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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鄭標辰:“詩心”從何而來?從何而得?

      http://www.fxjt168.com 2015年06月14日14:27 來源:中國作家網

        1.名為“Ooruk”的最初的詩人

        孤獨的男人外出狩獵,偶遇母海豹脫下毛皮化身為美麗姑娘在水中沐浴的場景。男子偷偷藏起一件海豹皮,后同丟失海豹皮的海豹姑娘結婚,產下一子,取名為“Ooruk”。多年后Ooruk為媽媽找回毛皮,并同媽媽一起游歷了“水中世界”。Ooruk長大成人后,成為了一名優秀的鼓手、歌手和說書人。

        我在讀這個故事時聯想到了文學。不,應該說是聯想到了詩。詩人本是立足于靈魂與肉體、理想與現實、原始故鄉與具體現實的日常生活之間的一種象征性的存在,而也許正是海豹姑娘和孤獨獵人的兒子Ooruk讓我們得以揣摩到詩人的這種象征性地位。曾經游歷過“水中世界”的Ooruk,有時會在凌晨泊船于巨石旁與母海豹交談的Ooruk,常常給村里人講述“水底之國”的Ooruk,他就是詩人的象征。那讓無數人想捕獲但都終以失敗告終的“耀眼的海豹、神圣的海豹”,正是所有詩人都為之魂牽夢繞的詩的精靈。

        以下是拙作(評論集) ‘Ooruk之歌’(2001) 序文中的一部分。 “Ooruk”是因紐特(愛斯基摩)的傳說“獵人和海豹姑娘”中二人所生孩子的名字。面對 “詩的靈感”和“如何獲得”詩的靈感這個疑問,我想到了Ooruk。Ooruk的故事梗概如下。

        “極度的孤獨在他的臉上留下了深深淚痕。”(這是我無法忘記的詩句:如果是孤獨的,那么起碼就該孤獨到這樣的程度。這句話里便蘊含了詩的靈感,體現了存在論的觀點。)有一天,這個滿臉淚痕的獵人偶然窺見到了一群美麗的姑娘在水邊沐浴的場景。對于孤獨的獵人來講,這恐怕是世上最旖旎的景象了。沐浴過后,姑娘們把脫下來的海豹皮重新穿上,三三兩兩的游進了水里。而孤獨的獵人則在這時偷偷地拿走了其中的一件海豹皮。丟失了海豹皮的姑娘最終留了下來。就這樣,獵人與海豹姑娘開始了他們相約七年的愛情!

        獵人和海豹姑娘生下了一個兒子,取名叫做Ooruk。(這是一個很動聽的名字,仿佛可以看到名字所代表的那個有形的形象。詩,如同形象和語言色彩之固有名詞,源于母語。) 海豹姑娘經常給小Ooruk講關于“水中世界”的故事,應該會是個幸福的時光。之后過了7年。對于飽嘗孤獨的獵人來說,家人會是生命一樣的存在,或超過那一切。為了不失去家人,獵人沒有歸還海豹皮。到了第8個年頭,海豹姑娘的皮膚開始干燥蛻化,頭發也不斷脫落,日漸消瘦,甚至連走路的力氣都沒有了,視力也減退。

        某一天,睡夢中的Ooruk聽到有人呼喚他的名字。Ooruk順著聲音走向海邊,被一件海豹皮絆倒。他瞬間意識到這件海豹皮應該就是媽媽的,因為那上面浸透著媽媽的味道。Ooruk把臉埋在了海豹皮里,“媽媽的靈魂便如同夏日驟起的狂風猛烈地穿越了他的身體。”(多美的文章啊!詩的靈感不就是穿過全身而襲來的嗎?)

        Ooruk知道,如果把海豹皮還給媽媽,媽媽就會離開這個家。可盡管如此,他還是不由自主地被一股力量指引著,最終把海豹皮給還給了媽媽。他應該也懇請了媽媽不要走。海豹女人也很想和自己的骨肉“現在——這里”的家人繼續生活在一起。但是,海豹姑娘卻深切地感到有“比她自身、比Ooruk、比時間本身都更恒久的東西在呼喚著她。”(這種“呼喚”來自何處?應該來自那被稱為“水中之國”的“那里——遠方”。詩的靈感的根源應該就在于此。)

        海豹女人對著小Ooruk的嘴吹了口氣,帶著他去游歷了大海里的“水中世界”。分別時海豹姑娘囑托說,我會永遠和你在一起,只要你摸一下我曾經用過的燒火棍、刀、雕刻品等,你便能夠唱歌。“風會穿越你的肺葉,讓你歌唱。”(風居然會穿越肺葉,然后你就可以歌唱!詩的靈感就是這樣被感染、被渲染的)。從此以后,Ooruk便成為了非常優秀的鼓手、歌手和說書人。凌晨時分,他有時就會泊船于礁石旁,與母海豹暢談。

        2. 呼吸、靈感以及“詩心”

        想起與Ooruk分別之前,海豹女人為了給他看水底世界而吹進Ooruk口中的氣息——“呼吸”。只因這一口呼吸,Ooruk便可在海底呼吸,可以領略生命之源的水底世界。只因這一口呼吸,能讓Ooruk唱歌的一股風吹進了他的肺。如同肺中之風一樣的呼吸,它到底是什么,來自于哪兒?

