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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寫作只是生活的一種方式

      http://www.fxjt168.com 2016年03月31日16:06 來源:曹文軒

        文芳是我最小的妹妹,我離開家鄉去北京讀書時,她才六歲。

        在一個子女眾多又不太富裕的家庭,最大的孩子和最小的孩子所享受的優待可能總要比其他孩子多一些。我是長子,再加上我當時已經在鎮上報道組工作可以掙得一份工資,所以在家中自然就獲得了一種特殊的地位,所有繁重的勞動一概免去。我有時間侍弄我的鴿子,我有時間去釣魚,我有時間百無聊賴地躺在田埂上傻呆呆地仰望天空。很自由,無邊無際的自由。然而,一個人的自由終究是孤單的,這時,最小的妹妹便成了我的影子和尾巴。

        我去放飛鴿子,她穿著三妹的大褂子,拖著父親的大布鞋,吃通吃通地跟著我,跑著跑著,鞋子掉了,回頭穿上,又跟了過來;我去釣魚,她就搬張小板凳,坐在旁邊,我需要個什么東西,總是支使她:去,給哥哥把這個拿來!去,給哥哥把那個拿來!她覺得她很重要,因此很快樂。釣魚是一件磨人耐性的事情,坐了半天,浮子卻紋絲不動。小妹開始坐不住了,不停地鬧著要回去,我期待著下一秒鐘的收獲,不愿放棄,就哄她安慰她,讓她安靜。當我重新坐在椅子上,盯著水面時,她撿起地上的泥塊,啪地扔進水里,水面一下子漾開了,一圈一圈的漣漪向岸邊擴展開去,我就揮動魚竿嗷嗷吼叫:“回去揍扁了你!”她知道這是嚇唬她的,并不害怕。……小妹使我的那段寂寞歲月多了許多溫馨,許多熱鬧。

        我曾經說過,我是一個農村的孩子,至今,我仍然是鄉下人。在我的作品中,寫鄉村的占了絕大多數,鄉村的色彩早已注入了我的血液,鑄就了一個注定要永遠屬于它的靈魂。二十年歲月,家鄉的田野上留下了我斑斑足跡,那里的風,那里的云,那里的雷,那里的雨,那里的苦菜與稻米,那里的一切。而在這一切的鄉村記憶中最溫暖的莫過于親情。《草房子》講述了我和父親的故事。形神憔悴的父親憂心忡忡地背著病入膏肓的我行走在城市與鄉村,早已成為我人生永恒的畫面。而我同樣喜愛也是我認為我所有作品中最沉重的《青銅葵花》,更多地封存了我與妹妹的童年生活。

        四個妹妹中,小妹和我在一起的時間最長,得到我的呵護和關愛也最多。回想往事,我總能看到自己的一個形象:夜晚的星空下,一個瘦弱卻結實的男孩,讓妹妹騎坐在自己的肩上,沿著田邊的小道,步行幾里路,穿過三四個漆黑寂靜的村莊,還要穿過有鬼火閃爍的荒野,露水打濕了褲腿,一路顫顫抖抖地高唱著給自己壯膽,卻引來黑暗里一陣狗吠,嚇得他馱著妹妹一路狂奔,氣喘吁吁……而這只是為了帶妹妹去遠村看一場電影……

        小妹后來考進了幼師,她的舞跳得不錯,還在當地的演出中獲過獎,父親一直引以為豪。可幼師畢業后,卻被分配到一個條件極差且又離家很遠的機場學校(就是她在《天空的天》中寫到的那個學校)。父親很著急,寫信給我,讓我勸慰小妹。就在我考慮怎么寫信時,小妹的信先到了。她覺得迷茫,甚至有些灰心失望。這讓我看到了很多年前與她一樣的自己,世界好像是混沌一片,就像家鄉的雨一樣,人被罩在其中,辨不清方向。后來是閱讀和寫作使我找到了出路,并使漂泊不定的靈魂終于有了一個落腳之處。

        我愿意幫身處困境中的小妹編織一個美麗的夢幻,但是夢境的實現卻是我無法代勞的,我甚至幫不上她任何忙,一切只能看她自己的造化,自己的打拚。與此同時,我無數次地告戒小妹:寫作只是讓人心安,而不可以將此鎖定為最終的目標而將全部賭注押在這里。后來的事實證明,她完全聽懂了我的話。她喜愛著文學,但又不指望它。她很輕松、很自在地走進了文學,并日漸沉浸在其中,自得其樂。寫到現在,她越發地認為,寫作只能是生活的一種方式,而不能成為生命必須要實現的全部。我承認,在對文學的態度上,她有時甚至比我恰當。

        每次我從北京回老家時,以前從來不要禮物的小妹,總是打電話叮囑我給她帶書。后來,鹽城那邊的書店越做越大,許多書那邊也有了。我就不住地為她開列書單,然后她就照著書單在那邊的書店直接購買。如今,她家的藏書,大概也算是鹽城的大戶了。父親在世時,甚至對人夸耀她的小女兒,說她讀過的書其中有一些我這個哥哥都沒有讀過。

        她開始動筆寫作,并不是在我的鼓勵下進行的,而是由于父親的督促。最初的幾篇文字,差不多是父親與她的共同創作。后來,兩人背著我忐忑不安地投稿,卻居然中了。父親的喜悅更甚于她。

        在寫了一些短篇以后,她就開始瞞著我寫作長篇。長篇的組織和布局不是一件一蹴而就的事情,很麻煩,很艱難,它牽涉到作者駕馭大規模結構的能力。她最初的嘗試并不成功。之間,加之父親的離世,使得她的心緒變得非常差。所幸,她沒有放棄。她終于慢慢地懂得了何為長篇。幾部長篇出手后,我看了一下,并沒有給予優或劣的評價,只是說了一句:是長篇。

        二十多年時間里,我看過她長長短短無數的稿子,我知道,在這些捧給我看的初具模型的文字后面還有著更多一遍一遍反復打磨不計其數的半成品。現在問世的文字,是她付出了艱辛的勞動之后的成果。好在小妹的全部并不都在文學。她的生活還有無數的方面。其實,我以為,她人生最成功的方面并不在文學。

        也許,這樣地看待文學在人生中的位置,是最適宜的。

      2008年8月18日于北京大學藍旗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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