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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外孫上初一,功課還行,但怵頭考試,一考試就磨叨,說要是不考試多好。我跟他講,姥爺當年就盼“考試”,為考試差點把命丟了。他不信,我剛開口,他蹦起來說“想當初”。我說,你聽就給你五塊錢,他喊五十,我沒舍得,他跑了。
我是“老三屆”中的“老初二”。1969年初下鄉(xiāng)到塞北的大山溝,一兩個人放一個生產(chǎn)隊里,挺苦。可過一陣子看有的社員比我們還苦,都是人,憑啥你就吃不了苦?慢慢心就平和了。但勞作之余,還是不安:耪一輩子大地受苦受累都行,可我才十八歲,從此就不讀書了?
一早一晚春風還寒的夜晚,我從大隊隊部往回走,月光下,見村外大山坡石崖上泛起一條銀白色光輝,像長龍一般。我驚訝,初春挑糞去過那里,挺陡的,是隊里最差的一塊地,連生產(chǎn)隊長都說:兔子不拉屎,可惜這糞了。那上面怎么發(fā)光?好奇心驅(qū)使我深一腳淺一腳奔過去。到了眼前,看清了,原來是一溜小梨樹開花了,花不很多,略顯單薄柔弱,卻依然潔白無瑕,頑強地在夜風中抖動,在月色中生輝。這些梨樹什么時候栽的沒人說過。那年月酸梨爛果不值錢,在社員心里,還不如紅薯,好歹能飽肚,以致挑糞到這兒都沒人注意到它們的存在。但此情此景,讓我心動。這些小樹命苦,立身之時,根須就被亂石雜草阻擋,渴望成長時,卻少有人澆水剪枝,但它們不屈不撓,到了時節(jié)就要綻放,把美麗獻給人間……
小小梨樹尚且如此,何況“知識青年”!該怎么做不言自明。往下我就想方設法找書看,還練著給廣播站寫稿。有的社員心眼好,借我一張黑色長桌,可把我樂夠嗆。原以為是漆,用去一鍋熱水兩桶涼水,滿地黑湯,才知是原木。有了書桌,狠狠心又買了個帶玻璃罩的油燈,夜來點亮,往桌前一坐,面前有幾本書幾張紙和半瓶墨水,天哪,忽然間覺得我變得富有了!
漸漸的,我好學習愛寫東西被公社干部知道。天下好心人多,1972年臘月底回天津過年,正月初三接到公社秘書電報:“正月初八到縣體檢,勿遲”。我欣喜若狂,父母流下老淚——這是推薦我上大學。天氣預報要下雪,趕緊走。上了火車大雪紛飛,下了火車傻眼了,長城內(nèi)外,銀裝素裹,還有一百多里盤山道,班車走不了。那時是正月初六上班,可汽車站都是焦急等待的人。還算不錯,初五雪停,初六天晴,初七一早賣票,有告示:“今日有軋雪道卡車,出危險自負!”多數(shù)人一看,后退了說再等一天。我不行,我第一個買票上車。解放牌大卡車,敞篷,車上沒幾個人,司機埋怨人少,車載輕愛打滑。山嶺相連,雪道無痕,車輪捆著鐵索,喝醉般前行。手把車幫,北風殺臉也挺身站立,隨時準備跳車。有幾次車后輪都甩出懸崖邊了,一陣驚叫,又蹭上來。百十里路走了多半天,下車兩腿都不會走道了。轉(zhuǎn)天體檢,幾百人里,就我一個知青。
填表后回村里下地干活,默默等待。春去夏來,烈日炎炎,音信皆無。那天隊長派我給豬打預防針,打到村邊一家,見遠處公社文教助理騎車路過,實在忍不住,追上去詢問,他說:“你怎么還傻老婆等漢子,人家春天就入學了。”我暈乎乎回到豬圈,旁人問啥事,我說沒事,就抓豬,撂倒一頭又一頭。遇一大公豬,兇猛,上前抄后腿,豬猛蹬,我腳下一滑,一頭就撞在墻上。多虧豬圈是用河里圓石壘的,要是有棱有角就完了。眉梢破裂,血淌下來,趕緊抓把煙末子捂上,也沒發(fā)炎。
后來知道,是政審沒合格。
男兒可流血,不可流淚。想想身邊有多少人在逆境中煎熬、拼搏,我這點挫折算什么。夜來把燈罩擦得更亮,桌上書也多了些,還有了小說習作。
1973年鄧小平同志復出,當年要“考試入學”。臘月回城,同學們奔走相告,到處借書,借不來就抄書。回到鄉(xiāng)下,上面發(fā)話,不下地干活者將不許參考。神了,連以前特能鬧的知青都變得倍兒聽話,出全勤。晚上收工,喝口粥就奔八里地外公社中學,找當老師的“老五屆”大學生請教數(shù)學、化學等課程。半夜,大山一片寂靜,幾個人頂著滿天星斗往回走,心里歡樂,喊:“要考試了,可以憑知識入學了!”引來一陣狗叫,忙說:“小聲,好事,不能嚷嚷。”回到村,上炕躺一會兒,生產(chǎn)隊長敲鐘,喊:“男勞力啊,村東耪高粱呀……”迷迷糊糊抓起鋤杠往地里走,邊走邊睡,人困急了真能走著睡。
七月天大熱,報了名,公社下令,一村只許一個知青參考。老天爺!從正月到這時,半年過去了,大伙一塊兒苦學,怎么會是這樣?大家決定讓我去。這次我流淚了,對天發(fā)誓:謝謝老同學們,今生就這一次!考不上,往下絕不報名!