        “呼吸”與“靈感(Inspiration)”源自同一詞根。所謂靈感,指的就是“神靈的預感或感覺”,是“創意誕生前的引子--奇異的構思與刺激”。 Inspiration源于英語中的in(向內)和spirare(呼吸)組成的inspirare,表示外部的某一主體由外向內注入一股氣或從里吸氣這一含義。spirare一詞派生于spiritus (靈魂、勇氣、活力、呼吸),而spirit(精神/心靈,天使/魔鬼,幸運/詛咒)、expire(結束,死亡)、respire(呼吸,吸氣)等均派生于spirare。這些單詞全部都具有生與死,天使與魔鬼,幸運與詛咒的雙重意義。這是靈感所具有的雙重屬性。

        正如“神的氣息”、“繆斯”這些比喻所意指的,自古以來人們都相信靈感是由超能力者的力量,從外部獲取得之。但是到了浪漫主義時期,“靈感”成了“天才”的象征,由內部爆發、流露的意味被加強。靈感通常與舉起/涌出、得到/給予、涌來/浮現等謂語搭配使用,從這一點可以看出靈感既可能來自于外部,也可能源自于內部。靈感或是被描述成滲透后廣泛擴散的震動、喃喃細語、飛翔、解體的狀態,或是被描繪成鋒利而灼熱的觸電、顫抖、集中、凝聚的形態。有時靈感還被比喻成火花、閃電、光、響聲、海市蜃樓、翅膀等。當靈感的啟示性、超越性的特點被彰顯時,靈感這一概念就和啟蒙主義、現實主義相偏離,而靠向神秘主義和浪漫主義。意識形態、理性、感性、技術等越是相互融合,以神靈、神秘和浪漫為基礎的靈感的立足點就必然愈發狹窄。

        這樣的靈感在詩的領域內可以被稱為“詩心”。之所以唯獨在“詩”之后用上“心(靈魂)”這一詞,應該是因為比起其他的體裁,靈感在詩歌創作中尤顯重要。而這種重要性則取決于詩歌的獨特的體裁特征。韓國國民詩人金素月先生還特別使用了“詩魂”一詞來強調這一特點。

        如今,許多人都認為靈感或是源自對愛情和自由的熱愛,或是源自對自然(風景)、時代(歷史和意識形態)的感知。也有人認為靈感源自同書籍和人(藝術家)的相知相遇,源自注定的命運或引人矚目的偶遇。也有人認為可以從煙酒(甚至毒品)中獲取靈感。

        詩心有時像“電光火石”,有時像“神的啟迪”,有時像“可敬的他(她)”不請自到。這“不請自到”的詩心猶如歲月長河常青常綠。這是因為在漫長的歲月長河中,世間萬物都不可避免地要經歷生死。想要用語言描述所經歷過的這段生死過程的欲望,便是所謂的詩心。所以我們在日常生活中也會用到詩心這一詞。但是我們寫詩并不只為記錄過去或是留住記憶。我們作詩也是為等待我們時間。所以世間萬物為尋找到屬于自己的詩人,希望與我們建立聯系。這便是世間萬物等待我們的緣由所在,也是我們寫詩的緣由所在。詩心的深厚取決于時間的長短。Ooruk的故事便向我們寓示了詩心從何而來、如何而來。

        3.如何捕獲詩心?

        20世紀,由于過于強調詩歌的形式和技巧,詩心在詩歌創作和詩論中的地位被削弱,詩的靈感問題也因此逐漸被淡忘。當時的詩歌界更多關注的是新詩歌形式的實驗、對日常生活經歷的重塑、對詩意的集中推廣、細膩精巧的語言表達能力等這些詩歌“被制作”的層面。但是進入21世紀初的現在,我們不得不考慮被“吹進”的,“滲進”的,“使人會唱歌”的詩心與“被制作”的協調。鑒于此,我們今天所要談的詩心問題也不得不考慮到詩的“被制作”方面的因素。讓我們重新回到Ooruk的歌聲中,去從他的故事里尋找捕獲詩心的方法。

