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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許金龍:大江文本內外的大江光

      ——以《晚年樣式集》為分析文本

      http://www.fxjt168.com 2015年06月14日14:01 來源:中國作家網

        日本作家大江健三郎在寫于2011年12月16日的一篇文章里表示:“放棄已寫了足足兩年的小說,開始寫作另一部連整體構想也說不上明確的作品。之所以如此,是因為經歷了3·11。”[1]其后在與日本青年女作家朝吹真理子對談時,大江對此做了進一步說明:“那是用四百字稿紙寫出的三百頁左右的稿子。倘若是以往的話,或許就燒掉了,這次卻放在了書庫里。然后,就整天一動不動地只是收看電視新聞。……于是我開始考慮,不妨試著把自己現在無路可走的窘境乃至國家和社會都無路可走的窘境都記錄到筆記本上來……作為我‘最后的工作’而展開……”。[2]

        這里所說的那部“已寫了足足兩年的小說”,就是大江在說出這段話語一年前的2010年12月2日,對來訪的中國女作家鐵凝說起過的作品。在那次交談中,大江對鐵凝表示,自己正在創作一部留給孩子們的書信體長篇小說,這部小說讓妹妹亞紗以第一人稱進行敘述。當然,就像大家已經猜到的那樣,這個妹妹的哥哥是曾獲得國際文學大獎的著名作家。話語間,大江前往二樓的工作間取來裝在淺口紙盒里的手稿交給鐵凝觀看,說是寫出一頁稿紙大約需要一個小時,而修改一個頁碼卻需要至少兩個小時。至于為什么要放棄這么一部“已寫了足足兩年”的心血之作,大江已經告訴我們“是因為經歷了3·11”這場天災人禍,從而“整天一動不動地只是收看電視新聞。……于是我開始考慮,不妨試著把自己現在無路可走的窘境乃至國家和社會都無路可走的窘境都記錄到筆記本上來……作為我‘最后的工作’而展開……”。以這個記錄為基礎而創作的作品,就是由講談社于2013年10月24日出版的長篇小說《晚年樣式集》了。老作家在這篇小說的起始部分如此記載了當時的境況:

        從3·11當天深夜開始,整日不分晝夜地坐在電視機前觀看東日本大地震和海嘯以及核電站核泄漏大事故的連續報道……這一天也是如此,直至深夜仍在觀看追蹤報道因福島核電站擴散的輻射性物質而造成的污染實況的電視特輯……再次去往二樓途中,我停步于樓梯中段的小平臺處,像孩童時代借助譯文記住的魯迅短篇小說中那樣,“發出嗚嗚的聲音哭了起來”。[3]

        之所以選擇在一樓和二樓之間的樓梯平臺哭泣,是因為妻子的寢室位于一層,而長子阿亮則被臨時安置在二樓的書庫里。為了不驚擾妻子和阿亮的睡眠,老作家只能躲在此處發出絕望的哭聲。這里所說的“魯迅的短篇小說”,無疑是魯迅創作于1925年10月17日的《孤獨者》,“發出嗚嗚的聲音哭了起來”這段譯文,應該譯自于《孤獨者》中“地下忽然有人嗚嗚的哭起來了”那段話語,說的是“出外游學”而后歸國的知識分子魏連殳在黑暗的社會中為了生存而左沖右突,卻越來越深地陷入絕望境地,只能以墮落來抗拒這個絕望的社會,最終在沉淪中死去,而當下的“我”卻如同當初的魏連殳那樣,“像一匹受傷的狼,當深夜在狂野中嚎叫,慘傷里夾雜著憤怒和悲哀”。對魯迅文學有著深刻體會的大江當然知道,《孤獨者》與此前和此后創作的《在酒樓上》和《傷逝》等作品一樣,都講述了知識分子在那個令人絕望的社會里左沖右突、走投無路的窘境。其實,在寫出“發出嗚嗚的聲音哭了起來”這段文字一年之前的2010年12月2日,大江就曾對筆者表示:“我的頭腦里目前只思考兩個大問題,一個是魯迅,一個是孩子。自己是個絕望型的人,對當下的局勢變化非常絕望,白天從電視看到的畫面和在報紙中讀到的文字都讓我非常絕望……每天晚上,在為光掖好毛毯后就帶著那些絕望上床就寢。早晨起床,卻還要為了光和全世界的孩子們尋找希望,用創作小說的方式在那些絕望中尋找希望,每天就這么周而復始。這就是我目前的生活狀態和工作狀態。”在說出這段話語時,大江絕對不會想到,三個月后,由一場天災人禍引發的更大絕望在等待著他。在《晚年樣式集》里,“整日不分晝夜地坐在電視機前觀看東日本大地震和海嘯以及核電站核泄漏大事故連續報道”的主人公講述了他在電視畫面上看到的絕望景象:

