門前的泥糞路駕不動兒時的小木馬,即使陽光燦爛,土墻里黝黑的面容也難辨你我。昨日的土墻被歲月推翻,湮沒一段泥濘記憶。
很久以前,有人遞給彝家山寨一柄壘土夯墻的木杵,我的父老,背簍里幾坨黃黏土沉沉甸甸,木梯搖蕩著一隅暖屋的夢想。整整一個季節的汗水積蓄,壘就四面矮矮的墻,軟弱乏力的燈光帶不動一盤錄音機的磁帶。這是沒有通風和采光口的圍城,它呵護著一方三足鼎立的火塘,進門靠左一架繼承經年的石磨緊緊咬合著,磨槽下掩藏著一道小門,那是雞的衰敗的家。四方的土墻空間被竹笆隔開,無頂的平面圖展示出三兩張木床,它們扎入泥土,吱吱叫著接納主人沒日沒夜勞作的疲累。
房子一苫蓋,只有柴扉口鉆得進太陽的余光;尖角屋頂蓋得嚴嚴實實,炊煙嗆出彝家人的眼淚后好不容易從四面的罅縫逃逸;炊煙還熏黑小木馬、竹樓、土墻,熏黑那口唯一的大鐵鍋,它還沒來得及探頭就被山風卷回土墻屋。人們從三鍋莊邊破門而出,吐著濃黑的煙。
靠門邊的外墻上,阿爸用鏨子掏了一個雞塒;家里豢養的唯一的母雞在那里積攢白花花的鹽巴錢。他不知從哪里搞到兩顆鉚釘,和一截鐵絲;上面重壓著爺爺、奶奶、父親、母親、我和三個哥哥兩個姐姐的衣褲、披氈、洗臉帕、膠鞋、棕繩鞋、背柴架、缺嘴的鐮刀,粗重的鋤,還有我的小木馬有時也掛在上面。
山墻已不如以前光潔,順風雨沖刷過它,像滿是痦子的老臉。屋后檐下的墻根常年經受雨水浸泡,已經發黑,生出長長的青苔的腳踢線。
那時候,我很樂意去和鄰居小海大叔套近乎,只因他是一位德高望重的捕鼠專家,掌握著好幾種高超的對付這種畜生的辦法,我最喜歡他使的捕鼠夾。而我著實需要無數的捕鼠夾,因為在家里安身立命的老鼠多得——正如爺爺所說,像全寨的羊子一樣多。它們專于刨墻根、嚼衣被、擄食、散播病菌之事,它們是劣跡昭著的小鬼子;小海大叔的中年喪子之痛與老鼠和土墻脫不了干系,山寨的見識也受老鼠和土墻監禁;真恨不得推翻這四面封閉如牢的黑墻,來把這可惡的城狐社鼠一網打盡。
全寨千瘡百孔的土墻幾乎同時被推翻了。
古銅色的臉那么剛毅,世代牽手相傳的屋基重見天日;人們揪出隱遁于地底的貪婪猥瑣的碩鼠,這種丑陋的動物千年來一直驚擾并啃嚙著彝家山寨的地氣。如今隨著“畢摩”經的一聲果敢的念咒,它們無路可逃,無處安身,因為所有光明的通衢理應只歸人的腳步。推翻了黑土墻,讓更明媚的陽光照耀彝人的“火塘”,讓月琴不再憂傷,讓“達體”不再呆滯,讓阿惹妞的情歌不再哭泣,讓漫山的蕎麥花引來彩蝶翩躚,讓彝人的氣息融會山河的復興。
黑土墻被推翻了。
我惦念的雞塒被埋葬,鐵絲上的衣物被卷進麻布口袋,除卻小木馬,以往裝潢著土墻的大多數物什已經煙消云散。太陽開始熱烈起來,從四面寬大的窗口直接掃射,同時,掃描出的結果單上排出一長串電器的靚麗名字。看見自己毛茸茸的小床懶洋洋地躺著。繪飾紅黃黑三色精美圖案的大飯桌替代了三鍋莊的地位,它已經被阿爸收藏于歷史的典籍;新替的三鍋莊更端正神圣,它有自己的專場。那些橫七豎八的木墩哪兒去了,鐵質的椅子看著就想坐坐哩。
黑土墻終于被推翻了。
彝家山寨的屋墻堅實了,屋內亮堂了,人變得特別精神,阿惹妞出落得特別水靈,她們拾起“達體”的舞步,在喜慶的日子手挽手,來把索瑪的嬌美一一綻放。鳳凰理應居美巢,月琴與口弦碰撞的火花,燃成激情廣場的篝火,月光下人們且舞且吟,如劫后余生的新生命,滿目盈盈閃爍著夢的旋律。
彝家山寨的屋墻終于堅實了,終于新了起來;崛起的美人屋門庭若市,致富的秘笈爭相傳捧。人心穩帖了,更通泰了。
你們聽那茶歌的悠揚,看那疊翠的山巒,走走那平坦的大道,想想那彌漫著馨香的未來,它正與一艘縱橫世界之海的巨輪同行共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