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節進入倒計時,窗臺上的那兩盆綠色植物,也像約好追趕那個日子似的,在噌噌地長。它們青蔥,鮮嫩,靜若處子,陽光透過玻璃照進來,修長而又緊密簇擁的葉片,翡翠般晶瑩,就像一束束綠色的光,從清水卵石間潔白的根莖中射出來。早晨醒來,看見它們比昨天又長高了,長茂盛了,我總會情不自禁地問候一聲:你好,水仙花。
其實,我是在問候一個人,一個藏在遠方的人。
這個人知道我喜歡水仙花,每年都給我寄這些狀如洋蔥頭的花種來,整整寄一麻袋。漸漸的,我的朋友們,比如每天伏案寫作的張抗抗,就像生物鐘似的,每到春節前差不多的日子,就會準備好精美而雅致的花盆,等著我打電話過去,告訴她花種到了。但那個藏在遠方每年給我寄花種的人,卻從來不留地址,都是先捎給他在北京的某個客戶,再通知我派人派車去取回來。我至今不知道這一麻袋的水仙花種,是坐飛機來的,還是坐火車或近幾年才有的高鐵來的。
和他偶爾見過的一面,過去34年了。記得是1981年初冬,當時我老伴李振軍同志還精力旺盛,活得豐富多彩,他除去擔任部隊政治部領導外,還酷愛書法和花草,算個書法家吧,上上下下結識許多具有同樣情趣的朋友。一天,他接到彭沖同志的夫人駱平大姐打來的電話,說彭沖同志和她共同的故鄉福建漳州在中山公園舉辦水仙花展覽,邀我們一塊去看水仙花。駱平大姐老資格了,比我出生還早一年參加革命,人們不知道的是,這個在風雨中奔走一生的婦聯老同志,還是個老到的水仙雕刻師。我們當然不會放過這個機會,從香山坐上車直奔中山公園,按約定在水仙展廳與彭沖同志和駱大姐會面。
駱大姐把故鄉來北京舉辦水仙花展覽的一個行家介紹給我們,說他是某某花木公司的經理,姓朱,叫朱江興,水仙培植和雕刻遠近聞名。站在面前的朱師傅,不到30歲,典型的南方中等個,唇上一溜忙得沒來得及刮去的小胡須,說話閩地口音很重。我和他握手,他先在衣服上擦了擦,再慌忙伸出來,滿是老繭的手又大又有力。“不敢當,不敢當。”駱大姐話未說完,朱師傅局促地說,他是個農民,地地道道的放牛娃出身,沒有文化,小學都沒有畢業。這是改革開放農民剛剛進城的年代,許多人羞于說自己是農民,朱師傅卻唯恐別人不知道他是種地的,這種與土地相稱的憨厚與誠實,讓我感到親切。說話間,他把我們領到一張臺子前,邊說邊雕起水仙花來。他說,養水仙看似簡單,但要把它們侍弄好,養成漂亮的盆景,在該開花的時候開花,也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水仙花生長的關鍵在雕工,在雕刻的力度和部位,比如你想讓它往左邊長,在蔥頭的左邊雕一刀;你想讓它往右邊長,在蔥頭的右邊雕一刀。不然,它們會一直往上長,最終養成一盆蒜苗,開不出幾朵花不說,而且絕不會在你想讓它開花的時候開。但是,雕刻又必須把握好深淺,雕深了會傷了主干,雕淺了不起作用。如此講解和演示一番,他把剛雕過的水仙送給我們。我收下水仙,要給他錢,他像被火燙了似地慌忙推辭。說能把首長們請來觀賞,是彭書記和駱大姐給他的天大的面子。我覺得不給錢不妥,怎么能占農民兄弟的便宜呢?正在推讓中,駱大姐說,水仙花是朱師傅誠心要送的,錢他肯定不收。李主任不是寫書法嗎?筆墨都備好了,給他題幅字吧。我老伴說那好,當場為他寫了副對聯。他看著對聯上的字,不敢評論,一個勁地說好好好。臨別的時候,當著彭沖同志和駱大姐的面,他說:賀大姐喜歡水仙,我以后年年給你寄。當然,當時他就這么一說,我也就這么一聽,誰會把這種即興說的客套話當真呢?
