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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與那村莊的距離(王明宇)

      http://www.fxjt168.com 2015年05月04日09:32 來源:人民日報 王明宇

        我與那村莊的距離似乎越來越遠了。

        離家到縣城讀書,已是二十多年前的事。那時,半年才回家一次。每次放寒假回家,都有同一種感觸——走下汽車,向生我養我的村莊遙望,總能想起魯迅先生那凄清的話:“蒼黃的天底下橫著幾個蕭瑟的荒村,哦,這就是我二十余年來時時記起的故鄉。”我的童心就油然而生一種莫名的凄涼感,冬日的家鄉竟然是如此的荒涼和陳舊。

        那不過是陜南秦巴山地深處一個極其普通的村莊。

        也曾迷茫,誠如魯迅,二十年后,我又在哪里?中年的我所“記起的故鄉”會不會依然是那個荒涼的模樣?二十年后?多么遙遠的未來啊!

        一

        那時,我期待著這窮鄉僻壤的一個變遷,一個讓我遠離墻壁灰撲撲的色彩和疲憊易怒的父親的變遷,而內心卻帶點絕望,因為隱約中,那傳說中的“小康”還在科幻當中。少年的心里,暗藏著些許迷茫。

        多年后回望,才發現很多小伙伴,也都和我一樣迷茫。

        在改革開放令所有人眼前一亮的時代,我的家鄉還沒有通電。那時,全國沒通電的村莊已經為數不多了,而我所生活的地方竟是其中之一。1993年,我返回家鄉,從遠方瞭望,家鄉還是蒼黃的天底下那幾個蕭瑟的荒村,驚喜的是不遠的山頭上多了幾個高大的鐵塔。

        一絲希望從我的心頭燃起。

        年末,我迫不及待地趕回家,像孩子一樣好奇地凝視著嶄新的日光燈,再走出門去觀望家鄉被紅燈籠點綴的除夕夜景,感覺已不再是從前,真是難以言表的感動。只是燈光下破舊的四壁,還缺點新的生氣,我心里又暗暗的潛藏著一份期待和一份稚嫩的使命感。

        記憶最深的那一次是香港回歸后的那個臘月,我已是活躍在象牙塔中的 “高材生”,身心都在古都西安的文化熏陶中,忙碌著上課、讀書、參加各色活動及新奇又煩擾的大學生活。那一個寒假歸來,抬眼遠望,冬風里吹得仍然是蒼黃的天,橫臥的村落依然是蕭瑟的一片,三兩座二層小樓零星地點綴在村子兩頭,顯得格外扎眼。蹦蹦車馳過后公路上煙塵沖騰,和屋頂煙筒流出的黑煙遙相呼應,使這一片天空更顯得無精打采。

        我定睛一看,我所住的村子竟有了些變化——原本一片灰色,如今東頭黑糊糊,西頭白皙皙,鮮明的對比。

        我不由得生出幾分感慨,淚水模糊了我的眼簾,至今難以忘記當時的哽咽。

        二

        那一年,我二十歲,回家過年的心態已經與以前大不相同了。

        那一次,我終于看清了我那黑白分明的村莊。東頭即“黑區”,是“文化先進區”,西頭即“白區”,是“經濟先進區”。“黑區”和“白區”的父母們都一樣,像飛轉的車輪一樣緊張急促地呼吸著,勞作著。不同的是,“白區”的父母們把錢用在建設家園了,他們讓孩子早早輟學回家種田或外出打工,家庭財富便漸漸積累起來,這房子便隨之換了面目。“黑區”的父母們為了孩子讀書而不惜血汗,盡管孩子們做得未必盡如人意,但父母都用盡了全力,使得這些家庭便沒有了可以讓房子變白的人力和財力。

        可以慰藉的是,這黑房子里畢竟走出了好幾個“秀才”,“黑區”畢竟是全鄉油墨味最濃的一片。這也不能不說是一種驕傲。

        “十年磨一劍”,我發奮讀書的九十年代,終于結束了,迎接新世紀的喜悅還沒有消散,淡淡的鄉愁已涌上心來。那十年,從縣城到西安,從教學樓夜燈下到實習工廠的車床邊,記不清多少次歸來,都忍不住要遙望家鄉。冬日里寂寞的時候,我更愿意在門前河邊走走,感受冷風吹面,欣賞潺潺的河水、飄零的雪花和裊裊升起的炊煙。

        新世紀的第一個冬天,作為全國并軌招生后的首屆畢業生,我在人才市場奔波了一個月后,選擇了“東南飛”。以為自己是優秀畢業生,所以對離開故鄉似乎義無反顧,甚至有“終于逮住機會逃離那窮山惡水”的念頭。

