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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安度昡:文學、家庭與社會

      http://www.fxjt168.com 2015年06月14日14:24 來源:中國作家網

        我于1961年出生,那年發生5.16軍事政變。六十年代,軍事政變發起人樸正熙脫去軍裝,正式步入政壇。我正是在他的獨裁統治之下度過了童年,伴隨我學生時代的,是這世上最激進的反共教育以及被美化了的軍事獨裁。我也曾盲目地憧憬過優先發展的經濟政策、新農村運動和嚴格的軍事文化。如果單純從餓不餓肚子的角度來說,當時的情形和之前相比無疑是幸福的。但是如果從生活的完整程度來看,那又絕對是一個不幸的時代。

        我出生在醴泉郡虎鳴面黃池洞。之后,父母搬到了鄰近的安東郡豐山面開始新生活。所以在我周歲之后,我就離開了我的故鄉。父母經營小店非常繁忙,我們一家人一直擠在小店的單間里。在我出生的二三年后,弟弟妹妹們也都陸續降生。我們一家六口人擠在那間小房子里。一家人住在一個房間里,這是現在的年輕人不可能擁有的記憶。房間已經不僅僅只是吃飯睡覺的場所,更是被賦予了“家庭”這一更深層次的含義。現在大家都覺得家人之間的關系開始變得疏遠,這或許也和各自都有了自己的房間有關吧。

        作為兄妹中的老大,我經常被寄送到外婆家或奶奶家。在上小學之前,我還回老家呆了幾個月,曬得滿臉黝黑。我的暑假和寒假也基本上是在醴泉度過的。所以從很早開始,我就有了兩個故鄉。這都歸功于小時候我能不斷地來往于醴泉和安東兩地。很多時候我夢到故鄉的場景,也都是兩地相互交織的空間。奶奶家的廊檐和外婆家的廂房經常會同時出現在我的夢境中。所以故鄉對于我來說非常復雜,同時也是一個雙重的空間。當時的條件雖然貧苦,但是生活卻很富足。雖然不時地會感到孤單,但每天卻都過得很幸福。

        如果沒有當時縈繞在我耳邊的那些聲音和我所聞到的那些味道,我也將會成為一個無法享受這個世界的麻木之人。小時候不知不覺進入我體內的各種感覺,會不時地在我的詩里出現,這讓我也感到十分吃驚。我不禁感嘆,原來這些細微的事物竟是如此珍貴。我詩里的山梨樹、櫻桃樹、柿子樹、栗子樹,這些都是我在外婆家認識的。還有黑棗樹、桑樹、楮樹、棗樹、棉花也都是我在奶奶家學到的。

        我出生的醴泉家的廂房一年四季都很昏暗,仿佛是孕育孩子們出生的母親的子宮。在通電之前,這里總是孤獨的煤油燈光一閃一閃地搖曳著。一個可以透過微弱光線的小天窗,用來罩住掛著墻上衣服的衣罩,堂姐們坐著刺繡時的嬉笑聲,被炕火熏得黑乎乎的炕油紙,還有冬天酵母的味道……這些并不只是留存在過去的時光里。在我創作的過程中,只要有機會描寫六七十年代的風景,這所有的一切都會頓時從過去躍然出現,在我的耳邊低聲細語。

        更加具體更加形象地再現我故鄉記憶的當屬飲食。無論是勾勒故鄉美景的視覺誘惑,還是鄉味濃厚的方言所帶來的聽覺享受,在故鄉的美食前都算不了什么。通過舌尖所感知的味覺記憶那是最原始的感覺。我們無法忘記“故鄉”這一年久的名詞,更多的是因為我們無法忘記故鄉美食的記憶。不管是為了充饑的粗茶淡飯,還是豐盛至極的山珍海味,對于食物的記憶是沒有等級之分的。在家鄉的美食前,幾乎所有人都會忘記生活中的種種拘束盡情享受。

