先涼后暖:一個“80后”的反思與重建

      http://www.fxjt168.com 2013年03月22日07:58 行 超

        聚焦文學新力量

        當代中國青年作家創作實力展(5)

        林森,生于1982年。海南人!短煅摹冯s志編輯,海南省作家協會理事。曾獲得第二屆中國作家鄂爾多斯文學新人獎、2008—2009年度“海南文學雙年獎”等。主要作品有:中短篇小說集《小鎮》、長篇小說《關關雎鳩》、詩集《月落星歸》。

        先涼后暖:一個“80后”的反思與重建

        □行  超

        在馬原的《牛鬼蛇神》中,海南島是一個充滿了巫蠱之術的神奇島嶼;在楊沐的《雙人舞》中,海南女人堅韌、隱忍,承擔著比男人更重的壓力和責任。與兩位前輩作家希冀于此尋找地域奇觀的初衷不同,流淌著叛逆血液的“80后”作家林森卻在自己的小說中還原了傳統而本真的海南。

        相較于大多數上世紀80年代出生的年輕作家,林森的履歷頗為簡單——他出生于海南省澄邁縣,在海南讀大學,然后留在海南工作。故鄉海南于他既非烏托邦式的精神家園,也非急于逃離的貧瘠土壤。林森以他平靜內斂的書寫態度、傳統自然的寫作手法構筑起一個真實而多樣的海島。

        小鎮:頹廢的青年與沉靜的大地

        短篇小說《小鎮》是林森的成名作,這部作品在為他贏來聲名的同時,也基本奠定了林森此后的文學氣質。《小鎮》以潘家祖孫三代的生活與變故為線索,構建起一個“在街北沿放了個屁,南邊的人就捂緊鼻子互相猜疑”的小鎮生活圖景。屠夫老潘是鎮上有名望的長輩,他的兩個孫子潘宏萬和潘宏億曾是他引以為傲的資本,然而在兩個孫子先后步入青春期之后,潘家的命運發生了極大的逆轉:潘宏億成了鎮上出名的混混,潘宏萬則因搞大了女同學的肚子而自斷前路。這才僅僅是潘家悲劇的開始,之后不久,在這個“只要不吸毒就是好青年”的小鎮中,潘宏億也染上了毒品,全家人幾乎傾盡了所有的人力、財力,最終幫助他戒掉了毒癮。然而就在這時,精神剛要恢復的潘宏億卻看到自己的父親潘江被警察帶走了——原來,幾年前潘宏萬買來做生意用的那輛摩托車被查出是贓車,潘江替兒子潘宏萬頂替了罪名。幾個月后,潘江刑滿出獄,面對的卻是自己妻子陳梅姑沉默的墳冢。小說結尾,老潘終于決定重操舊業,挽救自己岌岌可危的家族。

        與《小鎮》類似,林森的大部分作品都選取小鎮、小城市為其敘述背景。《夏風吹向那年的畫像》中,張小蘭、張小峰姐弟相依為命地生活在瑞溪鎮,他們的母親楊南往返于瑞溪鎮與省城之間,辛苦地支撐著這個不完整的家庭;《風滿庭院》中,“我”因患肺病回鄉養病,眼見這個村莊和生活在其中的人們經歷了一連串離奇的變故與苦難;《我特意去看了看那條河》中的“我”工作四處碰壁,遂逃離省城,聯系自己在鎮上做官的高中同學,開始了身體與心靈的雙重“療傷”之旅。與沈從文、海子等人對以農村為代表的鄉土世界的迷戀不同,林森筆下的小鎮承載著更多的艱辛與苦難,這本應充滿泥土般溫馨的土地在林森筆下,卻常常是滿目瘡痍的。

