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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盛可以:我的記憶之礦

      http://www.fxjt168.com 2015年06月14日14:05 來源:中國作家網(wǎng)

        寫了十三年小說,還沒寫出心滿意足、死而無憾的,想想是該羞愧的。阿Q會說,不滿意才好,那樣才有勁頭寫下去,活得才有意思,真要是寫出了心滿意足死而無憾的,后面的日子怎么過?阿Q總是會安慰人,如果說生活應該永不失幻想和希望,阿Q的話有道理,但具體到寫作這件事情上,恐怕有所不同。一個人持續(xù)不斷地寫作,應該是寫作本身的吸引,否則,怎么理解一個詩人的寫作呢?既無社會地位,也無經(jīng)濟效益,出版詩集的更是罕見,詩給詩人唯一的報酬就是詩。詩人張棗說過一句話,寫作純粹是一個美學過程,完全獨立于社會,不受任何需求所左右。我很贊同。這句話里包含了寫作過程中的一切情感。

        有兩件事情能讓時間溜得飛快,一件是打牌,一件是寫小說,兩者的相似在于,握一手牌,打法最重要。在小說中對人和世界進行肆無忌憚揣度、探索、解剖、搬弄是非————這就是虛構(gòu)的魅力。生活像流水,點到為止,就像無數(shù)的微博短訊,事件在發(fā)生、折疊、覆蓋、遺忘,人們在痛苦,在遭遇,在變化,而小說就是展開這些皺褶,挖掘隱藏的、幽暗的、真實的以及種種可能。這就是為什么一條新聞線索,激發(fā)了杜魯門。卡波特寫出深入人心的《冷血》,詹姆斯。凱恩完成杰出的《郵差總按兩遍鈴》,以至于加繆自稱,沒有《郵差總按兩遍鈴》,就不會有他的《局外人》。可以肯定,小說的原材料到處散落,在身邊的任何角落,街上可能就走著一個小說人物,飯桌上某個人的一句話,可能就敲開了一篇小說的開頭,甚至不乏根據(jù)夢境創(chuàng)作小說的,我自己也有過這樣的經(jīng)驗。

        長久地寫作,可能會慣性地處于現(xiàn)實和虛構(gòu)混沌不清的狀態(tài),不關心新年的鐘聲,但會仔細感受二月春風劃過臉皮的鋒利,從一只玻璃瓶摔裂的聲響,想像碎片迸濺的姿態(tài)與方向,像煙花一樣。寫作這回事如影隨形,成了一種習慣,一種生活方式,更重要的是,它始終是我的第一愛好。對事物敏感,不失好奇心,對寫出腦子里的故事保有持續(xù)的熱情,這種熱情統(tǒng)領一切,其他自動退居下位,我知道,只有死亡才能終止寫作這件事情。

        粗略回憶過去的寫作,不乏草率與粗暴的處理方式,過于散漫隨興,有些作品甚至讓我覺得難堪,想把它們消滅干凈,但在互聯(lián)網(wǎng)時代,你沒法抹掉自己的歷史,加上網(wǎng)絡侵權(quán),壞小說和好小說一起被數(shù)不清的網(wǎng)站盜用,毫無辦法。作家阿乙說,他為自己寫過一些幼稚的作品感到羞恥,我很理解他的感受。但意識到該這么寫,不該那么寫時,后悔已經(jīng)來不及了,唯一能做的是,更謹慎,更有耐心,像一個出來覓食的動物初出洞口那樣,敏感戒備,四下嗅察,避免魯莽地一下子就跳進危險的處境里。

        所以,這些年我所積累的,有很多關于失敗的寫作經(jīng)驗,我知道自己每一部作品的缺憾,也記得每一篇作品的緣起。我不喜歡說“靈感”。馬爾克斯認為,“靈感”這個詞已經(jīng)被浪漫主義作家搞得聲名狼藉,那意思大概就像杜拉斯或張愛玲被小資們用來裝飾門庭。我本身對“靈感”很有偏見,它就像一個輕佻的少女向你扔來一片桃花,太輕盈,難以落到實處,它更適應于詩歌和散文,比如張旭“酒醉書狂草”,李白“斗酒詩百篇”,酒容易激發(fā)詩人的靈感。對于復雜迂回的長篇小說,如果硬要扯上靈感,它就只是一點星火。但不能否認,這一點星火也許是可以燎原的。比如卡夫卡之于馬爾克思,《變形記》的開頭,“一天清晨,格里高爾從煩亂不安的睡夢中醒來,發(fā)現(xiàn)自己躺在床上變成了一只可怕的甲蟲……”這句話對馬爾克斯的啟發(fā),卡夫卡帶來的這一小點星火,燒起了馬爾克思魔幻現(xiàn)實主義的大火。