        當然也曾想過,我所走過的青春路決定了我家的黑房子沒能變白,甚至在之后相當長的一段時間都難以變白。但我畢竟在努力著。

        三

        其實,當時我不過只是一個初出校園、涉世未深的小生,只是因為見識了城市的繁華,感受到了這個時代的變遷,我不得不生出很多幻想。也許某一個時節以后,我再次返回家鄉,遙望著“蒼黃的天底下”不再生出一種涼意,而激動地發現我家黑乎乎的一片已然改頭換面,亦不是白色瓦房,而是像城里人那樣的雅致的小樓、美麗的院落,鮮艷的瓷磚將它裝扮得光彩照人,使那曾經黑灰色的群落變成天底下最亮的景致。

        隨著年齡增長,我對家鄉蕭條的模糊認識逐漸轉化為一種實際的信念。我與家鄉的距離感越來越強烈了。或許這種感覺正是成熟的體現,是我的生活觀念的必然變化,因為當年對家鄉的蒼涼感只有經過距離的變遷才能轉化為未來的希冀。我更聚焦自己今天和明天該做的事情,而不再是那些焦慮。

        時光如梭,我的青春歲月快速地前進著,有些幻想已經逐漸變成現實。

        冬寒料峭、雪花飄飛的時節,我歸來了。

        又一次走出汽車車廂,走到河岸,放眼一望,河面橫出一座嶄新的大橋,家鄉的路已經變寬了很多,村落里冒出了很多小二層樓。當年所看到的“黑區”和“白區”已沒有了明確的界限,白色顯然已經占據了主流。

        那個除夕夜,熱鬧的不只是火爐,也不只是油炸的鍋,更不只是噼啪作響的鞭炮和人們重復啰嗦的嘮叨。幾乎所有的家庭都有了電視機,有的家庭已經有了微波爐、電冰箱,人們可以邊包餃子邊看電視,欣賞春晚。僅此一點變化就讓我激動得睡不著。記得在我買回這臺我家最值錢的電器之后,父親和母親都露出了愉快的笑容,母親像尋找納鞋的針眼一樣在電視機屏幕上檢索,仿佛要挖掘什么秘密。但電視這玩意兒,最后還是只吸引了我和姐弟們,母親一如既往地忙著做吃的,父親一如既往地剁柴剁豬腿。

        母親說,電視沒娃們重要。

        四

        世界的變遷讓老一輩震驚,讓70后的我這一輩感覺“帶勁”。轉瞬間,中國加入世貿組織、北京奧運會、上海世博會都已成為昨日的輝煌和今天的回味。

        我在寶鋼南京的生產基地工作十年后,調到了在上海的集團總部,我的小家安在上海吳淞。盡管大城市生活成本不低,盡管我還沒覺得自己真的改變了命運。唯一欣慰的是,我的父母在老家會因為提起“我兒子在上海寶鋼總部工作”而按捺不住內心的自豪,我當年的小伙伴會因為我“走出了大山、跳出了農門”而有一絲絲的敬佩和羨慕。

        父親說,到外邊去不是跑掉了,是爭氣了,不是窩囊,是本事。

        回望家鄉,因為退耕還林、房屋出新、道路硬化等等,村莊的面貌已非昔比,不再有“黑區”與“白區”的分別,即便是依然昏黃的冬日下,那天也不再顯得“蒼黃”,那村也不再那么“蕭瑟”。我家門前新建的磚房也灼灼生輝,遮掩了尚未拆除的舊土房,而村里的多數舊土房已不知去向。

        全家的艱辛努力加上我的“爭氣”,終于促成了命運的變遷和祖墳上多出來的數炷香。

        改革開放以來,有數千萬農村青年像我這樣,經歷故土的滋潤、父母的付出和青春的磨礪,終于跳出“農門”,奔赴城市,在新的天地里拼搏,成為同村伙伴們艷羨的“跨世紀人才”。而家鄉那“蒼黃的天底下”的蕭瑟村莊,也伴隨這個時代,發生著令我們驚愕的變化。

        三十多年的故事,有二十多年是逃離的過程。心底的故鄉情結無法言語,即使我長年生活于他鄉,即使還不能做到衣錦還鄉,即使我還因沒有能力反哺家鄉而暗自慚愧。

        再回來看家鄉,我不會因為越來越遠的距離而懊悔,只因為對時代,對記憶,對人生,對將來,有一種無法舍棄的信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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