那年春節,我家是在滿屋子飄浮著沁人心脾的清香中度過的。我們住部隊制式房子,裝修非常簡單,也沒有像樣的家具,朱師傅送的水仙花擺在會客室最顯眼的地方,長得特別鮮亮,欣欣向榮的葉片,如同爐火純青的水墨畫家畫出來的,濃淡相宜,每一片綠葉都伸展在恰到好處的位置;冰清玉潔的花,一團團,一簇簇,繁盛而不擁擠,像謙謙君子,與碧綠的葉子相得益彰。家里有了這盆花,平靜的生活便有了主題,有了亮色。走在路上,都感到身上飄著一股香味。
我就是從那年開始養水仙花的。我喜歡它們的淡雅,它們的矜持,它們的不事喧嘩,甘于寂寞。愛屋及烏,我當然也希望自己具有它們那樣的品格,那樣的高雅。之后30多年,每當春節到來前,我都要養幾盆,放在窗臺上、茶幾上。這幾乎成了一種精神寄托,一種虔誠的念想。這30多年,我們的國家和每個人,都發生了巨大變化,經歷了許多事情。我們當年同去中山公園看水仙花展覽的4個人,如今只剩下我還活在世上,也到了80歲了。
今年再次收到朱師傅捎來的花種,我感慰莫名,唏噓不迭,心里想,30多年過去,當年從漳州帶著清純的水仙花走進北京的朱師傅,也該歲滿花甲,步入老人的行列了吧?難得他一諾千金,在長達30多年的歲月中,年年如期給我寄水仙花種,而且每次都寄一麻袋來,而且從來不留通訊地址。你想,一個老實巴交的農民,在30多年前隨口說一句話,竟如此鄭重地記在心里,如此信守自己的名譽,這是一件多么溫馨動人的事!
就因為年年給我寄水仙花,我同朱師傅有了時斷時續的電話和短信聯系。內容無非是:“賀大姐,花種捎來了,請去某某地方找某某領。”“朱師傅,花種收到了,請告訴我你的通訊地址。”蹊蹺的是,電話或短信每每到此,他都有意無意繞開了,有時推說客戶來了,下次再說,有時干脆像一條魚,剛一冒頭便沉進深海,等來年再冒出來。我明白,他還像當年那樣害怕我給他付錢,或回贈他什么禮物。在他看來,自家苗圃培植的水仙花,每年給看望過他的人捎幾蔸過去,表達的是他的心意,就像城里的人每年給朋友寄賀卡,只說明他依然記得對方,想著對方;如果用它們換取禮尚往來,就不厚道了。
有時候,我們也在電話里說點別的。比如,我會問他家里的日子過得好不好?經營花木壓力大不大?需要不需要我為他做點什么?他總是說家里好,公司也好,什么都不需要。雖然他開的是家族公司,但兄弟妹妹都聽他的,沒有別人家常遇到的那些糟心事。
后來,從零零星星的消息中,我尋章摘句,基本復原了他的人生履歷:朱師傅的家鄉漳州市龍海縣九湖鎮長福村,素有種花賣花的傳統,但經過我們都知道的幾十年折騰,這門傳統產業完全荒蕪了。政府允許種花賣花后,在老父親的帶領下,他家重操舊業,五兄妹在自家的五分自留地里種起了四季橘、扶桑、三角梅、茉莉和榕樹等花木。排行老三的朱師傅因性情溫和,苦累無怨,又能誠實待人,便由他挑著去漳州城里賣。漳州的街街巷巷走遍了,他便壯著膽子,坐上火車,把花弄到廈門去賣,福州去賣。漸漸的,他家的花,進了上海,進了北京。進的還不只是尋常百姓家,而是亞運村和人民大會堂這樣的國家圣殿。1981年來中山公園參加花展的時候,他已經像模像樣地辦起了名為“萬興園藝”的家庭公司。尊逐漸年老的父親為經理,他當副經理和法人代表。他看準的事,承攬的業務,無論賺錢還是倒貼,兄妹們從無怨言。幾年過去,村子里家家經營花木,原本的長福村改為由陸定一同志題名的“百花村”。在豎起巨大牌匾的同時,開滿鮮花的村莊也成了漳州花木交易的集散地。但村莊興旺了,競爭也激烈了。這時,又是他讓這個面臨挑戰的家轉危為安:那一年,他隨團去東南亞考察,發現一種叫海棗的樹種,很適合國內老百姓家的門前屋后栽種,還可以當美化城市的綠化樹,當即買了種子回來繁殖。