        翌日黃昏,結束了攝制團隊里的工作后,攝制導演再次登上陡坡,聽說小馬駒已經產了下來。在黑暗的屋內緊緊挨在一起的馬駒和母馬很快浮現而出,長方形的畫面里顯露出飼養馬匹的主人的側臉,他一面眺望著屋外一面說著話,對面則是雨霧迷蒙的牧場……他那郁暗的聲音響起:“無法讓剛剛出生的小馬駒在那片草原上奔跑,因為那里已經被輻射能雨水給污染了。”[4]

        在持續觀看當地實況轉播的情景和人們的姿容表情時,老作家突然理解了長年來一直無法讀懂的、《神曲》中的一段詩句:“所以,你就可以想見,未來之門一旦關閉,我們的知識就完全滅絕了。”[5]自己之所以在樓梯中段的平臺上“發出嗚嗚的聲音哭了起來”,正是因為“我們的‘未來之門’已被關閉,而且我們的知識(尤其是我的知識也將一無所是)將完全滅絕……”[6]。 在這個可怕的陰影下,阿亮的動作越發遲緩,話語也越來越少,記憶力更是每況愈下,這就使得妹妹真木擔心“在爸爸看來,都市和國家的未來將不復存在,我們積累的知識也將如同死亡一般,在爸爸的頭腦中,這段詩句或許與阿亮的記憶聯系在了一起。不久之后,阿亮將喪失記憶,頭腦里一片黑暗,上了年歲后就在這種狀態中走向死亡……爸爸大概是聯想到這種前景,這才發出嗚嗚的哭聲的吧……”[7]

        如同大家所知道的那樣,阿亮的原型大江光有著嚴重的智力障礙,智力永遠停留在三至五歲之間,這就使他成為永遠的孩子。半個世紀以來,大江全家以這個永遠的孩子為中心扶持著走了過來。尤其是大江健三郎本人更是持續傾注心血,與妻子由佳里一同將這個永遠的孩子培養成了作曲家。即便在日常生活細微之處,大江也是無微不至地照料著這個孩子,一如他在2011年12月19日的日記中所記述的那樣:“凌晨一點前后,要為上過廁所的光重新掖好毛毯,尤其是冬季,這已經成了習慣,每天夜里我都會從二樓的工作間下樓,在一樓客廳的沙發上讀書,及至為光料理好毛毯后回到樓上的這段期間,在我和光之間,雖說很短暫,卻有一段心靈的互通。”[8]在大江的創作生涯中,光更是頻繁出現在大江的小說里。早在1964年1月,大江發表在《新潮》的短篇小說《空中怪物阿貴》中出生時有著“另一個腦袋”般腫瘤的嬰兒,顯然就是半年前出生的大江光。這是作者第一部以自己的智障兒為原型的作品,與半年后出版的《個人的體驗》有著顯而易見的血緣關系。大江后來表示:“……我本人認為,自己是一個健全的人,大概不會去自殺的吧。但是,我有一種感覺,倘若當時不為孩子做手術,任由他感染流行感冒或其他疾病而死去的話,將我系留在現實生活里的那條生命之索也將斷掉。這就是我在寫作《空中怪物阿貴》時經常想到的。”尤其在大江健三郎的晚近作品群中,光更是從不缺席地出現在《被偷換的孩子》(2000)、《愁容童子》(2002)、《別了,我的書!》(2005)、《優美的安娜貝爾·李  寒徹顫栗早逝去》(2007)、《水死》(2009)和《晚年樣式集》(2013)這六部曲以及《兩百年的孩子》(2003)等每一部長篇小說里。當然,也出現在同期出版的《在自己的樹下》、《康復的家庭》、《溫馨的紐帶》、《致新人》、《讀書人》和《定義集》等每一部隨筆集里。這里需要的注意的是,在《空中怪物阿貴》和《個人的體驗》等初期作品群中,大江光在小說里的分身只是一個值得人道主義關懷的對象。在大江健三郎其后將近半個世紀的創作中,以大江光為原型的這個人物形象卻在不斷變化,比如大江健三郎最近在一次談話中表示:“《新人呵,醒來吧!》中的所謂‘新人’,其實就是布萊克筆下的未來之人。這個人雖然生活于現在,他卻是未來之人。通過自己的兒子發現這一點時,我感受到了一種喜悅。我覺得自己在照顧兒子的同時向現在邁出了一步,更覺得自己是被兒子照顧著在體驗未來之時。”[9]