        美國作家杰克·凱魯亞克曾在他本久負盛名的《在路上》中宣稱,“因為我很貧窮,所以我擁有一切”——這句話也被上世紀末的美國垮掉派年輕人奉為圭臬。林森小說中的年輕人令我想起許多文學經典中的人物形象:俄國作家筆下的“多余人”、海明威筆下“迷惘的一代”以及金斯堡等人筆下“垮掉的一代”。在林森的小說中,年輕人迷茫、頹廢、壓抑、不知所終。

        在《小鎮》中,潘宏萬、潘宏億兄弟惡習重重,屢屢釀成大禍,成了整個家族悲劇的來源!讹L滿庭院》中,“我”體弱多病,空有無數想法卻無一實現,最后甚至不得不逃回省城“避一避風頭”!栋疃匚骼铩分械摹拔摇贝髮W畢業后無所事事,在學校對面租房打發著無聊的日子,隔壁陳標整日過著縱欲的生活,最終因為掛科過多沒有拿到畢業證!睹さ栗r艷》中,洪爹一生為別人打卦料事如神,卻始終不知道該如何改變自己兒子阿炳的命運。在林森的文學世界中,年輕人或是身體孱弱、或是精神委靡,幾乎無一例外地在迷茫與困頓中惶惶不可終日。

        在那個炙熱的海島上,無數家庭將希望寄托在自己的孩子身上,然而事實卻是,年輕人的懦弱使他們的父母、長輩承受了遠大于他們這個年齡所應該承受的苦難:《小鎮》中,面對子孫接二連三地倒下,老潘不得不重操舊業,而此時的他“力氣已遠不如當年了”;《風滿庭院》中,母親常年獨自生活在農村,“我”因病返鄉后,她不僅要日夜照顧“我”,還要承受村里人的猜忌和奚落;《盲道鮮艷》中,料事如神的洪爹為了自己的兒子首開金口求人辦事,當旁人都已看出阿炳發癲的真正原因時,洪爹卻始終被蒙在鼓里……不過,這些或“垮掉”或“多余”的年輕人并非主動想要逃避責任,他們自身的脆弱、社會的質疑、生存環境的閉塞等種種客觀原因仿佛一只只無形的大手,蠻橫地將他們推離這堅硬的現實世界。

        然而,不管現實如何殘酷,林森小說中那些飽受苦難的人們似乎總能在苦難之后找到一種心靈的超脫。《夏風吹向那年的畫像》中的“吸毒仔”王偉軍拼湊著被張小蘭撕碎的照片,終于畫出一張他們姐弟倆“父親”的畫像,這有限的溫情已足夠讓人感動;《不能點亮的夜色》中,曾梅的丈夫知道自己新婚的妻子在與自己親熱的過程中想念著她死去的舊時情人,卻依舊能溫柔如常地在黑夜中“抱緊了她”;《小鎮》的結尾,老潘在自家祖屋中“心緒明凈如水”,“他心中好像溢滿著前所未有的喜樂,又好像那根本不是喜樂,只是一種從未體驗過的寧靜,心底空空,什么都沒有,什么都能盛下,一股先涼后暖的氣慢慢在胸口擴散”——這種“先涼后暖”的“氣”,便是林森小說的核心情感。

        “過!保簜鹘y與現代

        在小說《風滿庭院》中,“我”的村人們有一個簡單的信仰:“過海”上大學是年輕人有出息的標志——“我”在海南大學讀書,因為沒有“過海”而時常遭到村民的嘲笑,高三學生李遠的名字甚至就是“理該考到很遠”的簡稱。林森的小說極少直言“?凇,只說“省會”,我由此猜想,于他來說,“省會”是否是“小鎮”之外的另一個世界?