此舉讓他的家族公司異軍突起,直到今天,他培植的海棗樹仍然暢銷不衰。朱師傅對花木的熱愛,還體現在他特別能開拓花的種類。很長一段時間,國內市場的鮮切花配葉品種異常單調,只有滿天星一枝獨秀,他試著把鐵樹、針葵、腎蕨引入配葉種類,結果大受歡迎。更神奇的是,有一次,他無意中發現村子野地里生長的一種排骨草,有用來做鮮切花配葉的前景,便一蔸蔸挖回來,在公司的苗圃里進行馴化,最終得到北京、天津、上海等大城市商家的認可。1990年,他家獨自出產的這個排骨草鮮切花配葉,被亞運會列為指定產品。
許多年后,朱師傅的家族公司興旺發達,擁有員工100多人,承租了800多畝土地辟為花木生產基地,構建塑料大棚4萬平方米,與北京、上海、天津、廣州的上百家花木公司建立了業務往來,產品外銷10多個國家和地區。而且,作為固定資產,在他們的花木基地,還存有400畝4萬多棵海棗大苗。朱師傅自己,更是獲得了無數的榮譽。最風光的,是被推舉為百花村的黨支部書記、漳州市花卉協會會長。
最讓我驚訝和佩服的是,由朱師傅作為主心骨支撐的家族公司,30多年不離不散,堪稱奇跡。我們知道,產業搞大了,賬上有了大把的錢,別說朋友合伙開的公司,即使父母創下的家業,最后鬧得兄弟分家、反目成仇的,也屢見不鮮。能共患難不能共富貴,好像是我們這個民族揮之不去的陋習。在漳州花木界名聲響亮的朱師傅家卻不這樣。我推算過,農村人日曬雨淋,夜以繼日,排行老三的朱師傅都60多歲了,他勞累了大半生的大哥和二哥,早該是白發蒼蒼的老人了。比他小幾歲的四弟和33歲才結婚但從未離家的妹妹,也都年過半百了。問題是,他們都有自己的妻子或丈夫,自己已經成家或正要成家的孩子,就不會出現這樣那樣的矛盾嗎?但五兄妹情深義長,沒有任何人提分家。擁有20多口人的這個大家族,依然在一棟房子里住,在一張桌子上吃飯。在公司,老大老二和四弟各管一攤,都對當家的朱師傅負責。在家里,由妹妹朱紅棗任總管,不管哥嫂還是弟媳,都得聽她的。飯由誰做呢?四個媳婦輪流做,一人一個星期。她們不光要負責家人的一日三餐,還要給工人們準備飯菜。四個女人誰病了,誰臨時進城辦點個人的事,另外三人自動補缺。客戶隨時上門來拉貨,遇上吃飯的時候,有勞動能力的都會放下碗筷去忙碌。因此,家里長年開流水席。聽說,有人依據現代企業的管理經驗,建議他們也追趕潮流,在家人中設立股份制。五兄妹沒有一個贊同,說兄弟如手指,一搞那個股份制,就分你我他了,一個家也就散了。
聽到這些消息,我為朱師傅和他們的家族公司感到由衷的高興。現在說到農民,說到農民的家族企業,就說他們觀念落后,沒有現代意識;都希望他們做大,做強,做到城里去,做到世界上去。為什么不能遵照他們自己的意愿,在本鄉本土,全家人和和睦睦地經營下去,傳承下去呢?要知道,家和萬事興,是中國傳統倫理道德中的一種最高境界。就像朱師傅說的,家和了,事興了,還有什么可求的?
春節前,我托朋友給朱師傅打電話,告訴他今年捎來的水仙花種又收到了,并再次提醒他,我現在還沒有他的聯系地址。這次,他爽快地給了地址。原來,他在報紙上看到我出版了一本新書,還得了好幾個文學獎。他對我的朋友說,可不可以請賀大姐也給他寄一本書?而且希望我在送給他的書里,簽上名字。
哦,這個再也不在遠方藏著的人,這個幾十年就像他培育的水仙花那樣謙卑,那樣保持著清水洗塵本色的人,他對我的要求,是這樣的樸素,這樣的輕微!正因為這樣,在寄給他的那本書上,我不僅簽了我的名字,還寫下了我每天看到水仙花時的那句問候:
“你好,水仙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