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在“發現”這一辭條下有兩點解釋:(1)經過研究、探索等,看到或找到前人沒有看到的事物或規律;(2)發覺。在“發明”這一辭條下有三點解釋:(1)創造;(2)創造出的新事物或新方法;(3)創造性地闡發或發揮。辭典對“發現”與“發明”的解釋自然是恰當的,無可挑剔的。但如果讓我來區別這兩個概念的含義,我會更本質地對它們加以解釋:前者是面對已有,從中看出早已存在著但還尚未被人注意到的一切,而后者卻是背對已有而面對空無,造出在這個世界上原先根本不曾有過的一切。其實,辭典對“發現”和“發明”的解釋也已經暗含了這樣的意思。
幾年前,我曾提出“第二世界”的觀念。我將上帝交到人類手中的那個物質性的、存在于人的主觀精神以外的世界,稱為第一世界。而把精神性的,是人——只有人才能創造出的世界稱為第二世界。事實上,人類為了物質的欲望,也為了精神的欲望,還改造了第一世界。上帝給人類的只是一塊未經加工的物質毛坯,是人類前仆后繼、調動偉大的想像力和付出巨大的勞動以后,才使它呈現出今天如此斑斕多彩的形象。如果有一天上帝從蒼茫的宇宙間邀游歸來,會對人類說:這不是我給你們的那個世界。至于第二世界,則與上帝毫無關系,完完全全是人類在沒有任何外力幫助下自行創造的。上帝給予時,有哲學嗎?有一種叫做“存在在先本質在后”的理論嗎?沒有。上帝只給我們陽光、空氣和土地這樣一個純物質的世界。上帝在精神上是一個赤貧,拿不出一點東西施舍給人類。人類自己建造了一座碩大無朋的精神宮殿。今天人類所擁有的世界,已不是上帝給予的那個世界。人類創造的這個世界要比上帝給予的那個世界大得多。
文學藝術自然屬于第二世界。上帝給予時,沒有荷馬史詩,沒有《哈姆雷特》,沒有《蒙娜麗莎》,沒有《英雄交響曲》,也沒有一種叫做立體派的繪畫,這一切,都是人類創造出來的。
二
“創造”與“發明”同義。從根本上講,文學藝術是一種發明。
當我們對文學藝術所表現的內容再進行區分時,我們會感覺到作為一種發明的文學藝術又包含了兩種傾向:一種傾向是企圖對已有世界進行寫實性的描繪,并力圖揭示出蘊含于其中的種種不為人們注意的精神實質;而另一種傾向則是努力構思出一個實際上并不存在的世界,創造出種種新穎的圖畫和精神境界。這樣,文學藝術又可以分為兩種:發現的文學藝術和發明的文學藝術。我的《論發現》一文的核心是:如何發現已有的世界。而在本文中,我則要鼓吹:文學藝術應為人們發明一個世界。
文學藝術一開始就有發明一路。這一路文學藝術,運用幻想。進行了大量假設:
主題假設。這些主題,并不是從實際存在中提煉出來的。也就是說,不是被發現的,而是被創造出來的。海明威在《老人與海》中所宣揚的帶哲學意味的失敗與勝利之辯證觀念,是海明威的觀念。同樣,勞倫斯的“性是一種審美”的思想,也不是發現——實際的性活動并非必然會產生這種精神。為了達到很好的藝術效果,藝術家們常把這些假設性的主題放在一個似乎很現實的自然環境和人文環境中去表現。當你回顧那些很現實的藝術品,對其中的主題加以考察時,你將會發現,這些主題是一些多么純粹的思想。
形象假設。當我們說某某作家為人物形象的長廊又增添了新的人物形象時,也許是兩種情況,一種是這一人物形象來自于現實,而藝術沒有表現過,一種是這一人物形象是被創造出來的,是一種假設。這個人物除了僅僅在他也具有人的自然屬性這一點上像現實的人外,他的性格以及他的行動,都是一種假設或一種程度不同的假設。騎著毛驢戰風車的堂·吉訶德先生的騎士風度和那些妄想而浪漫的行動,自然是塞萬提斯的假設。甚至有些人物形象的所謂自然屬性也都是假設。他們那些超自然的行為,是人根本不可能做出的。那些不能稱之為人物形象的藝術形象,則更是一種假設了。如《西游記》中的孫悟空、豬八戒,《聊齋》中的狐妖,再如美國動畫片中的米老鼠、唐老鴨等。美術與音樂中的許多形象的假設性更是顯而易見的。
情節假設。一位詩人寫一位十二月黨人的妻子去流放地看望自己的丈夫,當見到丈夫時,她跪下了,親吻著丈夫腳上的鐵鐐。我們會說:這一情節妙極了!但我們是否想過這種情節卻是一種假設呢?我們認真考究一下,當一個妻子見到她日夜思念的丈夫,不是去擁抱丈夫親吻他的面頰和嘴唇,而是跪在地上親吻他腳上冰涼的鐵鐐,究竟有多大的真實性呢?
