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國作家網>> 第三屆中韓日東亞文學論壇 >> 正文

      金仁淑:文學、家庭和社會

      http://www.fxjt168.com 2015年06月14日14:14 來源:中國作家網

        5月,姨媽去世,享年94歲,也算是長壽。但是她的晚年卻并不平靜。 

        在離世之前的幾年,姨媽的眼睛就開始變得有些看不清,基本和盲人沒有區別。甚至連去洗手間的時候,也都只能用手摸著地,幾乎是爬著過去。所以錯將其他地方當做洗手間的情況也時有發生。也許類似這樣的事經常出現,我不得而知。負責照顧姨媽的大兒子,也就是我的表哥,在殯儀館里沉默不語。姨媽不僅眼睛不好,而且在5年前就患上了老年癡呆癥。不知道是不是因為老年癡呆,姨媽的心里滿是悲傷,不管見到誰都會抓著對方的手哭泣。我最后一次去看望姨媽的時候也是這樣。姨媽慢慢地爬出來,在得知是我之后,她一直抓著我的手不停地哭,直到我走出家門。雖然我已經準備告辭,但是姨媽還是沒有放開我的手,也根本沒有要放開的意思,她還一直像個孩子一樣不停地大聲哭嚷著“不要走,不要走”。

        對我來說,姨媽是一位很特別的長輩。在我四歲的時候,父親去世了。相對于父親這邊的親戚,母親更多依靠娘家在維持生活。所以自然而然,我們幾個孩子也都和姨媽更親,而和叔叔們則相對疏遠。母親雖然也有好幾個兄弟姐妹,但那時候都已經離世,只剩下兩個姨媽。但不知為什么,兩個姨媽都沒有孩子。大姨媽和大姨夫兩人一起生活,小姨媽則一直和小姨夫的后妻以及后妻所生的孩子們住在一塊。5月去世的就是我的小姨媽。   

        可能是因為兩位姨媽都沒有自己的孩子,所以她們對我和我的兄弟姐妹們有著特別的感情。家境稍好的大姨媽總會用各種方式來給予我們物質上的幫助。條件比我們還困難的小姨媽,則會不時給我帶來一些她自己種植的青菜。比起大姨媽,我們更喜歡小姨媽。小姨媽靠務農為生,我們喜歡暑假的時候去她家玩,寒假的時候也是。夏天的時候我們上山去采水果。冬天的時候,我們在被冰面覆蓋的水田上玩滑雪橇,雖然凍得直哆嗦,但是都很開心。這是在首爾的大姨媽家絕對體會不到的快樂。由于生活在農村的小姨媽比在首爾的大姨媽更有人情味,我們可以在她這里盡情地撒嬌。

        小姨媽的丈夫,也就是我的小姨夫在我還沒記事的時候就已去世。小姨夫去世后,留下了他的后妻和他們的三個兒子。在小姨夫去世之前,他們就住在一起了。這在現在看來可能是無法想象的,但是在當時卻并不是什么稀罕事。由于小姨夫要供養兩個家,生活也并不寬裕,所以在他死后他們還是住在一起。因為小姨媽是原配,所以后妻所生的孩子們也都作為小姨媽的兒子登記在戶籍上。姨媽的兒子們,也就是我的表哥們,管他們的親媽叫媽媽,管我的姨媽也叫媽媽。我們經常會到他們家去玩,他們也時常來我們這串門。他們雖然有兩位母親,但是卻從未感到有什么不方便。我們也沒有看到他們有什么不便之處。他們也管我的母親叫姨媽,我們也叫他們的親生母親為小阿姨。小阿姨,也就是小姨夫的后妻也會經常到我們家來玩。我們去他們家玩的時候,她也從未表現出厭煩,總是笑臉相迎。

        她一直守候在我小姨媽的身邊,直到姨媽去世。不僅照顧我小姨媽的飲食,甚至還伺候她的大小便。當然兩人也有很多的爭吵。沒有丈夫,原配與后妻兩個女人一起生活了40年。其中有幾年是在兒子們都搬離之后,只有她們兩人也一起生活。在這期間,兩人相互都罵過對方,甚至還說出過讓對方去死之類難聽的話。小姨媽在和小阿姨吵架之后會給我母親打電話,我看過那時候我母親暗自流淚。但即使是這樣,小阿姨還是陪著我姨媽一直到她去世。

        我曾考慮過將姨媽的故事寫成小說。這是我在自己到了一定年齡,能夠體會姨媽的一生有多坎坷之后才有的想法。我最終沒有將這個想法付諸實際。倒并不是因為這個故事缺乏“小說趣味”,而是我覺得我的小說會給依然在世的姨媽和她的家人帶來不必要的麻煩。

        我是個作家,雖然故事可以被無限地改編,但是我覺得我沒有這樣的權利。就算是要寫一篇關于姨媽的小短文,我還是會避開姨媽的家庭關系。不過如果沒有了這段奇妙的家庭關系,那姨媽就不是姨媽了。我曾在報紙上發表過一篇關于我最后一次看望姨媽時的文章。在那篇文章里,我也寫到了姨媽拉著我的手哭著說“不要走,不要走”的場面。我覺得讀者們絕對無法理解姨媽的哭泣。事實上,這是積郁很久的淚水,這是一段悠長的哭泣。姨媽出生在日本殖民時期,經歷過6.25戰爭,也目睹了韓國社會的巨變。在這些年代里,姨媽只是默默地生活著。姨媽不知道獨裁政治是什么,不知道大學生們為什么要游行,也不知道經濟化這個詞為何意。