        在“獵人和海豹姑娘”的故事中,唯有Ooruk這個人物有明確的名字。會唱歌的最初的詩人被賦予了名字,如果我們說這一事實意味著捕獲詩心的必要條件就是必須按照最初的語言,也就是母語的節奏來創作詩歌,是不是有些夸大了這個事實的意義呢?詩心和母語的命運息息相關。語言的特點之一是其形式與意義可隨意結合,其二是母語本身是某一部族的語言,是一種方言。若從這兩點來看,對詩歌含義的解讀、解釋乃至翻譯都將注定要失敗,這是詩的命運。但即便如此,也正因為如此,詩心的發掘,我們要從母語開始。詩心要從母語的每一個詞語或是詞語的連續中找尋。有些詞語中包含有以此種語言為母語的人們才能感受到深度和特有的語感。詩語組成的音律正是我們的身心所熟悉的母語的韻律、節拍與節奏。詩的蘊義承載于猶如詩人的氣息的母語的節奏之中,詩歌不同的內涵便形成于這不同的母語的節奏。從這一點上來看,詩歌就好比一個將我們身體所熟悉的節拍用語言表現出來的語言樂譜。詩歌既是選擇排列的語言表達,也是用母語創造出來的一種驚奇。(例如,“ 와락(猛然)”這個詞所蘊含的紋理、語感及含義只有韓民族人才能理解。由‘와락’這個詞擴展成‘나락’, ‘벼락’, ‘한 자락’等詞語,它們之間形成了一連串相關的含義,而這些含義卻是無法被翻譯的,這便是詩歌的獨特之處和局限性。

        詩心來自“讓淚水在臉上留下深深淚痕”的由衷的深切孤獨,來自“比她自身、Ooruk還有時間本身都要更恒久的”那看不到的懇切的呼喚。這份由衷與懇切既是無法實現的渴望,也是無法放棄的欲望。這份由衷與懇切是人類不通過想象而無法實現的渴望。特別是每逢社會政治變革期,對創意性的時代意識的宣揚、對人性復活及其價值的重新認可都是形成這種由衷與懇切的重要因素。從這點上來看,詩歌更像是一份祈禱,一場革命。其對象不是神靈,而是人類、時代和語言。而且最重要的是詩歌要通過語言來感覺、來塑造。所以為了捕獲詩心,首先要做到懇切,要懇切地感知那些看不到的事物,并且要不斷地懷疑與質問。要對所有看不到的懇切抱有疑問,并要對此反復質疑。無論是愛情、時間、死亡,還是烏托邦和信念,還是金錢和賺錢吃飯、人的生活,都要用新的語言去重新認識與感知。(例如,有些看似只能“沉默不答”的提問,假如用新的語言來提問,這用新語言進行的提問本身就是答案。對于這個提問,“雖然會有多種答案/但我們卻不知如何提問//詩/是詩人的盲杖/詩人借此來揣摩事物/為了認識。”( Lindennacht. Gedichte,《詩學》)

        最后,為了捕獲詩心,要像“夏日驟起的狂風一般穿越”,要像歌唱時“風穿越肺葉一樣滲透”,要將所有相關聯的事物都拆解后再重新排列組合,并讓它們發生碰撞。這種打破原有的老套關系并重新加以布局的嘗試是一種摸索,也是一種持續的探究。詩心就是在這種“劇變”的、“無法預料的”的新關系里構筑的意外發現。不同的事物、不同的時空、不同的語言、不同的形象任意而偶然的相互結合,最終碰撞出了新的意義。這便是隱喻的原理,即在兩軸之間彼此轉移、轉換、置換、并列。從這一點來看,所有的詩歌都具獨創性。這種獨創性具有兩種含義,一是指詩歌意指了之前不曾有的意義,二是指只有在詩歌中可以讓兩種認識不再對立,反而相互結合。(例如,如果將看來沒有任何關聯的“耍花招的人”和“喪主”,“連褲襪”和“蘿卜泡菜”聯系在一起的話,就會拓寬我們的關注視野。)

        4.詩的力量,詩的魅力

        孤獨的獵人與神圣的海豹姑娘所生下的Ooruk!他對于“水中世界”那看不見的“那里——遠方”曾有著熱切的渴望,并且永遠珍藏著那份記憶和感覺。Ooruk能成為最好的歌手,不,是最初的詩人是因為他的歌唱可以從現實中的“現在——這里”一直延續到水中的“那里——遠方”。詩心就在“這里”和“那里”之間萌發。于是也就產生了將冰雪覆蓋的“現在——這里”,和看不到的“那里——遠方”連接起來的渴望。所以說,詩心是存在于靈魂和身體,理想和現實,原始的故鄉和具體現實的生活之中的。這其中便是一個對于自身的急切的渴望不斷升華,將所有關聯都重新排列調整,并把它用母語歌唱出來延展的過程。是在不懈地努力中發掘的“才能”、“機會”和“努力”的綜合產物。所以詩心對于某些詩人來說可能是全部,但對于其他詩人來說卻可能一文不值。

        如今,仍有Ooruk的后代每到凌晨時分便蜷坐在窗邊,遙望黑暗的夜空,夢想著同“那里——遠方”互通信息。他們都在徘徊尋找那象征“耀眼的海豹,神圣的海豹”的詩心。我想將他們稱之為詩人。果不其然,他們的詩歌中散發著凌晨和海水的味道。若是這樣,那么所謂的詩歌可否說就是那些因為夢想“那里——遠方”而沒有意識到我們的生活不過如此的人的歌聲呢?是否也可以說是那些在貧瘠的“現在——這里”的土壤上扎根、歷經時間的磨礪、不肯放棄生命延續的那些人的歌聲呢?詩的力量,詩的魅力應該就在于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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