        靈感和天賦及才能無關,應該是作家思想醞釀成熟的過程,在潛意識里生根發(fā)芽。大多時候,作家就像一個經(jīng)驗豐富的礦工,他知道挖哪兒。我的文學之礦就是童年和故鄉(xiāng)。所謂故鄉(xiāng),只是我出生的村莊與小鎮(zhèn)。那里具體有什么值得一提的,我說不上來,勉強搬出近百年前的左翼作家葉紫,以及寫《暴風驟雨》的周立波,或者是更早前與曾國藩、李鴻章、左宗棠并稱為“四大名臣”的胡林翼……可這跟我的寫作扯不上關系。如果貧窮無助也是一種肥料的話,我倒是得此滋養(yǎng),當了作家,注定要在困苦落后、民不聊生的灰色底子上寫字,提起筆,故鄉(xiāng)的人物自然就跳到了紙上。也就是說,在寫作之前,就形成的一種感情態(tài)度,可能是今后永遠無法超越和掙脫的。

        童年印象中奇怪的人物激發(fā)想象,比如在街上唱歌的長得好看的女精神病,村里性格怪異的瘸子,突然中邪的鄉(xiāng)村新媳婦……他們到底有什么遭遇,他們怎么生活,他們在想什么,我零碎地知道一些,但不去求證模糊的部分,而是去揣測,虛構(gòu),處理這個模糊地帶,用想象力構(gòu)建“事實”,可能是最有意思的。我?guī)缀趺看位剜l(xiāng),都能從鄉(xiāng)人的八卦閑聊中獲得文學人物與事件。比如長篇小說《北妹》的緣起,某次回鄉(xiāng),聽鄉(xiāng)人聊起村里那個性感豐滿的矮個小姑娘,怎么在村里弄得雞飛狗跳,最后跟姐夫睡出麻煩后離開村莊,我聽了特別興奮,就想象一粒性感的肉丸子到處滾動,新鮮熱辣,她會遇到一些什么動物,面對那些要咬她的嘴巴,那些要吃她的人,她會怎么辦,于是我就讓她一直滾,從鄉(xiāng)村滾到縣城,從縣城滾到現(xiàn)代化大都市,從一種工作滾到另一種工作,從一個男人滾到另一個男人。我扛著攝像機跟在她后面滾。所以《北妹》談不上寫作技巧,也沒故事結(jié)構(gòu),就是一粒肉丸子在路上滾。我從沒想過去采訪那些姑娘們,我相信我想象的,可能要比她們的回答更豐富,更復雜,甚至更真實,我看到了她們的部分生活,她們的日常,她們那些在報紙上、或者我的耳朵邊發(fā)生過的事件,但在我的想象中還有更多可能發(fā)生。

        2008我開始寫《死亡賦格》,男主人公在一片水域失蹤,那個一望無際的湖就是洞庭湖,我要寫洞庭湖的美,洞庭湖的險,但我唯一一次瞥見洞庭湖,是在十歲左右,除了風浪和濁黃的水,再無別的印象。有人建議先我去洞庭湖看看,實地考察一番,我沒有興趣,一方面是擔心實景制約想象,二是真的覺得得巨大的冒險完全可以來自內(nèi)心,沒必要去看真實的八百里洞庭,大腦里的美和風暴勝于真實。但是毫無疑問,想象又是基于某種印象,我在回憶中放大了童年對洞庭湖的那一瞥,放大了洞庭湖的濁黃與風浪,幾十年前的那一瞥,依然至關重要。

        小時候?qū)κ挛锏挠∠笈c認知令人驚訝,比如會覺得那條小河無比遼闊,對岸屋影遙遠,去代銷店的那段幾百米的路程似乎很難走到頭……所以只要遁入童年,幾乎能自動獲得一種陌生化的文學效果。童年是一座永遠挖不空的魔山,同時也是一座虛無之山,我并不確定,我從中挖到了什么,我為什么寫他們,我說了什么?也許不過是喧泄了內(nèi)心的憤怒、壓抑和痛苦。比如今年出版的長篇小說《野蠻生長》,依然是基于童年印象的想象。寫一個家族,就像一株植物,人物如枝莖向四面八方蔓延伸展,最終成一堆枯枝敗葉。在這部小說中,對童年印象進行了一次翻箱倒柜。我想起小時候見過的民間說書人,他坐在地坪上說書的腔調(diào),語言平白易懂,以我五六歲的年紀就能聽得入迷,所以我選擇用土話,用一種現(xiàn)成的,“拿來用”的語言來講這個家族故事。

        從前寫作不在乎小說,更在乎詞語和句子,過于追求炫目的語言,精辟的比喻,覺得那才是寫作的才華,迷戀到了一種病態(tài)的地步 。當然我不想否定過去的敘事語言,只是現(xiàn)在厭倦了過去的腔調(diào),厭倦了刻意雕琢,移情于簡潔與樸實,一個寫了十三年的人,有一點這樣的改變也是情理之中。

        我現(xiàn)在正以非常飽滿的熱情在編一個新故事,也是由一則幾百字的新聞激發(fā)。但我不打算像別的作家那樣去進行采訪調(diào)查,事實上,當我動筆開寫時,已經(jīng)和這則新聞沒有任何血緣關系了。有意思的是,這個故事的根部依然發(fā)自故土,依然是源自那座遙遠而模糊的記憶之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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