逃離者的文學歷程

      http://www.fxjt168.com 2013年05月13日08:14 鄭小驢

        1986年,我們村莊一共誕生了9個嬰兒。母親前些日子來,告訴了他們的境況。有的成了汽車修理工,有的去了廣東工廠,有的則是游手好閑成了賭棍……我和他們的不同之處在于未婚,并且從事一項母親至今也對別人解釋不清的職業。毫無疑問,我成了他們中的逃離者。

        很多年前,我總是羞于和別人講起自己來自一個偏遠的小山村。它簡直小得可憐,小到要被隔壁幾個村譏笑。200多戶人家稀稀拉拉地散落在南方的丘陵地帶。我家是村里少數沒有鄰居的住戶。哥哥比我大8歲,我們待在一起的時間少得可憐。長期伴隨著我的,是家里那只老黑狗以及遠方的崇山峻嶺,它們一層又一層地重疊,延伸至天的另一邊。那些在黃昏的暮靄中漸漸淡去的山脊長時間讓我隱隱地激動,有幾次我甚至忍不住在練習本上將它們畫了下來。我那時最大的愿望就是翻山越嶺,看看山那邊是些什么。有那么幾次,這壯美的景象讓我莫名地熱淚盈眶。那時村里連拖拉機都少見,每當聽到衡陽牌拖拉機轟隆隆的鳴叫時,我會高興得一路尾追。我對村莊各個角落都熟悉得如自己的掌紋。閉上眼,我也能在田埂上健步如飛。我曉得春夜泥鰍會鉆出水面透氣,用松油火把照著它會一動也不動,然后把叉子對準它插下去,第二天就有下酒菜了。夏天有水的稻田青蛙最多,用它的內臟做誘餌,可以像釣魚一樣把它釣起來……我熟悉村莊的每一寸肌理,那時我就像一個皇帝,每天在村莊巡視一圈,熟悉著這兒的一草一木,和它們迎接著一個個黎明和黑夜的降臨。

        或許因為孤獨,小時候我特愛幻想。每天早晨睜開眼,望著墻壁上的裂紋,總會在腦海中胡思亂想半天。即便一個小小的斑點,在我眼里都會呈現出千奇百怪的圖案,它跟隨著我的思維在跑,一會兒是人頭像,一會兒變成馬尾巴,我饒有興趣地掌控著它,玩變形金剛一樣,直到母親嚴厲地勒令我立刻從被窩中爬出來。白天母親出門干活,哥哥上學去了,戰勝恐懼的辦法就是閱讀。家里幾乎沒有任何的課外書可讀。舊報紙,哥哥的語文歷史書是我閱讀的主要對象。大我8歲的哥哥,他的課本比我的要有趣得多。即便這樣,我也只能悄悄地躲在昏暗的閣樓里閱讀。我的母親目不識丁,她討厭我讀一些在她看來是亂七八糟的東西,包括報紙。她將這些“禁書”統統藏起來,藏在箱子里、磚縫和房梁上。我總是不費吹灰之力就能準確找到。好幾年,我和母親一直在玩捉迷藏的游戲。為了逃離母親的視線,我的閱讀時間大都是在放學的路上。一邊走路一邊看課外書,爭分奪秒,回到家立馬把書藏起來,不讓她搜到。村里人一致認為我是個發狠學習的好榜樣。我母親鼻子一哼說,“讀的都是閑書呢!”揭穿了我的老底。有的時候我也會利用母親不識字做做文章,比方將課外書包上課本的封皮,然后理直氣壯地坐在她旁邊看。她狐疑地瞪視著我,奪過去翻了翻,很想從我的眼神中尋找到破綻。這樣的伎倆玩幾次就被她知曉了,我至今也不曉得這位不識字的女人是怎樣識辨出來的。

        比嚴禁閱讀更糟糕的事是無書可讀了。哥哥的幾本語文、歷史書被我翻得稀爛。我清楚地記得在一個陰沉的下午,我坐在閣樓上就著昏暗的光翻到“法國大革命”那一頁看到羅伯斯庇爾上斷頭臺的木刻畫,內心頓時感到了一種莫名的恐懼感。人終會死去,不管他擁有什么身份。而我在不久的將來,也會成為歷史的塵埃。那個下午我一直處于憂郁當中。憂郁是我童年的主要色調。

        沒有書可讀的時候,惟一的樂趣就是放學的路上給小伙伴們講故事。村里沒有小學,上學必須得去大點的鄰村,有三四里路遠。他們大概是被我某一天胡亂編的一個故事吸引住了,并且認為講得還很不賴,給我取了個故事大王的綽號。于是每天放學,他們都早早地等著我,一起簇擁著回家。我儼然成了他們的小頭目。我依然記得絞盡腦汁給他們講故事的情景,那些故事版本全部來自我的幻想,我貧瘠的閱讀范圍壓根兒不能應付每天放學路上的兩公里路程,所以只能胡編。有的故事講到后來,牛頭不對馬嘴,連主人公都變了。他們竟然也聽得入了迷,并且評頭論足一番后命令我給主人公安排一個好下場。沒講故事的時候,我常遭他們欺負,惟有講故事時,他們一臉肅穆地望著我,眼里充滿了渴求。我意識到講故事可以讓他們臣服于我,我也逐漸在敘述中得到了某種滿足感。在故事的開頭,總會出現雙親被黑道殘害的孤兒,然后被絕世武林高人所救……我相信我的故事講得還不賴,以至于后來他們按捺不住,連放假也跑我家來央求我提早講完下一回。

        我曾嘗試過很多種職業,高中時暑假和同學在工地上磨煉了一個月,其經歷至今難忘。大學時的寒假為掙點可憐的零花錢,沒有回家,大除夕夜給餐館端盤子,窗外的煙花依次綻放,室內推杯換盞,惟有我內心在默默哀悼我的青春……我依然記得2006年暑假在長沙中南大學的自修室里寫下第一篇小說的情景。那時我四處尋找暑假工遭拒,在炎熱的長沙萬念俱灰——我彷徨地不知接下來該干些什么,所有的門都向我閉上了。那個令人難忘的夜里,我坐在寂靜的教室里,打開練習本,嘗試著第一篇小說的創作。它讓我那么激動,所有的苦難、幻想、憂愁都被激活了。我像回到了我的村莊,皇帝一般自信著,在我的王國里開始了自由想象的旅程,以至于我后來寫著寫著得意地笑起來。我看到一條寬敞的大道朝我展開,之前所有的苦悶在我寫下第一行字的時候都轉化為敘述的狂歡。我意識到我天生就是干這行當的,之前19年算是白活了。(鄭小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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