        從大江的這段表述可以得知,大江健三郎在照顧兒子大江光的同時,在作品中不斷塑造出純粹的新人形象。在當下這個荒誕和令人絕望的世界里,這種純粹的新人=未來之人的形象無疑是我們人類的希望。然而,由于福島核電站的核泄漏事故,這個絕望里的希望顯然受到了極大威脅,這就表示人類的未來也受到了極大威脅。倘若人類繼續執迷不悟的話,不但日本這個國家的未來之門將被關閉,恐怕整個人類的未來之門也將被關閉。當然,當這個可怕的時刻來臨之際,大江光以及他在小說中的分身阿亮也將無可幸免吧。這大概就是老作家在深夜里躲在樓梯中段像孩童時代借助譯文記住的魯迅短篇小說中那樣“發出嗚嗚的聲音哭了起來”的原因之所在吧。

        如同二十世紀二十年代的魯迅那樣,在這個極度絕望的時刻,“為了光和全世界的孩子們”,大江只能“用創作小說的方式在那些絕望中尋找希望”。更準確地說,在3·11這場天災人禍中,大江只能借助寫作《晚年樣式集》這部小說來“為了光和全世界的孩子們……在那些絕望中尋找希望”。

        小說伊始,便是3·11大地震在主人公家里造成的一片混亂,六部曲的主人公長江古義人(大江健三郎在文本里的分身)這位老作家就在這一片混亂中整理遍地狼藉的書房和書庫,以便為自己和大兒子阿亮在“書山”上清理出能夠睡覺的空間,卻由于年過七旬、體力不支而昏昏欲睡,從而于睡夢中作如此思考:

        “把阿亮藏在哪里才好呢?”這個問題一直纏繞著我。

        就藏在四國森林中的“大丑女”洞穴里吧,輻射性物質將被遮蔽,從巖石中涌出的水也還沒有遭到污染吧!逃難的人是七十六歲的我和四十八歲的阿亮,在自己那年老、羸弱的脊背上馱著的阿亮,是用白色棉布制成的三角錐形嬰兒服包裹著、顯出平靜和憂愁面容的中年肥胖男子。如何蒙混,才能鉆過已被身穿防護服的自衛隊員封鎖了的道路呢?[10]

        顯然,這段文字延續了其姐妹篇《水死》隱結構中的“穴居人”故事。在《水死》的參考文本《波斯人信札》中,孟德斯鳩在讓“穴居人”這個阿拉伯的小小民族“由于自己的惡劣根性遭受滅亡”并“成了他們自己背信棄義的犧牲品”之際,特意讓兩個“有人道精神,認識正義,崇尚道德”的人“遠離了不配與他們為伍的同胞,在國內最偏僻的角落,度著平靜幸福的生活”,從而“未罹民族的災難”,并為孩子們“指出本國同胞的深重災難,使孩子們避開這一可悲的覆轍……”。

        在《晚年樣式集》的前文本《水死》中,大江讓“穴居人”劇團里以髫發子為首的青年演員們將“根據地”從文化和權力的中心東京轉移到擁有暴動歷史的深山老林,這是為了借助邊緣地區的暴動歷史與權力中心和強勢者進行不屈不撓的斗爭,以使自己和后代永記歷史教訓,以民主主義時代精神取代絕對天皇制社會倫理,從而不讓孟德斯鳩筆下野蠻的阿拉伯穴居人之毀滅重現于文明社會。在《水死》的后文本《晚年樣式集》里,大江的恐懼則更是來自于借助女兒之口說出的絕望前景:

        如果日本這個國家的所有核電站都因地震而爆炸的話,這座城市、這個國家的未來之門將被關閉,我們所有人的知識都將如同死物一般……所有人都頭腦里都將一片黑暗從而走向毀滅。在這些人中,就有將遠比任何人都渾噩無知的阿亮。