        洛東江上游的慶北北部地區大部分都是山區地形,所以稻田很少。與其他地區相比,糧食并不算豐富。但對于在那出生長大的我來說,那里的食物確是最特別的。因為正是這些食物養育了我。這一地區的食物里常會用到豆面兒。無論是刀切面還是撈面,里面的摻的豆面兒比例都很高。在以前,撈面是夏天接待貴客時才會做的美食。將刀切面放到冷水中過一遍,再倒入事先準備好的鳀魚湯,放入菜碼兒,是絕佳的美味。當然這中間也是在面粉里加了不少豆面兒,這樣可以使面條更香,而且不易變糊。此外,在燉干菜葉,燉綠辣椒,燉韭菜里豆面兒也都是必不可少的。

        從小我就喜歡觀察食物制作的過程。那時的我,覺得做面條和餃子時和面的過程很新奇。看著父母為了做雞肉湯,殺雞給雞褪毛的場景,我也會感到膽戰心驚。雞肉湯是母親的拿手菜之一。在食物匱乏的年代,雞是十分珍貴的。殺雞的活當然是父親的事,父親抓住雞脖子,將雞泡入滾燙的熱水后褪毛。母親剖開雞肚子,掏出心、肝、大腸、小腸等內臟和雞爪一起單獨清理后,放入薄蘿卜,然后再加入少許水翻炒。這是父親的下酒菜。在廚房的鍋里把雞煮上之后,母親會將四兄弟中的老大——我單獨叫入廚房。在灶臺上的鋁碗里,正盛著一只大雞腿,旁邊還放著一小碟鹽。母親催著我,在弟弟們還沒有看到之前趕緊把雞腿吃掉。我也就厚著臉皮吃光了雞腿,還在母親的要求下,把湯也喝了個精光。然后抹著嘴巴走出廚房。這種情況不止發生一兩次。

        母親就用一只缺了條腿的雞,給我們做了可口的雞肉湯。怎么做雞肉湯呢?把蕨菜、大蔥、綠豆芽、干白菜等蔬菜和撕開的雞絲用面粉拌好后,放入煮開的肉湯里。再用大火煮上一段時間。雞肉湯是越煮湯味越濃。這樣煮上一鍋,我們一家人兩三頓都不用再做別的菜了。如果我沒有留心地觀察過殺雞和做湯過程的孩提時代,可能現在的我也只會是一個平凡至極的詩人。

        我是在豐山長大的,這里每月的3號和8號是趕集日。我上學時必須要經過集市。人聲鼎沸的集市場景就像是一個宴會場。特別是蜂擁至牛市的牛販子們,他們穿著黑色的外套,不管什么時候總是挺著寬寬的肩膀。表演用嘴噴火的雜耍藝人,在當時的我看來可是非常了不起的人物。在沒有集市的日子里,這些狹窄的木板間隙成了我們的游樂園。在豐山的集市上,我第一次學會了騎自行車,也曾惡作劇過,吊在經過的牛車上。在這里,我曾認真聆聽過國會議員候選人的演說,也曾在臨時劇場門口探頭探腦。為了尋找夜晚還未歸家的父親,我也曾無數次地踏進那家掛著“海鷗之家”的小酒店。

        父親小店的經營每況愈下。因為農協的超級市場連鎖店可以不通過中間商進行買賣,這就慢慢地蠶食了小商販們的市場。父親為了生計,在家的日子越來越少,店里的商品也都積上了灰塵。

        70年代初,伴隨著產業化的發展,我們家鄉小學的孩子們也都開始憧憬著都市的生活。我也希望能到大都市去上學。學校操場中間依然挺立著日本殖民時期種植的三棵法國梧桐,我在這里度過了小學6年的時光。之后,我和堂兄一起登上了開往大邱的巴士。這就是所謂的早期離鄉吧。也許是這種自我幽閉,因而有了太多思念的東西,我是那么地渴望成為一名詩人。

        來到陌生的城市,我學會的第一件事就是如何及時換掉蜂窩煤,不讓自炊房(租住屋)的爐火熄滅。我的自炊房在學校的前面,這里的廚房沒有門。在朝著院子的小塊檐廊上,掛著一個用薄木板釘成的櫥柜,旁邊就是炭灶口。由于這不是專門的暖爐設施,所以可以看到火紅的炭火舔著藍色的火苗往熱炕里面鉆。正是這火苗養育了我。我用這火苗做飯煮湯煮方便面,我用這火苗烤干我的鞋襪。我在這火苗上擱上鋁鍋,用它通宵熱水,以便早上起來洗頭。為了不使炭火熄滅,我經常會從熟睡中醒來添煤。為了能夠準確地將煤從灶臺里放進去,我使勁地揉醒我那滿是睡意的雙眼。為了不吸入煤氣,我還得屏住呼吸好幾秒。