        林森雖不曾“過!弊x書,然而他所成長的年代以及他所接受的教育卻無一不在消磨著他身上與生俱來的“過!鼻榻Y。不難看出,對于海南人的“過海”情結,林森是有反思、有批判的。與此同時,這種傳統意識與現代意識之間的對峙、抗衡以及由此帶來的此消彼長的思想斗爭,使得林森的小說在內容、思想、表現手法等方面都兼具傳統與現代兩種特點。

        此前有評論家指出,林森的小說“浸潤著生活本身的滋味”,“充滿著泥土的氣息”。我想,海南的泥土與生活本是林森小說的底子,他的作品無一例外地扎根于現實的生活,著眼于現實生活中活生生的人物。然而同時,這種現實感又無法遮蔽他作品中的現代感:那些快節奏、高密度、充滿靈性的語言,那些偶爾跳出來的伏筆、暗示,都仿佛是藏在幽暗角落中的閃光,在措手不及間驚訝你的靈魂。

        《我特意去看了看那條河》是林森作品中頗為獨特的一篇。小說主人公“我”是一名記者,在采訪中被人打傷,于是離開省城,去找在鎮上做官的高中同學許長天。許長天安排“我”住在鎮政府大院中的一個招待所并介紹自己的女朋友吳小曼前來幫忙照顧。在一次許長天安排的飯局中,我與自己高中時的單戀對象小菲相遇,這一次,小菲主動向“我”示好,而我卻拒絕了她。就在“我”百無聊賴準備離開小鎮時,卻得知吳小曼已提出與許長天分手——“我”知道,這個突然的決定來自于“我”與她在朝夕相處中產生的朦朧好感。在“我”離開小鎮之前,吳小曼帶“我”去看了她的爺爺,在爺爺娓娓道來的講述中,“我”終于知道了吳小曼之前無數次吟唱過的那首神秘歌曲的由來。這首歌的作者是鎮中學的音樂老師,因丈夫出軌投河自盡,之后,她的丈夫自責不已,最終在家割腕自殺,而女老師丈夫死的地方,就是這些天來“我”的住所。至此,“我”終于明白,“我們每次在房間里相對時,那歌聲便自動流淌似的,是不是因為這歌聲曾經由那女老師的口無數遍地在那空間流淌過,一旦有人再唱起,流失的會再被尋回,過往的仍將重復。”“故而當這歌聲再次在那房間響起后,與此有關或相近的人便會染上不祥,不該相愛的人會產生感情,有愛人的會失去,曾慕戀的覺得厭倦,該親熱的永難相近,不該在一起的則沉淪在欲望的忽然到來里……”

        小說不僅講述了“我”在鎮上的離奇遭遇以及“我”與牽連而出的幾個年輕人之間的感情糾葛,更以此為線索講述了在我們看不到的另一個時空中的兩段愛情故事:其一是鎮中學女老師殉情的故事,其二是吳小曼爺爺的故事。多年前,吳小曼的奶奶不慎墜河而亡,吳小曼的爺爺為了守護奶奶的靈魂,在這座簡陋而危險的獨木橋上苦守了十幾年。將這兩段愛情故事串聯起來的,正是吳小曼反復吟哦的那首歌謠——這首歌正是那位女老師聽說了爺爺的故事之后受感動而創作的。小說最后,“我”著魔似的在回省城的汽車開動之后忽然下車,執意要去看看那條吞噬了兩個女人的生命、埋葬了兩段秘密愛情的河流。

        《我特意去看了看那條河》無疑是一個充滿隱喻與現代感的文本。30多年前,格非在《褐色鳥群》中曾給我們留下一個充滿疑團的“水邊”,如今,“80后”的林森在這篇小說中又塑造了一條隱藏著幾代人秘密的河流。與《褐色鳥群》相似,林森亦在《我特意去看了看那條河》中探討了時間、記憶與重復的問題,小說中隱含著3個時空:“我”、吳小曼、許長天、小菲所在的時空,吳小曼爺爺、奶奶曾經的時空以及鎮中學音樂女老師的時空,這3個敘事時空重疊交錯,使小說充滿了撲朔迷離的神秘感——過去時空中被隱藏數十年的秘密在今天被披露,眼前這3個年輕人的愛情悲劇在過去時空中早已多次上演。昨天與今天于此打破了界限,誰又能知道,了結了秘密與恩怨的今天,也許將是下一個輪回的開始?

