詞——“盧瑟”(loser)——“失敗者”是他們普遍的自我感覺。事實上,除了《走失在秋天的夜晚》中的李繩,甫躍輝筆下的“盧瑟”們均是大學畢業后在城市取得穩定工作者,然而,他們毫無風發意氣,更不曾發出如拉斯蒂涅般的豪言壯語,他們始終被一種近乎失敗主義情緒所裹挾。作為外來者,都市仿佛一頭“巨象”,個人的努力在這個龐然大物面前顯得如此微小,他們的欲望被壓抑,心靈被扭曲。他們不是富于生命力的強者,只是一群生命欲望在都市叢林中得不到伸張,反過來又被欲望所傷的“盧瑟”。甫躍輝深入這些“盧瑟”的心理細部,勾畫描摹之間,亦觸摸到了一種時代癥候。

        都市叢林的生存體驗,在小說《動物園》中有了更為細致的表現。在都市的霓虹燈和萬家燈火中,顧零洲和虞麗演繹了一出二人戲劇。舞臺是顧零洲租住在緊鄰動物園的一套三居室中的一間房。兩人好上之后,做起了周末情侶——因為隔得遠,兩周或三周聚一次,做愛、聊天,除此之外,惟一能做的事便是去動物園看動物。他滿心想與虞麗分享這種快樂,虞麗卻對此不感興趣,她甚至厭惡從窗戶飄過來的動物園的氣味。于是,一場關于關窗還是不關窗的“暗戰”在這個小空間上演,最終導致了決裂。失戀后,顧零洲急于去看一眼大象,想從大象的區域看一眼自己的窗口。“大象的生活充滿了莊嚴、溫柔的舉止和無盡的時光。”這句話仿佛是顧零洲僅存的詩意夢想的寫照。小說寫出了在粗糲的生存下,人物內心的柔軟與詩意,以及這柔軟與詩意不被理解、難以保存的命運。

        《蘇州夜》以盧梭的“肉體使我們寡廉鮮恥”作為題記,敘述的是“他”一次難堪的嫖娼經歷。與“蘇州夜”3字所隱含的浪漫詩意相反,成年男性的夜生活猥瑣、世故、淫亂、骯臟。“他”被激起的欲望除了肉體空無一物,完事后,心中只剩不潔感以及無盡的空虛、沮喪和惡心。欲望所導致的發泄,對欲望的罪惡感所導致的排泄(“狂吐不止”),構成了小說欲望敘事的兩面。泛濫的欲望、極易滿足又永不饜足的欲望、商品交換的欲望、欲望/反欲望構成了我們這個時代的欲望辯證法。

        在寫實與浪漫之間

        在上述篇什中,甫躍輝已展現出不凡的寫實功力。而在傳統寫實之外,甫躍輝又深諳虛實之道,在虛與實之間拓展著小說的敘事空間。翻開甫躍輝的小說集,《紅馬》《雀躍》《街市》《初歲》《守候》《白雨》《魚王》《紅鯉》《靜夜思》《驟風》《驚雷》……這些仿若詩詞般凝練的篇名,已暗暗透露出作者對于小說美學的苦心經營。

        甫躍輝的作品通過對人物心理冷靜綿密、甚至夸張變形的彰顯,造成了一種逼真的現實主義的效果。《巨象》中顧零洲反復做的那個巨象來襲的噩夢,傳達著他內心的恐懼感。《蘇州夜》中,“他”在嫖娼之后對觸碰過妓女下體的左手食指的嫌惡,反映出“他”內心的懊悔和不潔感。《靜夜思》中獨守辦公室的“他”想起聽說過的傳聞:曾有一對爭風吃醋的姐妹先后吊死在辦公室的壁櫥內。這個傳言在暗夜里不斷壓榨出“他”內心的恐怖,使“他”感到辦公室內鬼影憧憧,之后,小說筆鋒一轉,“他”內心的恐懼原來對應著現實生活——“面對兩個同時愛著他的女人,他還給她們的,不過是無盡的欺騙和侮辱。”“他毀了她們,也毀了自己。”在雪落無聲中,他流下了悔恨的淚水。小說全篇寫虛,最后落實,構思與結構堪稱精妙。

        甫躍輝在寫實之上憑借浪漫的想象,在作品中構筑起一種獨特的美學風貌。《紅馬》中,在爺爺的彌留之際,“我看見一道耀眼的紅光夾著一片紫光闖進屋,裹挾著爺爺,爺爺輕如樹葉,安靜的嬰兒般地被紅光輕輕托著,紅光紫光一眨眼旋出去……”以這樣奇異的想象,勾連了爺爺躍馬飛騰的輝煌過往;《魚王》中,魚王是漁民神秘而虔敬的信仰,被貪婪的村民獵殺后,它使褻瀆神靈的村民們嘔吐一個月,作為警戒和報復;《玻璃山》中,“她”在爸爸墳前遇到的玩玻璃彈珠的小男孩,竟然是三四個月前為了打撈掉進河里的玻璃彈珠不幸溺水而亡的那一個;《紅鯉》中,許多條紅鯉魚破水而出,在“我們”眼前扶搖直上,直飛沖天……這些篇什以濃郁的浪漫主義色彩,豐富著甫躍輝的小說世界。

        作為一名生活在上海的“80后”,甫躍輝以其獨特的寫作方式,試圖從刻板的“80后”印象中突圍而出。他筆下沒有包裝為時尚的商品元素,沒有“文藝青年”式的虛幻與矯情,只有對“普通青年”生存狀況的深入觀察與剖析。他與其他年輕有為的“80后”同道一起,以豐富多樣的創作實踐反抗著簡單粗暴的文學“斷代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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