        有一天在熟睡中被尿憋醒。我依稀地記得自己走到大門旁邊的老式廁所。振作精神一看,發現自己正蹲在那里。哎呦,我心想不好了。吸了煤氣了。在睡覺之前換蜂窩煤絕對是個失誤。我使勁擰了下自己的胳膊。好痛。趕緊跑進屋里,叫醒了堂哥。哥,還好吧?堂哥的腦袋也有點暈,他晃著腦袋說到,“不能再睡了”。突然想起之前有人說過,吸入煤氣的感覺就像是喝下酸酸的蘿卜泡菜湯。可是我們這些窮學生,哪有蘿卜泡菜啊。應急逃生法中教過,這時應該把鼻子伸到下水道口使勁呼吸。不過好像也沒有中毒到那么嚴重的程度。雖然我們都很困,但還是硬撐了兩小時,直到東方泛起魚肚白。

        我從小夢想能夠成為畫家,一直到初中都參加學校的美術班。但是自從高中我進入了學校的文藝班,我就開始迷戀上了讀詩寫詩。那時,詩就像是毒品一樣讓我上癮。沒有理由的迷戀,讓我陶醉其中,讓我感受無限的幸福。我也經常參加白日場之類的即席作文競賽,獲得了數十個獎項。但這并不是因為我寫詩的才華出類拔萃。我最初選擇文學的時候,只是簡單的認為文學是一種姿態,讓我可以選擇一條不同于大人所要求的發展之路。一種不滿足于世界現狀、一種勇于反思世界的態度,這就是我最初選擇文學的出發點。

        我是通過文學才明白自己所受學校教育的虛假,并逐漸改變了自己的想法。光州事件是80年代初的象征,那時我正在上大學。在寫詩的同時,“歷史”這一主題始終在我的腦海里揮之不去。在光州,大量平民被無辜殺害。我覺得無論是有意識還是無意識地去回避這一事實,這都是一種犯罪。80年以后第五共和國初期的幾年間,作為批評思想搖籃的大學也被要求噤聲。在當時的背景下,誰都無法不去做一個文學夢,一個可以打破這黑暗現實的文學夢。從這個意義上來說,光州事件對我們這代人是一筆債,也是我最嚴酷的老師。

        80年代以后,我的文學自然而然地與現實的虛構或者說是美學的虛構開始斗爭。感謝80年代和我一起度過了20歲時的青春歲月。80年代極具沖擊性地為我們這些初出茅廬的文學主義者們展現了一個充滿矛盾的世界。20歲那年春天,我夾著本詩集,就著蝦條喝著燒酒,卻遭到戒嚴軍人的一頓毒打。從那以后,我更多地開始閱讀歷史和社會科學相關的書籍,而不僅僅是詩集。我也開始穿上了印有“筆是武器”的T恤。80年代,我對文學的關注也是把“后屋文學”轉向為“廣場文學”。開始試圖從關注“我”變為關注“我們”,并思考韓國文學的女性化傾向向男性文學的轉變。在我因是韓國教師教育聯合會教師而被解職這期間,我也曾對文學的社會功能和作用采取了極端的態度。我認為文學也可以改變現實,如果這樣的話希望文學也能成為社會變革的手段,因為當時有太多東西比文學更加迫切。

        但越是走進現實,越是感受到了時代的沉重,讓我難以支撐。我很珍視那段辛辛苦苦戰戰兢兢的日子。文學如何使現實變得張力,又如何對現實做出貢獻?這樣的煩惱有時候看起來很簡單,但卻又是讓我們不得不去面對的問題。80年代把這些煩惱擺到了我們面前,正因為這樣在80年代我們欠下了太多債。 現在的世界誰也不愿意有這筆債,但是我卻要去為償還那筆債而寫作。

