蔣峰中短篇小說:面向自我的抒情樂章

      http://www.fxjt168.com 2012年12月24日08:45 霍 艷

        “80后”創作在經歷了前幾年的噴薄之后,在這些年逐漸趨于沉寂,“80后”創作者面臨著一個迫切的轉型問題——是向市場靠攏,甘愿接受市場包裝成為一名“類型化”寫作者,還是對自身創作加以反省,尋找真正通向文學之路,哪怕這條路充滿荊棘,少了掌聲喝彩。蔣峰選擇了后者,并且交出了令人矚目的答卷。他最近的創作步伐漸漸放緩,每年有一部中短篇作品在《人民文學》面世:2010年發表短篇小說《遺腹子》,2011年發表中篇小說《花園酒店》,2012年發表中篇小說《六十號信箱》——這幾部作品篇篇出手不凡。據說,2013年1月,《人民文學》又將發表他的中篇小說《于勒的后半生》。

        然而,與此同時,評論者卻對蔣峰近年來的創作似乎并不熱心,多數認為他還沒有擺脫青春書寫的范疇,在他們看來,這似乎還是文學起步階段的嘗試。又或者,“80后”曾經的喧囂讓許多人對他們此后的文學創作保持警惕。最可怕的一種情況是,“80后”的創作讓很多人感到無話可說,以上世紀五六十年代出生的人為主體的評論家隊伍,與“80后”創作主體之間有一道不可逾越的鴻溝——這些他們子女輩的寫作者以及他們固執書寫的題材,已經無法再用簡單、傳統的文學社會學、文學政治學來囊括。同時,兩代人之間的話語裂隙,更使得他們彼此無法在一個層面進行溝通。

        “80后”作家群出生在改革開放時期,外國文學的經典譜系得以完整地進入國內,書本里存在的虛無和頹廢,人的異化、變形和曖昧不明等曾被視為洪水猛獸的內容,被“80后”順理成章地接受。同時,作為第一代獨生子女,“80后”面臨著父母的希望和繁重的課業負擔,被家庭環境包裹得嚴嚴實實,對社會的認識轉而以書本為起源,于是,他們開始了模仿。蔣峰在高中時代閱讀了1000本書,深諳西方小說的創作技巧,并且在早期作品中實驗、甚至炫耀這些技巧。他曾坦承,直到1999年才擺脫了困擾他28個月的王小波風格。立志于寫出最好華語小說的蔣峰,出手就是30萬字的長篇小說《維以不永傷》,這是一本大雜燴的小說:魔幻現實、偵探故事、訴訟小說、拼貼元素、羅曼斯情節、復雜的敘事人稱切換,甚至還使用數字符號創作敘事游戲……蔣峰在處女作里就把小說當成了與讀者之間的一個游戲,他用文字構建了一個巨大的迷宮,作為高高在上的掌控者,他俯視著一樁跨度30年的命案、十幾個人物的悲歡離合,以及讀者在文字叢林里迷失方向的苦悶。無疑,作者在這部作品中付出了巨大的努力,但同時,這種努力也造成了文本的晦澀以及某些情節安排的不合理和故弄玄虛。日后,連他自己也承認,第一部書太過用力,想要把平生所學全然貫之,下筆太重,在文本中迷失了自我。

        之后,蔣峰出版過一部短篇小說集《我打電話的地方》,向美國極簡主義作家雷蒙德·卡佛致敬,行文風格頗具“現代派”特征,每篇小說都嘗試一個新的寫作方向,具有鮮明的文體意識。作者超越敘事者,遠遠地觀察著苦難者麻木的身體和靈魂,顯示出理性和中立的姿態,這在美國文學里可以找到鮮明的脈絡。2010年,蔣峰出版自己的野心之作《戀愛寶典》,面對愛與文學這個古老的命題,蔣峰開始了自己的解構,他采用復調敘事,又不斷分出枝杈,時而用幽默揶揄的語言風格貼近當下語境,時而又一本正經地對文學和作家進行頗具專業水準的論斷——他用一個章節來探討歌德與汪曾祺,愛與文學的不朽。2011年,蔣峰在癡迷了一段時間的推理小說后,開始嘗試類型化寫作,推出《為他準備的謀殺》,他再次嫻熟地運用推理小說的技巧,為真相揭露制造一個個障礙,帶領讀者共同逃亡。

        熟悉蔣峰的讀者不難發現,他具有小說家的天賦,同時也有小說技術的自覺。我認為,他已經具備一個成功作家的三分之二,而另外的三分之一,則是在感情。蔣峰并不是不投入感情,但他的感情是支離破碎的,是對小人物的憐憫、對命運不可控的無奈、或是感慨文學在市場沖擊下的落寞。我以為,在當下,喚起讀者的閱讀熱情有兩個途徑,一個是驚奇的故事,這交給網絡文學足以完成;一個是感情價值總體性建立,而不是對經驗碎片的描摹和拼貼。這種感情整體性建立在對社會的深度認識之上。隨著閱歷的增加,蔣峰已經逐漸在這個向度進行挖掘,他不像其他的同代寫作者,用一把刀子在生活的表面胡亂切割,劃得到處是鮮血。他握著那把鋒利的刀,選擇一個角度劃開一個縫隙,把刀鋒不斷地深入,刺向人物內心的隱秘角落,挑起故事的線索。

