崔仁碩：與你們一起游戲

　　1. 去年六月二十日在韓國地級市大丘發(fā)生了一起一名十四歲左右的二年級中學生A從十八樓樓頂跳樓自殺的事件。這個少年留下了一封四張A4紙的遺書。他在學校的朋友B要求他進入到B的游戲空間為B培養(yǎng)游戲角色。 A聽從了這一要求。A的父母是雙職工，因而家中經(jīng)常無人。A把另一個少年C領到家中，一起吃泡面，一起打游戲。

　　1.1. A為B精心培養(yǎng)游戲角色。B不是要求而是強迫。強迫他培養(yǎng)游戲角色，強迫他購買游戲項目，并與C串通一氣。更嚴重的威脅和強迫開始了。這兩個朋友讓他代寫作業(yè)，搶他的書，強迫他吸煙，強迫他買高檔夾克衫后搶走。并威脅用木劍砍他，甚至要對他實施水刑。還不時地用手機發(fā)短信指使他、威脅他。知道父母不在家中，他們時不時地到家里打罵A、折磨A。幾個月里A受盡了這樣的煎熬，20日父母剛一上班不堪忍受的他選擇了自殺。

　　2.  7月10日京畿道高陽市某公寓十三樓，十六歲的高中一年級學生D某跳樓身亡。遺書中這樣寫道：“爸爸、媽媽，對不起。我愛你們。因為成績不好去不了理想中的學校了。請把我向朋友們借的籃球等東西還給他們�！�

　　2.1. 過去幾年間學校里高中生自殺事件頻發(fā)。這已經(jīng)成為社會性、政治性問題。雖然忙著準備對策，但好像成效不大。孩子們自殺的原因大多由于成績，以及被同學排擠等因素。根據(jù)某一日報的調(diào)查結(jié)果，六名學生中就有一名曾認真考慮過自殺。據(jù)2011年的統(tǒng)計，最近三年間有65名高中生死于自殺。

　　3. 2010年7月4日，建國大學還發(fā)生了一起研究員自殺事件。建國大學研究員申尚會博士是海德格爾研究領域的權(quán)威，出版了很多專著和譯作。1993年成為大學時間講師后，他竭盡全力欲成為專職教師，但當覺得這個理想不能實現(xiàn)時，他決定離開學校，離開的方法便是自殺。

　　4. 韓國有個名為雙龍汽車的公司。2009年該公司進行了結(jié)構(gòu)調(diào)整，公司裁掉了2500多名工人，隨即發(fā)生了勞資糾紛，目前仍末得到解決。起初有一兩名工人自殺，但后來每隔一段時間自殺事件就會頻繁發(fā)生，到目前為止兩年多的時間里已經(jīng)有二十二人自殺，在韓國這是史無前例的惡性事件。

　　5.《文學、家庭和社會》這一主題仿佛太過龐雜、模糊。文學與家庭和社會不是沒有關聯(lián)，相反這種關聯(lián)深刻到無需另行說明的程度，這樣反而模糊了。提到“社會”這一名詞，首先想到的是斐迪南·滕尼斯的法理社會、禮俗社會等，譯成韓語便是利益社會和共同社會等概念，但這于我們討論的主題無益。

　　5.1. 我們有必要將“社會”這一龐雜、模糊的概念稍微具體化。比如國家或者民族，宗教或者公司，以及學校等。這樣一來學校吸引了我。這是由于當今韓國社會正面臨的教育混亂。上文提及的學生自殺問題便是韓國教育界所面臨困境的幾個代表性事例。

　　6. 一位哲學家曾說過，學校如同工廠，而工廠如同監(jiān)獄。如果學校的控制是為了教育，那么工廠的控制是為了生產(chǎn)，而監(jiān)獄的控制是為了懲罰，但在控制方面存在共同點。�？路Q之為“安保社會”，吉勒斯·德勒茲稱其為“控制社會”。安保也好控制也罷，問題在于妥當、效率以及公正的程度。但當今韓國社會的公正性好像被嚴重毀壞了。當被認為不公正時事實上控制已經(jīng)喪失了正當性�？刂茊适Я苏�當性便是壓迫。隨之反抗發(fā)生了，學校里學生的自殺不就是這種反抗的極端表現(xiàn)嗎？某位醫(yī)生的研究結(jié)果表明，多數(shù)人因存在報復心理而斷然實施自殺行為。自殺，這不是單純的反抗，而是對當今的學校、學校的控制以及存在這類問題的教育政策和體制的報復。