還有情景假設、形式假設等。
三
沒有這些發明,文學藝術的殿堂就會坍塌下來。
這些發明豐富了人類的精神世界,使人類獲得了更多的精神享受、并使人類的生存質量得到了提高。當一個人閱讀了海明威的《老人與海》,他便會不再為他的失敗而感到沮喪,并能在那鍥而不舍、頑強韌性的追求過程中得到心靈的慰藉與靈魂的升華。當一個人閱讀了勞倫斯的那部長篇,他便會生出一種崇高的生命意識,并把從前那種機能性的行為變成生命的輝煌一幕,將從前的猥瑣與羞恥心理一掃而光,把這種生命行為視為一種令人身心愉悅的審美過程。
發明使人類不斷進化著。人類進化著,正是因為人類有發明的能力。我們無法看出今天的耗子與一百年前、一千年前的耗子相比究竟是否有了進步,但我們可以清楚地看出人類在一天一天地提高著質量。人類不僅在物質生活方面變得越來越富有,在精神生活方面也變得越來越闊綽。哲學家與文學藝術家們的發明,使人類不斷獲得新的精神取向。這些精神存儲于心,使人類面對眼前的現實,有了從前不曾有過的解釋、理解、感覺與意識,比起前人,今天的人多享受到了許多許多。
我們面前,一個被發明出來的世界已變得浩瀚無涯。它與第一世界相映成輝,構成了一種抗拒不了的魅力。這種發明仍在繼續不斷地出現,并且越來越有生氣。上帝沒有給我們一個藍色的月亮,但文學藝術說:“我給你們創造一個藍色的月亮!”于是,我們便有了一個藍色的月亮。
我們的祖先面對那輪金色的天體從海上升起會作何感想呢?但今天的人會為那壯麗的景觀而激動,甚至熱淚盈眶——今天的人有了一種精神境界——這境界是人類自己發明出來的。
四
然而,功利主義的思維卻一直妨礙著阻撓著發明。
功利主義幾乎是天生的。它將一些人長久地困縮在一個低矮、狹小且有些氣悶的思維空間里。這些人在“我做的、想的,有實際意義嗎?”這一心理障礙下,只能面對著一個個可觸、可見、可聞的實存,進行著一些沒有創造性的思維活動:天熱了,該把窗子打開了;菜淡了,該加些鹽;衣服短了,能不能將邊放下,使它長一些呢?……
思維的功利主義既妨礙著別人的發明,也妨礙著自己的精神生活,功利主義使這些人失去了思維的快感與美感。我們可以想像得出黑格爾是多么幸福。當他在沉思默想之后,偉大的觀點突然宛如燦爛的星星閃爍著出現在思維的藍色天幕上時,他該是多么的愉悅!而這些人卻永遠不會有這種美妙的時刻。
中國是一個崇尚實際的國度。在這里,功利主義思維形成了一股頑固的勢力。由于如此,我們的文學藝術受到了一定程度的抑制。特別是中國當代文學,更是深受這種思維的影響。與西方的文學藝術相比,它明顯地缺乏大膽的、奇特的、令人驚嘆的想像——缺少重大可貴的發明。庸俗的農民式的“真實觀”,像傳說中的強盜用鐵床衡量與裁剪著文學藝術。我們總是聽見有人在對那些敢于想像的作品說:“這不符合生活真實!”他們只承認發現的文學藝術,而不承認發明的文學藝術。因此,許多年里,中國當代文學一直在地面上匍匐而行,而不能也不敢做瀟灑而浪漫的空中翱翔。這一時期的中國當代文學變得拘謹甚至呆頭呆腦。當它終于認識到這一點而企圖讓自己瀟灑浪漫一些時,由于多年缺乏想像力的磨煉和深刻思想的武裝,此時,便把平庸與俗氣都顯現了出來,并跌到了胡編亂造的一面。
發明意識的薄弱,還影響了發現的質量。其實,純粹的發現是不能稱之為藝術的。發現的藝術也需要有創造。強烈的經久的發明意識鍛煉著創造力,它會使一個文學藝術家面對存在不再是消極的,被動的,而是采取積極和主動的態勢,并使灰色庸常的現實得到改造,從而獲得更強烈的現實性。復印照抄的藝術觀自然是蹩腳的藝術觀。被沉重的現實完全拖住而失去想像,失去超越的文學藝術畢竟不是上乘的文學藝術。就像發明離不開發現一樣,發現也需有發明結伴而行。
讓濃重的油米醬醋氣味和小市民的汗臭長久地彌漫于中國的文學藝術,大概總不是一件幸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