        蔣峰多次談到,這6部中短篇作品都隸屬于一個名為《白色流淌一片》的長篇小說。“白色流淌一片”的意象貫穿在每個故事里,許佳明則是貫穿始終的主人公,幾篇小說共同敘述他的6個人生片段,由此講出一個人的大命運,進而放大為一代人的大命運。6個故事圍繞著夢想、遺忘、成長、信仰、愛情的主題展開,最終形成一部傳記體長篇小說。

        對主題展現最為充分的是《六十號信箱》,充分得有直白的危險,在被視為“祖國花朵”的許佳明心中,盛開著一朵秘密之花,高尚與齷齪、圣潔與欲望、孤獨與絕望交錯編織為花瓣,他既要不停地朝著光明,又不斷被黑暗所拉扯,在不穩定的人性上下拉扯間,文章產生了強韌的張力。許佳明暗戀的少女房芳正是由于抵不過心里對惡的愧疚而選擇自殺,不斷以她為向上動力的許佳明在經歷諸多挫折后,終于讓秘密之花在陽光下盛開,徹底掩蓋了年少時的辛酸。

        《花園酒店》的主題是遺忘,一個即將逝去的老者,為了抵御被遺忘所帶來的恐懼,拼命地為孫子和女兒做事,他不光自作主張地把精神病的女兒嫁給了一個聾啞人,還為了給孫子攢學費而偷盜花園酒店的鋼筋,但他為之付出的兩個人卻跟他并無血緣關系。花園酒店的從無到有,是遺忘主題的隱喻,隨著大時代的變遷,共青團花園在荒廢了一段以后,終于破土動工,建成花園酒店,而時代的車輪碾過依靠花園生活的底層民眾,老許“感覺到這個夜晚好多失眠的老人像他一樣,站在窗前懦弱地看著這一切。喜歡來花園溜達的、聊天的、打牌的,都是快70歲的老人了,你們就不能等兩年,等這幫老頭老太太們死光了,再來毀掉這全部嗎?” 蔣峰勾勒出在巨大歷史轉型中底層民眾的創痛,最后“好像他們真是像開發商所愿望的,在一個冬天里都死絕了似的”。

        《于勒的后半生》的主題是信仰,許佳明信仰愛情,在大學為女友學習繪畫,繼父于勒信仰公正,在被判為死刑犯時,不惜殺害7條人命越獄以證清白,在沿途乞討中等待被公平審判的那一天。當這一天真的到來時,他又毅然決然地踏上回家自首的路。這對繼父子雖然生活在底層,卻有堅強的內核,希冀以此擊碎現實的冰冷。

        這幾篇小說,圍繞許佳明24年短暫的一生,雖然并沒有脫離青春寫作的范疇,但卻與其他“80后”作者所書寫的青春大不相同。“80后”作者筆下的青春分為3種:一種是白色的,像一個被編織精美的七彩泡泡,主人公都像是夢囈一般地在空中飛舞。一種是黑色的,充滿了青年人對社會的仇恨與破壞的欲望,他們向社會舉起匕首,在文本中揮灑著過度的荷爾蒙。還有一種是紅色的,以女性作者居多,她們酷愛血的意象,從經血到處女之血再到生育之血,她們把紅色潑在人物的器官上,用放大鏡仔細察看血的流淌趨向,字里行間充滿了曖昧不明的氣息。蔣峰的青春書寫則是黃色的,是大地色的。蔣峰筆下的青春是緊貼地面的,具有強烈的現實性、寫實性。長久以來,年輕作者難以書寫自己生活的全景,他們被高度發展的媒體拉扯得支離破碎,并不具有全景意識,始終浮于生活之上,無法形成對世界明晰的認識。蔣峰有著豐富的寫作、閱讀經驗,他在幾個城市間不停地游走,又有一雙敏銳捕捉生活的眼睛,因此,他的作品不再以“疼痛”作為青春成長的主題,而是通過許佳明的一生,勾勒出一代年輕人貌似千篇一律實際迥然不同的人生,以及底層群體貌似各不相同卻又殊途同歸的生活,詮釋著命運的吊詭與蒼涼。

        小說緊貼許佳明的視角,以一個還處于成長中的少年,來豐富對世界的認識。蔣峰并沒有粗暴地吶喊、控訴這個世界的不公,他的文本里充斥著一種內在的抒情性,《花園酒店》里的殘疾人老王拒絕請年輕保姆,作者挖掘出這是自尊和欲望的雙重作祟,“老王是個男人,老人,殘疾人,但不管怎么說,他就是個男人,碰到年輕女人他還是會點燃小火苗。這是飛蛾撲火,沒半點希望,只能自取其辱”,老王為了救自己重罪的兒子,每天跪在檢察院門口磕頭,以殘疾人的身體博取同情,堅稱要送給法官“一個良心”。蔣峰的感情投射給其中的每一個人物,沒有人是惡的,只是不斷在善與惡、良心與欲望拉扯中的身不由己。