縣城就在公路的兩旁。三百多名考生,三十六名知青,點名后排隊去中學考場。公路是細沙石夾黃土,六百多只腳帶起滾滾黃塵,路兩邊的人驚奇地望著這支衣衫不整的隊伍——因為要“考試”,許多政審條件好但沒怎么念書的青年都退卻了。我暗暗告訴自己,感謝“考試”,為我創(chuàng)造了一次平等的機會,要是一填表就會被刷下去了,要萬分珍惜呀!
一天一科。考了一上午,答得很好。中午吃口什么就到河邊看書。借宿在一知青親戚家,晚上有處住就很知足了。幾棵小樹正好遮陰,遠處烏云沉沉雷聲陣陣,隨后涼風吹來,正好溫習。漸漸發(fā)困,也無他事,就小睡一陣。迷蒙中聽有喊聲:那人是活的死的!睜眼一看,我的娘!上游的山水沖下來了!就這么快,黑乎乎的浪頭野牛般吼著往前躥著漲著,我爬起就跑,跑幾步又往回跑——書包還在那兒。抓回書包上了岸,小樹轉(zhuǎn)眼就不見了。山水厲害,水里有石頭木頭雜物,再會游泳也沒用!一位大爺說:多懸呀!你要命呀還是要書包?我都結巴了,說:我、我要考、考試……
三天考下來,我考了全縣第一。三十六名知青,最終錄取三人。頭年我沒去上的天津醫(yī)學院有兩個名額,我沒敢報。河北大學在保定,中文系一個名額,我報了。后來聽說,我們?nèi)朔弦颉鞍拙硐壬闭{(diào)整后“表現(xiàn)好考分又高”的招生標準。考上天津醫(yī)學院的兩人日后在天津當了醫(yī)生,我則與津門失之交臂。但因此我又回到塞北,與曾經(jīng)同甘共苦的鄉(xiāng)親在一起,并寫出大量反映當代農(nóng)村生活的文學作品,值!
感恩“考試入學”!從此改變了我的命運。到學校報到,舊木頭箱子等行李還在路上。晚上別人鋪床,我坐在草墊子沒事可干。同學借我條褥子,我到操場上找塊新磚。新磚曬了一天,微熱且有土香,很好聞,把衣服墊上就是枕頭,天氣還熱,不用蓋被。那時貨運太慢,行李半個月才到,在車站倉房一堆油乎乎的機器零件中找著。回到宿舍打開,一同學看箱上印著“儀器輕放”字樣,說:咋回事?這大油味兒,拉錯了吧,是機器吧。
轉(zhuǎn)天慶祝一下,午飯買份肉菜,“肉皮燉海帶”,那菜有一個非常好聽的名字——“肥豬鬧海”。吃了兩口心想,多虧了考試入學,不然哪能吃到這好菜。可是,我同學還在鄉(xiāng)下,他們還吃不著。想到這里有些咽不下去。又一想,只要有知識講公平還考試,他們都一定會考上的。抬頭往北邊(插隊地的方位)望望:對不起,我先吃了,吃了好回教室看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