        姨媽只是這樣生活著。和姨夫留下的后妻還有他們的孩子們一起生活著。因為生活太艱難,姨媽總是擔心吃了這頓沒下頓,為了孩子們的學費四處借錢。春天到了開始播種,夏天又擔心旱災和雨季。秋天收獲時,還要擔心暴跌的米價。雖然姨媽什么都不懂,但她卻是所有這些歲月的見證者。那些完全可以用妾來取代不能生育的原配的年代,那些和妾同處一家根本不覺為奇的年代,那些每夜都獨自在被窩里哭泣的歲月……時代在變,姨媽那破房子的地價也開始漲了。贍養著兩位母親的大兒子很善于理財。不過即使他們慢慢地開始變得富有,姨媽依然還是什么都不懂。地價怎么漲上去的,什么時候賣地才能賺到錢,有錢后孩子們會不會離開這個家,或者還是留著這個家里,姨媽什么都不知道。

        姨媽是連自己名字都不會寫的文盲。姨媽不僅不識字,而且對人情世故也是一無所知。她只是一位只管播種和收獲的農民。在姨媽去世之后,我在告別儀式上才第一次知道了她的名字。鄭恩順。天哪!姨媽竟然還有這么美麗的名字。和我一起去告別儀式的兄弟姐妹幾個也都是第一次知道姨媽的名字。姨媽的名字怎么和姨媽這么配呢?姐姐這樣說道。她覺得恩順這個名字太軟太弱。姨媽雖然像是一枚銀戒指,但是沒有綻放光芒就已經離開了人世。

        家庭,社會與文學。這是這次論壇的主題。我之前也考慮過,在這次論壇的發表中寫自己的姨媽是否合適。倒不是擔心會給姨媽帶來不必要的麻煩,而是覺得這么短的篇幅可能無法完整地描述我的姨媽。不過除了今天的文章,我還能寫什么呢?姨媽的告別儀式上前來吊唁的人絡繹不絕。因為姨媽的大兒子現在比較有錢,所以來吊唁的人非常多。大家為了來向姨媽的遺體行禮排起了長隊。送走了久病在床的老母親,姨媽大兒子的神情非常抖擻。他也是在用盡自己所有的能力去送走“姨媽的歲月”,“姨媽所見證的歲月”或者說是“他自己的歲月”。 

        也正是那時候,我才覺得可以寫關于姨媽的文章了。不對,是覺得應該寫一篇這樣的文章。因為姨媽的歲月就是文學,它不需要任何語言的修飾,它就是最真實的文學。

        我還想說下我自己的故事。在我孩子剛過周歲的時候,一個出版社聯系到我,約我寫一本育兒日記。這個約稿對我來說很有吸引力。就和其他的所有媽媽一樣,我也一心撲在了孩子上。看著孩子一天天長大,我每天都像是有新的發現。那些讓人驚異的瞬間,對孩子充滿愛意的心,還有面對那柔弱的小生命卻又無法解釋的恐懼……我的內心有好多話想要說。在簽約之前,我先試著寫了一篇。該先寫什么呢?我寫下了“我愛你”。也寫下了“你很漂亮”。但我發現這就是全部。很快我發現除了這兩句話,我真得再也無法添加其他內容。到底還能再添點什么內容呢?我覺得在“我愛你”之前之后添上的所有故事都是畫蛇添足。最終,我還是拒絕了出版社的約稿。

        在我做母親之前,或者說是在我擁有家庭之前,我只認識了這個世界的一半。文學也是一樣。我從20歲開始寫作,到生孩子之前已經出版了幾部作品。我當時的小說中充滿了對社會不合理和歷史不公的悲憤之情。憤怒、苦痛、熾熱的愛這些單詞頻繁地出現在我的小說中。這并不是說我在有了孩子之后,對于韓國社會不合理的憤怒就此消失。而是我對于這些單詞的感覺發生了改變。愛是什么,孤獨是什么,絕望和希望又是什么?這些詞應該來源于我的生活。它們并不是來源于知識或是意識,而應該是生活,也就是我們平常的吃喝拉撒。當我的文學不得不變成為孩子購買食物的錢時,我也開始對這一事實采取嚴肅的態度。這是并不悲哀,也不骯臟。賺錢和吃飯睡覺一樣,也是非常嚴肅非常純潔的事。 

        現在我的孩子已經24歲歲了。雖然我把孩子拉扯到了24歲,但是我人生的坎坷卻遠不及我姨媽的一半。不對。或許我的人生就沒有坎坷,而應該用燦爛來形容。有時候我會覺得自己真的活了好久,但有時候又會覺得自己活得太短。如果要凝縮為文學,迄今為止的人生歷程過于微不足道。這并不是說我翻過來人生的故事缺乏趣味。而是看待生活的視線,快樂、幸福、孤獨和幻滅,我的這些單詞還像是在醬缸里未發酵完全的大醬或者辣椒醬。幸好文學不是只有在作家完全成熟之后才面世的箴言。我認為,文學就是用語言對話來安靜地記錄我生活的每個瞬間,那些不完整的瞬間,還有別人生活中那些不完整的瞬間。不是提問,也不是回答,只是對話,就像我姨媽一樣。我姨媽一輩子沒有質問過任何人,也沒有尋找過任何答案,這就是我姨媽的人生,她的歲月敘述了一切。

        哪種生活更加燦爛?哪種生活更加坎坷呢?不管對誰,生活總是燦爛的也是坎坷的。不過還算幸運,我們有文學。不需要宣言,不需要輕率的安慰,不需要強制回答,文學陪伴我的姨媽走過了94年的時光,這無疑是幸運的。

        今天我還在不停地運筆。我也是幸運的。

      網友評論

      留言板 電話:010-65389115 關閉

      專 題

      網上學術論壇

      網上期刊社

      博 客

      網絡工作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