        我個人曾認為在困難時期有這樣一個夢是可以幫助我們堅持下去的,即讓詩篇緊貼生活,讓生活緊貼詩篇。所以90年代中期民主化之后,操縱和監視詩人想象力的巨大力量逐漸消失,成為社會走出時代陰影的契機。

        雖然我現在大學里教課,但之前也曾做過8年的專職作家。說實話,在我下定決心成為專職作家的時候,我確實擔心過生計問題。因為在韓國社會的普遍認識中,作家就是窮苦和嚴肅的代名詞。我要在這樣的社會中用寫作來解決自己的吃飯問題嗎?這樣真的可行嗎?我也曾自己懷疑過,我是不是有著不純的動機。因為我依然覺得在神圣的文學面前擔心吃飯問題顯然褻瀆了文學。

        但即使是這樣,我還是欣然接受約稿,并且通宵敲擊我的鍵盤。這只是糊口之策。其中一年,我寫了近兩千頁的散文。但是很快就江郎才盡了。我沒有退路也沒有出口。難道我只是為了一口飯就這樣慢慢地耗盡自己嗎?灰心再次將我壓倒,文學時刻都在我的身體里涌動,讓我必需重新開始。

        不是我將文學帶到了這里,而是文學將蒙昧的我帶到了這里。寫作將我重新塑造成人。文學給我帶來了變化,每當我動搖的時候,文學總是會給我鞭策。文學就是一條鞭子,讓我時刻謹記自己初心的鞭子。文學雖然很嚴厲很讓人害怕,但正是因為這樣,我才對文學所教給我的這個世界心存感激。

        我知道寫一首詩最需要的是時間。不知道是不是因為這樣,寫詩的時候總覺得時間過得很快。就像是和愛人一起度過一樣。在閱讀別人的詩時,我同樣會留意他們在詩里所傾注的時間。那些沒有時間融入痕跡的詩,那些經不起時間考驗的詩,那些沒有為一句話投入全身心的詩,都不會得到我的信賴。

        我時常覺得讀詩寫詩就是在和這個世界戀愛。熱戀之中的戀人都很敏感,甚至能感觸到樹葉飄落的聲音。戀人們知道因為自己和對方的關系建立起一個無比復雜的關系網,而且為了能夠找到更好的戀愛方式,彼此都動用自己所有的觀察力和想象力。

        戀愛是我們生活中最需要集中投入時間和精力的一種方式。對于只用心的戀愛和只用手指的戀愛,我一直心存警惕。因為雖然內心很熱,但也可能很快變冷。而光靠手指戀愛可能會被手段左右我們的愛情。我渴望內心和手指一起付出的戀愛,雖然這樣的要求可能有些過分,但是我一直夢想我的詩能在這樣的過程中誕生。

        所有的感動都來源于交流。詩的感動首先來源于詩人和讀者之間的交流,即在溝通層面所實現的感動。但是并不意味著實現溝通之后,所有的詩都會產生共鳴。有時候相對于荒誕的溝通,孤獨的隔絕反而更能讓彼此幸福。如果對于品詩的美學觀點和語言能夠自然地達到一致,那么詩帶來的感動也會增加。在這一層面來看,語言既是詩人和讀者之間的橋梁,同樣也是兩者之間無形的障礙。由來已久的“陌生化”在同時承擔這兩個角色的時候,依然是有效的方法。讓讀者既方便閱讀又不方便理解的詩,讓人感覺模棱兩可的詩,還有覺得似是而非的詩……這些詩正是我最近所夢想的。

        我一直努力在表達的真實中尋找感動的因素。換了無數行無數聯,為了尋找最溫潤的語言,為了最合適的遣詞造句,我不斷推敲。我想說的是,為了找到語言最理想的狀態,我會不斷尋找,刪除,推敲,琢磨,錘煉。只要有一處能讓我感動的地方,我就會和語言不斷地斗爭。沒有真實的現實主義是不可能存在的。因為現在是忘記了語言雕琢的饒舌詩篇泛濫的時代,所以我更要硬著頭皮堅持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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