        《我特意去看了看那條河》突出表現了林森精神世界中傳統與現代的糾結:海南地區盛行的巫術、傳說、神話是他抹不去的身份基因,而現代的科學意識、批判精神則表明他后天經歷的思想沖擊與洗禮。小說最后寫道,“在那河水里我能看清楚一些東西,我不確定將會看到什么,但我一定要去,我一定要特意去看一看那條河!贝蟾帕稚约阂膊淮_定他將會看到什么,然而可以確信的是,他的執著就像小說中的“我”一樣——他一定要去、也一定會去。

        “尋根”:“80后”的文化身份

        作為“80后”群體的一員,林森的身上有著一種顯而易見的自信、從容與叛逆。然而與此同時,我們也從他的作品中看到了他內心隱藏的種種茫然、不安與頹靡:《風滿庭院》中身體多病的“我”、《邦敦西里》中畢業即失業的“我”、《我特意去看了看那條河》中工作碰壁的“我”……在這一系列的敘事主人公背后,我們仿佛看到了一個在生活中掙扎的年輕人,以自己不斷被消磨的熱情和無法被剝奪的堅韌描寫與重構著現實世界。

        與大多數“80后”不同的是,林森的小說堅定地扎根于他所成長的海南大地,他的作品立足于鄉土,致力于呈現與重述這座國境之南的海島上所上演的種種故事:在他的作品中,你不僅可以清晰地感受到屬于這個海島的獨特的溫度、味道,甚至可以身臨其境地觸摸到那些沉靜隱忍、不發一言地接受命運的人物與他們的靈魂。與此同時,林森對于海南地區文化性格的深入發掘,也正在另一個維度悄然展開:林森的小說常常在看似傳統的敘事筆調之中,隱藏著一種對鄉土世界與傳統意識的反思,這使他的小說因此而帶有強烈的批判與重建意味。從這個意義上來說,林森的小說確乎有一種文化“尋根”的意味。

        林森在小說中“尋”到了什么?是《小鎮》中的祖屋?是《夏風吹向那年的畫像》中父親破碎的目光?還是《風滿庭院》中鄉親們信奉的神明或祖先?這些顯然無法概括林森心目中的故鄉,更不是他所依賴的生命與文化之“根”。 我想,林森的海南系列小說在“80后”的文學世界中之所以顯得與眾不同,原因不僅在于他接續了上世紀80年代中后期以阿城、韓少功等為代表的“尋根文學”之根,更在于他的作品在新世紀開辟了一條新的“尋根”之路——此時的“尋根”之意義并不在于所“尋”的對象,更重要的是年輕作家“尋”的沖動。

        還記得上世紀末,評論界給“80后”文學貼上了娛樂化、市場化、商業化的標簽。對此,年輕的“80后”作家似乎并不在意,他們熱愛自己所生活的時代:遍地財富、充滿誘惑,因此也具有別樣的魅力。如今,逐漸步入而立之年的“80后”正承受著巨大的壓力和挑戰:在物質上,他們承受著前所未有的沉重負荷;在精神上,面對多元文化的沖擊,他們正在搖擺中逐漸確定自己的精神與文化歸屬。在這一背景下反觀林森的小說,其中那些頹廢的、乖戾的、搖擺不定的年輕人形象便不再難以理解了。

        與林森筆下的這些年輕人一樣,在歲月的洗禮下,“80后”正經歷著一場身體與精神的雙重蛻變:他們曾經彷徨、曾經犯錯,或許也曾對自己的過去懊悔不已,而最終,他們必將找到屬于自己的立足之地與前進之路。

        林森說:“文學在很大程度上跟愛情很像,因為它們都從夜晚開始,最后也大多消失在靜水無痕一般的黑夜!蔽膶W之于他,或許就像是夜晚的一席夢話,不足為憑、不以為信,因為天亮之后,一切都將如常繼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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