        為了不讓自己的知識如同死物一般,為了阿亮不在渾噩無知的黑暗中走向毀滅,更是為了以永遠的孩子阿亮為象征的全世界所有孩子們“避開這一可悲的覆轍”,老作家這才在夢境中背負著用白色棉布制成的三角錐形嬰兒服包裹著的、時年四十八歲的阿亮,試圖“藏在四國森林中的‘大丑女’洞穴里”。之所以要歷經千辛萬苦將兒子阿亮藏在這個洞穴里,是因為“輻射性物質將被遮蔽,從巖石中涌出的水也還沒有遭到污染”,更是因為在大江的文學事典里,大丑女是“這片森林中創建村落者們的女族長”,是相對于“作為神的天皇”的邊緣性存在,她所在的洞穴乃至峽谷里的那片暴動頻發的森林,當然就成了與東京這個權力中心相對抗的邊緣之所。顯然,在面臨“這座城市、這個國家的未來之門將被關閉”的危機之際,老作家只能以大丑女的洞穴所象征的邊緣地區的暴動歷史和民間傳承來與抗權力中心的核政策進行對抗,與此同時,試圖借用森林里強大的生命力和修復能力來救贖危機中的人類,更是像魯迅在將近百年前的1918年振聾發聵地喊出的那樣要“救救孩子”!惟其如此,才有可能在國內最偏僻的角落里讓阿亮所象征的孩子們“未罹民族的災難”,才有可能為孩子們“指出本國同胞的深重災難,使孩子們避開這一可悲的覆轍……”

        ,才有可能讓孩子們在“一片黑暗中”尋找到通往光明的途徑,經由這些孩子=新人=未來之人傳承人類的知識乃至文明……

        為了文本內外的阿亮和大江光這對永遠的孩子的未來之門不被關閉,為了全世界的孩子們的未來之門不被關閉,也是為了不讓孟德斯鳩筆下野蠻的阿拉伯穴居人之毀滅重現于文明社會,大江健三郎在通過創作《晚年樣式集》于絕望中尋找希望的同時,還走上街頭大聲疾呼,呼吁人們認識到核泄漏的巨大危害,呼吁一千萬人共同署名以阻止日本政府不顧這種可怕的現實而重啟核電站……大江拖著老邁之軀在文本內外往返來回地大聲疾呼,無疑是對阿亮和大江光這對永遠的孩子的摯愛,也是對全世界所有孩子的大愛,這種大愛,在大江健三郎的文本中和他所有讀者的心目中都在不斷升華。這種大愛,在日本,在韓國,在中國,在全世界,都將成為一種希望,一種絕望之中的希望。

        注釋:

        [1] たっぷり二年は書きためてきたものを放棄し、全體の構想も確かとはいえものではない作品を書いてゆく。そうしたのは、“三·一一”の経験があったからだ。

        [2] 四百字の原稿用紙にして三百枚ほどはできあがっていたものを、昔だったらすぐ焼いたでしょうが、ともかく書庫にしまっておくことにしました。そして、じっとテレビのニュース情報だけ一日中見ていました。……それなら自分の現在の行き詰まりから國家·社會の行き詰まりまでなんとかノートに書いてみようと思い始めたわけなんです。……僕の“最後の仕事”に展開すればい……いいんですが……。

        [3] “三·一一”の深夜からテレビの前に晝夜座り続けて見た、東日本大震災と津波、そして原発大事故の映像群に埋もれ……この日も、深夜まで福島原発から広がった放射性物質による汚染の実情を追うテレビ特集を見た。……あらためて二階へ上って行く途中、階段半ばの踴り場に立ちどまった私は、子供の時分に魯迅の短編の翻訳で覚えた“ウーウー聲をあげて泣く”ことになった。

        [4] 請參考《群像》2012年1月號,《晚年樣式集》(1),p13。

        [5] 此句引用了田德望先生的譯句,日文原文則請參照《群像》2012年1月號,《晚年樣式集》(1),P14。

        [6] 請參照《群像》2012年1月號,《晚年樣式集》(1),P15。

        [7] 請參照《晚年樣式集》(4),P314。

        [8] 請參照《群像》2012年1月號,p120。

        [9] ‘新しい人よ目覚めよ’の“新しい人”というのは、ブレイクではそのまま未來の人間ということです。現在に生きてるんだけれども、この人は未來の人間だ、ということを自分の息子に発見する時の喜び。息子の介添えをしながら現在を前に一歩踏み出すような気持ちでいるけれども、実は自分が息子に介添えされて未來の時を経験していると感じる……

        [10] アカリをどこに隠したものか、と私は切羽詰っている。

        四國の森の“オシコメ”の洞穴にしよう、放射性物質からは遮斷されているし、巖の層から湧く水はまだ汚染していないだろう!避難するのは七十六歳の私と四十八歳のアカリだが、老年の痩せた背中に擔いでいるアカリは、中年肥りの落ち著いた憂い顔を、白い木綿の三角錐のベビーウェアに包んでいる。どのようにゴマカセバ、保護服をまとった自衛隊員の道路閉鎖をくぐり抜けることができるもの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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