　　6.1.但這不只是韓國社會存在的問題。國家機關針對全體市民的義務教育已在全球范圍內(nèi)普及，它既是教育市民的手段，也是控制市民的手段。所謂學校，在學校一個國家的意識形態(tài)得以反復強化，在學校強硬的賞罰分明的控制手段得以實施。

　　6.2.家庭是什么地方呢？是人們最初學習人際關系、了解世界的地方， 也是學習語言，學習禮節(jié)的最早的教育機構(gòu)。不是有家庭教育這一說法嗎？棍棒之下出孝子，這是古今中外所接受的真理。

　　6.2.1. 家庭也是社會最基本的單位。社會的意識形態(tài)最初通過父母及其他家庭成員在日常生活中得以反復施教。而為了維持家庭，為了子女的出人頭地、飛黃騰達，被施教的往往是最保守的意識形態(tài)。

　　6.3. 不知從何時起開始使用終生教育這一名詞。也就是終生學習。乍看起來像是好話，但這或許與當今世界的發(fā)展變化有關。世界正發(fā)生著巨變，與此相適應，如果不實施自身的再教育，那么非常容易落伍。如今絕不能說會操作電腦與不會操作電腦的人之間差距甚微，也絕不能說經(jīng)常使用網(wǎng)絡的人與不使用網(wǎng)絡的人差距很小。過去一生可以只從事一種職業(yè)，而現(xiàn)在這樣的情況并不多見�，F(xiàn)在勞動者動輒就被解雇。新自由主義意識形態(tài)出現(xiàn)后，隨之也產(chǎn)生了多種解雇技巧及掩飾方法，如裁員、內(nèi)退等。如今的社會如果不接受終生教育就無法生存。

　　6.4. 或許終生教育無異于終生控制。自國家體制存在以來，人類一直被控制著生活。而當今的控制更為頑強、更為狡詐、更為縝密，人們已到了無處藏身的境地。喬治·奧威爾筆下老大哥監(jiān)控一切的寓言已成為毫不夸張的現(xiàn)實。每條街的CCTV雖然是用以監(jiān)視并緝拿違法者的，但同時它們也記錄和監(jiān)視著普通本分市民的一舉一動。在韓國交通卡使用相當普遍。這當然有便利的一面。只要持有一張卡，使可以使用包括公交、地鐵、出租車在內(nèi)的所有交通工具，也可以去商店買瓶牛奶，在酒館喝杯酒，甚至連在飯店吃飯也可刷卡結(jié)賬。與此同時，一個人位置的變動、飲食活動、甚至連和誰見面，這一切都可能被記錄或監(jiān)視。伴隨技術的發(fā)展，更精密的控制和監(jiān)視成為可能。

　　6.5. 至此，回想起“學校像工廠、工廠像監(jiān)獄”這句話，我們不得不點頭稱是。我們的理想曾是建立從搖籃到墳墓的福祉社會，而如今從搖籃到墳墓被控制和監(jiān)視的社會已迫在眉睫。學校和教育被委以重任。

　　7. 再仔細想想，學校教育并不只是單純的教育、單純的控制。這一過程中除了意識形態(tài)教育和控制，還有另外一件事，這便是服從。學校強迫接受意識形態(tài)，并教授服從這一強迫的方法。如果服從便給與獎勵、頒發(fā)獎學金；如果拒絕服從便令你顏面掃地，并予以懲罰，甚至驅(qū)逐。在這里，即使與自己的想法相左，學生仍要學習服從老師的想法、學校的指示、體制的要求、甚至權(quán)力指針等的方法。在接受指示前，學生揣摩并掌握學校、體制以及權(quán)力的真正涵義，進而領悟預先服從的方法。這便是優(yōu)等生。與其說體制宣揚耐心的傳授和學習，還不如說這更接近于學習妥協(xié)和屈服的方法。學校是再生產(chǎn)體制的地方。給予獎學金和獎狀的同時，盡早反復練習著服從和拋棄、屈服和失敗。講得極端些，學校便是學習成為奴隸的方法的地方。

　　7.1.即使如此也不能沒有學習。還必須有體制和紀律。如果這個世界，今天我們所生活的世界是公正的，一切將變得和諧。假如學習公平世界的法律、理想和規(guī)則，即使方法多少有些勉強，我們也不會完全指責它。但是仔細想想吧，今天的現(xiàn)實世界正直、公正嗎？如果不正直、不公正，那么我們在學校傳授給孩子們的到底是什么？ 為了施教，我們動用的無數(shù)獎狀、獎學金、懲罰和驅(qū)逐到底是什么？犯法會被審判，那么學校里日常的獎賞、懲罰是什么？如何才能合理化？