        值得肯定的是,通過這幾篇小說,蔣峰寫出了中國社會轉型時期的巨大變遷。“80后”生長在城市,卻無法對城市的現代化進程做出一個明晰的價值判斷,干脆保持防御的姿態,一面躲在弄堂里巷懷舊,一面享受城市化所帶來的便利,一面還抱怨著人與人的隔膜。《花園酒店》里蔣峰以城市新地標為基點,從共青團花園被翻建,到花園酒店破土動工,再到項目落成,成為高尚人群的聚集地,最后上演命案,側寫了長春歷史轉型中的風雨變遷。社會的進步是以一些東西的消失為代價的,布爾什維克沒了,“共青團”3個字被抹掉了,又高又老的楊樹,比許佳明爺爺年紀還大,十來分鐘就沒了,“吊車鐵鉤的影子在墻壁晃了一圈,又離開了房間”、“過去挺好的路,被他們那些吊車卡車壓得一團糟”……蔣峰捕捉到城市變遷下人們生活所發生的點滴變化,而這種變化又潛移默化地影響了他們的生活方式,直至他們為順應城市化潮流而做出改變。

        許佳明身處3個圈子的集合,生活的啞巴樓是一個底層圈子,省一中快班是一個向上層階級的過渡圈子,花園酒店里縱欲吸毒的有錢人又是一個高級圈子,這3個圈子并不是封閉的,少年許佳明出色地完成了把它們串聯在一起的任務,展現了長春在90年代初的全景風貌。蔣峰還寫出了城市變遷帶來的孤獨病。許佳明的母親許婷婷是一個精神病患者,她對于母愛的認知是來自于現代媒體,在未婚夫小吳變成植物人的那刻,她發現電視劇都是騙人的,轉而迷上了《動物世界》,袋鼠媽媽帶著寶寶蹦來蹦去的場景教會她母親的責任,而母虎為了保住遺孤和公虎展開的決斗,教會她母愛的偉大,她為了保住自己肚子里的孩子,在生產時不肯用力,寧愿像袋鼠一樣把許佳明牢牢鎖在懷里,也不讓人把他搶走。許婷婷和許林森相依為命,卻無法溝通,遺腹子許佳明的父親成為植物人,母親被他親手送進精神病院,在爺爺去世繼父再娶后,他成了無依無靠的人,把全部心思投入到無人開啟的秘密信箱。少女房芳每天在父親的庇護下生活卻深感孤獨,走上自殺的絕路,繼父于勒為了尋求正義孤獨逃亡到少數民族部落,許佳明的未婚妻萍萍過著富庶的生活,卻在胎教課上連個陪伴的人都沒有……孤獨已經成為城市現代化進程里的病灶,雖然靠相互取暖可暫時緩解,卻無藥可醫。

        蔣峰的語言具有鮮明的辨識度,可以用干凈、流暢、冷靜、幽默來概括。他的語言較少使用形容詞,更不會出現那些繞口自造的詞語和做作的四字成語。試舉幾例:“白色流淌一片”作為貫穿始終的意象,在不同故事里分別形容云、雪水、精液。形容精液時,“脫下他的褲子,看到白色流淌一片,這一次他真是感到了憂傷,這種憂傷被精液渲染后愈發蒼白”;形容雪水時,“這里就要被一片白色覆蓋,偶爾太陽上來時,消融的白色會流淌一片”;形容云朵時,“冬日的積雪被雨水打濕,裹著山體的白沙,又拽著碎掉了的云朵,白色流淌一片,朝著山腳奔下去”。可以看出,蔣峰的描寫靈動洗練而又相當克制,精準而又點到為止,留給讀者豐富的想象空間。蔣峰的語言不乏幽默,而在這種幽默的腔調下,體現了對生活無奈的自我消解,或是以調侃來抗擊現實的殘酷。《遺腹子》里,許佳明的親生父親變為植物人,醫生“花了很長時間跟老許解釋,什么叫做植物人,他說,至于哪天哪月醒來說不準,可能小吳睡20年都醒不了,也可能明天一早他就睡飽了,還跟你們一起喝豆腐腦呢”,人生悲劇,在幽默的筆調下,被處理得又有了希望,仿佛殘酷只是一場漫長的夢。

        “80后”作者并不缺乏天賦和文學素養,他們缺乏的是精神世界的與眾不同以及和別人不同的生活方式、觀察角度。蔣峰的獨特性在于他對自我的真誠,他曾說:“我不想寫一個簡單的青春成長的疼痛故事,我想喚出我最真誠的那一部分。”在幾部作品里,我們看見他的努力,而由于對自我的真誠,也使得他作品里無處不充滿著希望,這希望就像一根救命稻草,把沉浸在苦難里的人們拯救。(霍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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