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國作家網(wǎng)>> 中國故事 >> 正文
我生于1970年。這時候,“文革”還沒有結(jié)束,改革開放還沒有開始。懵懂的童年,不更事的少年,我與所有的鄉(xiāng)下孩子一樣,經(jīng)歷過貧窮、饑饉、寒冷。在今天看來,這些經(jīng)歷對于后來的人生,具有非凡的意義。
想一想,無非是一些關(guān)鍵詞,在自己人生的辭典里,時不時就蹦了出來,嚇自己一跳。細(xì)細(xì)咀嚼,卻也韻味悠長。
大米里的沙子
現(xiàn)在的大米多半是免淘的,洗兩遍,即可加入電飯煲。
而兒時在鄉(xiāng)下吃的大米里,一定有著或多或少的沙子。做飯的時候,必須有淘米這樣一個關(guān)鍵的程序。
淘米是一門手藝。
淘米必須用瓢。所謂瓢,就是把成熟的葫蘆當(dāng)中切開,掏凈葫蘆瓤子,把葫蘆殼曬干制作成舀水的器物,一只葫蘆正好做成兩只瓢。把大米倒進瓢中,再從鍋里舀起水,握著瓢把兒逆時針傾斜、晃動,讓一小部分米粒兒隨著水流進鍋里,而那些比重相對沉實的沙子則被留在了瓢里。這樣不斷重復(fù),大米與沙子逐漸得以分離,大米進入鍋里,沙子留在了瓢的底部。
淘米是萬萬急不得的,快了,沙子就摻進了米飯里,硌牙;慢了,灶膛里的火已把鍋燒熱,水的多少不好把握,難免旱澇不均。上面鍋蓋蓋上了,下面火候也需把握。急火,容易煳鍋底;火太慢,米飯容易夾生。火候把握好了,這大鍋里燜出的米飯,經(jīng)過了清洗、淘米、文火烘燜的過程,接了地氣的大米干飯,那叫一個香!
我之所以絮絮叨叨講述淘米的過程,是因為我在很小的童年就掌握了這門不是手藝的手藝。盡管多年不淘米,我的手藝已經(jīng)生疏,但童年經(jīng)驗和故鄉(xiāng)記憶永遠(yuǎn)是我輩文人的創(chuàng)作源泉。
莫言在斯德哥爾摩領(lǐng)取諾貝爾文學(xué)獎時的演講,令人記憶猶新。他說他是個“講故事的人”,童年那個“說書人”令他走上了“講故事”的道路。
而我童年的說書人就是母親。當(dāng)年母親為了吃上大米飯,毅然遠(yuǎn)嫁他鄉(xiāng)。母親不僅教會了我淘米的手藝,還在那些寒冷的冬夜里,一遍遍不厭其煩地給我和妹妹講述“梁山伯與祝英臺”“秋翁遇仙記”“賣花姑娘”的故事,這些故事深深地刻進了我的腦海,成為我一生念念不忘的“神話”。
故鄉(xiāng)的大米沒有什么名氣,比不了“五常大米”“盤錦大米”,但在我的心目中卻是上等的食糧。
1991年,我在南方一所軍校里讀書,每天吃一種叫做“秈米”的米飯。這種米米粒呈細(xì)長形或長橢圓形,長者長度在7毫米以上,蒸煮后出飯率高,黏性較小,米質(zhì)較脆,加工時易破碎。我極度吃不慣這種米飯,每每輔以菜湯泡著才勉強下咽。這時候,我就想起家鄉(xiāng)的大米,甚至覺得有了沙子的家鄉(xiāng)大米才有泥土的香味,能吃上一頓家鄉(xiāng)的大米,即使有沙子硌牙也好。逢年過節(jié),軍校里才能吃上一頓東北大米,學(xué)員隊一片歡呼雀躍。而我,則有坐在老家熱炕頭的感覺。
而沙子終究是不能吃的,需要被淘掉。即使偶爾以假亂真,但沙子終究是沙子,大米還是大米。淘掉的是沙子,淘不掉的也有沙子。我時常有一種沖動,面對著即將入鍋的大米,總想展示一下自己淘米的功夫,但是瓢呢,已找不見。我知道,我有一種說不清的病。
又要過年了,鄉(xiāng)下母親家的大鍋里又飄出大米干飯的香味兒。
那,不僅僅是一種親情的召喚。
外甥狗
我很小的時候就懂得一個道理:吃什么,補什么。
沒有人刻意教給我這個道理,是媽媽每每過年都把豬心留給患心臟病的姥爺吃,我自個兒悟出的這個理兒。
1978年1月,也就是我上小學(xué)一年級的第一個寒假,我做出了人生第一個大膽的設(shè)想:獨自一人去姥姥家過年。
拗不過我,媽媽把豬肘子豬心裝進一個筐里,上面用一塊花布蒙上,含著眼淚打發(fā)我上路。當(dāng)時我完全沒有意識到,這一步,對于我個人而言,在接下來的生命體驗當(dāng)中,具有劃時代的意義。
我自是歡天喜地,完全不顧及媽媽是否放心,著筐就大步流星地走出了家門。
姥姥家在臨近的另外一個公社(現(xiàn)在叫鄉(xiāng)鎮(zhèn)),與我家隔著三四十里的山路。道路我是熟悉的,從一個村屯到另一個村屯,我都熟記在心。只是在兩個公社交界處的山梁,灌木叢生,行人稀少。走在無人的山間,我大聲唱著無名的歌曲,給自己壯膽、打氣,我有一種戰(zhàn)爭電影里孤膽英雄的感覺。我的腦門兒上有一種麻沙沙的感覺,但我的額頭冒著男子漢的熱氣。
筐越越沉,我不斷地更換胳膊。當(dāng)兩只胳膊都無法承受豬肘子豬心之重,我就停在路邊歇息一會兒。這時不斷會有路人打趣地問我:“小孩兒,上哪兒去啊?”我就甕聲甕氣地回答:“上俺姥家!”