　　7.2. 不是這樣的。即使這個世界正直、公正，即使這個世界無比美麗，也會依然如此。正直、公正的社會中不能發(fā)生的事不是已經(jīng)在教育現(xiàn)場發(fā)生了嗎？如果為了正直、公正，如果向往正直、公正，學校必須與當前的有所不同。

　　8. 開篇所舉事例中，有因工廠勞資糾紛導致的自殺事件，即雙龍車事件。兩年多的時間里，在同一個工地，二十二名勞動者相繼結(jié)束了生命，這或許在世界范圍內(nèi)也是史無前例的。捏造的賬目資料是裁員的憑證，這是已知的事實。這個工廠內(nèi)不只有勞動者，還有用戶及資本家。這個區(qū)域內(nèi)既有市長又有國會議員，還有警察、檢察官、法官。也有在韓國被稱為“墨水”的知識分子。這些人關注這一事態(tài)時在做什么？心情如何？難道什么也沒想？什么也不關心？

　　8.1. 雖然有些牽強， 在學校接受那樣的教育畢業(yè)的孩子們，成為這樣的勞動者、這樣的用戶、這樣的市長、這樣的法官以及這樣的知識分子，這不能不令人悲哀。

　　8.2. 今天在由資本主義、新自由主義支配的世界中，最主流的意識形態(tài)是欲望以及為了實現(xiàn)這種欲望的競爭。對這些勞動者置之不理的人所接受的教育便是這樣的教育。為了實現(xiàn)自己的欲望，對他人漠不關心、甚至冷酷無情，其他人不過是可以利用的勞動力、市長或者統(tǒng)計數(shù)據(jù)。像我一樣的人！這是什么話！如此畸形的思維。這便是欲望、競爭的意識形態(tài)和教育的結(jié)果。

　　8.3. 以上這些造成的后果之一便是那位大學研究員自殺之類的事。

　　8.4. 我們知道，欲望并不能讓人得到幸福，同樣物質(zhì)的富裕也不能實現(xiàn)共同利益。歷史事實證明物質(zhì)的豐富常常導致差別、兩極分化以及矛盾糾紛。競爭也不能實現(xiàn)社會的公正化。我所列舉的是韓國社會中極端的例子，但這不僅是韓國社會存在的問題。為了所有人的幸福，世界正在成為一個誰也不幸福的地方。

　　9. 文學是想象思維的游戲。是的，我稱之為游戲。因為文學不是為某種具體利益或者為了當下應用而做的事。文學不是欲望也不是競爭，而是發(fā)問。文學，也可以說是一個巨大的問號。質(zhì)問人們一般不敢問的問題，回答人們一般不敢回答的問題。

　　9.1. 站在俄狄浦斯王的面前宣布，都是因為你。你就是那個罪人。在擁有至高無上權(quán)力的國王的面前，剛從山溝里爬出的無力的預言家宣告，你就是殺死父親、強奸母親的罪人。我冒昧地認為索福克勒斯就是為了說這句話而寫了這部長篇巨著。

　　9.2. 當所有的嘴都歌唱著一首名為欲望和競爭的進行曲時，悄悄地轉(zhuǎn)過身來歌唱夕陽的悲傷。當所有的四肢就像一個跟隨口令的器械晃動時，像傻瓜、像懶蟲似的隨著快節(jié)奏的節(jié)拍扭動著四肢。當所有人在用黃金立柱上瓦時，拿著三四方細沙，感嘆著它的美麗度日。

　　9.3. 許多學生自殺，許多勞動者自殺，但當世人對他們置之不理、為了實現(xiàn)欲望而東奔西走時，照顧他們、和他們一起想象、憧憬更為美好的世界，并敢于發(fā)問，這是所謂的意識形態(tài)、意識形態(tài)教育，或者強迫、監(jiān)視、控制所不可能做到的。 

　　9.4. 話雖如此，我不認為文學是這類問題的答案，只覺得文學可以與它們站在一起，可以與它們一起提問。文學通過既存詞語夢想某種尚不存在的東西。這個世界越不道德、越殘忍，文學反而越大聲質(zhì)問，并夢想著更為美麗的世界。雖然是游戲，但并不是一個人的游戲，而是與這個世界即家庭和社會、還有那些掉下來摔死的孩子們以及勞動者們一起玩兒的游戲。

　　10. 最后引用一句我喜歡的漢詩來結(jié)束這篇存在諸多不足的發(fā)言稿。它是中國古籍《古文真寶》中無名氏所寫的一首名為《古詩》的作品中的一句。

　　生年不滿百 常懷千歲憂。

　　(年齡還未滿百歲，但常擔心千歲時的事情。)

　　10.1. 是啊。這的確是很愚蠢的事。但我仍覺得這句詩簡練地表達了人心以及文學的情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