當(dāng)我怯生生地走進姥姥家的院子,大黃狗率先認(rèn)出了我,朝我直搖尾巴;然后是灶臺前忙碌的姥姥喜出望外地喊道:“哎喲媽呀,這不是外甥狗么?!”之后就開始數(shù)落:“喃媽也真放心,這么小一個孩子,走丟了可怎么辦啊!”不茍言笑的姥爺則露出難得的笑容:“期末考了多少分?”我說:“雙百!”姥爺點點頭:“這個小熊兒,將來是塊料兒。”
年三十到來之前,姥爺是最忙的:寫對聯(lián)。念過私塾的姥爺是屯子里為數(shù)不多會寫墨筆字(毛筆字)的,我給姥爺打下手:裁紅紙,按照字?jǐn)?shù)多少折疊紅紙。這里有著小小的數(shù)學(xué)學(xué)問,幾次折疊疊出多少字,字間距又大致相當(dāng),我在8歲的時候已經(jīng)掌握。
等我上初中的時候,姥爺不幸早逝。這時,已略知世事滄桑的我痛悔不迭:姥爺那么多精辟的對聯(lián),我只記得一句“勸告世人三件事,戒酒除煙莫賭錢”。其它的,我?guī)缀醵紱]有記下來,它們像姥姥家的炊煙一樣,飄上屋頂,就無影無蹤了。
故鄉(xiāng)有一句諺語:外甥狗,外甥狗,吃完了就走。
如今,姥姥已年邁。又要過年了,我可否再次沿著童年的山路走到姥姥家,吃飽喝足,然后頭也不回地離開,就像外甥狗一樣沒心沒肺。
棉花灰
小時候,我能在第一時間感知春天的到來,因為,我手上的凍瘡開始化膿了。
那些年的冬天格外寒冷。每到冬天,我和妹妹的小手就凍得像小饅頭似的,紅紅的,一摁,就是一個發(fā)白的小坑。
媽媽為此想了很多招兒,比如說將棉襖的袖子再縫上一截兒,蓋過五指;比如說用辣椒秸稈燒水清洗,那火辣辣的滋味兒簡直像受刑;比如說用兔子或者狗的毛皮做一個袖筒,兩手插在里面;比如說……不知為什么,在我那個四壁透風(fēng)的冰窖子一樣的家里,凍瘡,在我的童年時代,沒有一年能夠幸免。
“七九河開,八九雁來。”當(dāng)我每天上學(xué)經(jīng)過的那條河里的冰開始變成嘩嘩的流水,我的圓滾滾的小手也跟著“解凍”。現(xiàn)在想來,那流出的膿血觸目驚心,但是媽媽只將一團棉花燒成灰,敷到凍瘡的創(chuàng)面上,然后隨便撕下一塊布條包扎一下,便置之不理了。
也許是我才疏學(xué)淺,迄今為止,我只知道棉花有著很高的醫(yī)用價值,但棉花灰能祛除膿血、讓瘡口結(jié)痂還真沒有見諸文字。
童年的春天最是難耐的,凍瘡正在痊愈的手奇癢無比,媽媽越是不讓我去撓,我越是無法控制自己。撓破了,媽媽不得不再一次為我敷棉花灰,媽媽嘟噥著、嗔怪著,內(nèi)心的疼惜想來是不愿意表現(xiàn)出來吧。
也許真的是“土辦法,治大病”,不知不覺中,我的凍瘡就好了。
那年早春陪友人去普陀山,真是江南春來早:桃花開了,油菜花也有幾處,盡管不成規(guī)模,但讓人心生暖意。沒有了凍瘡的襲擾,我對春天的到來也變得遲鈍了。
許是全球變暖,現(xiàn)在已很少見人得凍瘡,或者醫(yī)術(shù)的高明,棉花灰這種土得掉渣的老辦法,早已派不上用場。或者說,這只是我的個人記憶,我的家庭文化?
一位軍旅作家說過:一個家庭的文化叫做教養(yǎng),一個民族的教養(yǎng)叫做文化。
我家的教養(yǎng)不見得都有普遍意義,但我覺得從苦難中走來的人們,至少有最起碼的感恩、悲憫和敬畏。
瘡癤的愈合,必須讓膿鼓出來,輔以必要的療法。土辦法也好,新辦法也好,能解決問題都是好辦法。
春雨驚春清谷天。隨著中國夢的漸行漸近,讓每一個中國人精神振奮。就像每一個春天,總給我們帶來無限的希望。盡管時有霧霾,但霧散了,都是晴天。春天里,讓我們每一個人,都做個充滿詩意的好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