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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夢昆侖(吳連增)

      http://www.fxjt168.com 2015年01月07日09:49 來源:人民日報 吳連增

        一

        小楊坤得知爸爸將去南疆,到昆侖山上搞地質勘測,他一直處在興奮之中。

        號稱“萬山之祖”的昆侖,在小楊坤的心目中,是一個崇高而神秘的形象,在爸爸即將登臨它的時候,更讓他產生了種種好奇和聯想,還有幾分莫名的擔憂。

        爸爸告訴他,為了讓南疆各族農牧民擺脫貧困,盡快過上好日子,國家決定開發葉爾羌河流域,要在那里建10個梯級電站。爸爸楊松青所在的新疆水利水電勘測設計研究院接受了這些工程的地質勘測任務后,抽調十幾名專家組成了水電綜合踏勘隊。爸爸是總地質師,人稱楊工,是這個團隊不可或缺的角色。

        他問爸爸去多久,爸爸說,要看工作順不順利。那里地勢高,空氣稀薄,氣候多變,會給地質勘測工作帶來許多麻煩。不過,爸爸是個“老地質”,對這次昆侖之行充滿信心。大學畢業二十多年來,他幾乎跑遍了新疆,天山、阿爾泰山,伊犁河、塔里木河、和田河、開都河、額爾齊斯河,都留下了他斑斑駁駁的足跡,只有同昆侖山、葉爾羌河還是頭一回打交道。

        楊松青一直是兒子崇拜的偶像。擁有一個走南闖北的爸爸,小楊坤感到很榮耀,但每次和爸爸分手,卻又平添幾多牽掛。他總想和爸爸多親熱幾天,可爸爸總是那么忙,眼看要出發了,他還把單位沒做完的活拿到家里來做,每天都加班到很晚。爸爸曾答應去昆侖山之前給他下載一個好玩的游戲,還要陪他看一場電影、吃一次漢堡包。可一忙起來,他全忘在腦后了。

        “爸爸,一家人在一起多好呵,為什么老出差呀?”這樣的話題,兒子不知說過多少遍了,爸爸只能以歉意的微笑回答兒子,“誰讓你爸爸是個地質師呢。”

        吃過晚飯,小楊坤一直凝視著爸爸用過的那頂紅色遮陽帽和爬山用的手杖。他把遮陽帽戴上,把玩著手杖,愛不釋手。爸爸說:你要是喜歡,這些東西都歸你了,算是爸爸給你的臨別禮物,以后想爸爸了就拿出來看看。

        聽說爸爸明天就要離開烏魯木齊,小楊坤脈脈含情地擠在爸爸和奶奶中間,盡情享受著愛的甜蜜。奶奶深情地看著孫子,對兒子說:“你平時沒有時間和孩子親熱,今天就多陪陪他吧。”小楊坤順勢摟住爸爸的脖子,悄悄地說,他要和爸爸在一個床上睡一宿呢。

        媽媽知道孩子在撒嬌,便和丈夫相視一笑。楊松青長期從事野外工作,他們的婚期曾一拖再拖,結了婚,蜜月還沒過完,他就返回工地了。孩子小時候見他總是躲躲閃閃地喊他“叔叔”, 不肯叫“爸爸”。孩子稍大一些,父子在一起的時間也很有限。所以每當臨別之際,父子倆都要睡在一張床上親熱一番。這已成為慣例。可第二天早晨,當孩子醒來,哭著鬧著要找爸爸時,那才是讓人更加心酸的一幕。

        小楊坤畢竟已經是個六年級的學生了,當他睜開惺忪的睡眼,發現爸爸不在時,并沒有哭,只是若有所失地朝昆侖山方向凝望了一會兒,就上學去了。

        二

        源于莽莽昆侖之巔的葉爾羌河,沿著層層疊疊的山谷,一路蜿蜒而下。兩岸道路崎嶇,盡是懸崖峭壁,越往前走,路況越差。踏勘隊驅車行至昆侖山腳下就擱淺了。先遣人員雖從當地牧民手里租賃了幾峰駱駝,也只能用于馱運勘測儀器和生活物資,他們自己必須像全副武裝的登山隊員一樣,沿著曲曲彎彎的牧道,一步一滑地往上攀登。

        夕陽西下時分,楊松青突然想起,還沒給兒子打電話。他和兒子是有約定的,只要能通話的地方,每天都要通一次話,哪怕只是在電話里互相聽聽聲音。

        楊松青撥通了兒子的手機。他不想給孩子渲染踏勘隊一路跋涉有多么艱辛。走這樣的路,對地質隊員來說是家常便飯。他要告訴兒子的是,昆侖山并不像人們想象的那么神秘可怕。盡管到處都是起伏的山巒、奇形怪狀的溝壑,有的地方甚至寸草不生,但在他的眼里仍然是個讓人百看不厭的寶山。她實在太美了,尤其是早晨,當層層山巒被薄霧籠罩時,整個山谷就像仙境一般。人在山上走,像騰云駕霧似的,飄飄然,好不瀟灑!

        兒子聽了大笑,說爸爸還會作詩呢。爸爸又說,想不到昆侖山上還有一條叫杏子溝的山谷,杏樹還沒完全長出葉子來,杏花倒先開了,漫山遍野,一片燦爛,爸爸真的想寫一首詩呢。

        楊松青一面爬山一面興高采烈地向兒子述說觀感,有點上氣不接下氣。兒子問他,是累的還是哪兒不舒服嗎,你怎么喘得這樣厲害?話沒說完,電話斷了。

        這是楊松青進山以來頭一次跟兒子通話,也是最后一次。踏勘隊到這兒,已經走出了電信服務區,傳輸信號越來越微弱了。并非是“報喜不報憂”,免得讓家人牽掛,他真的是對昆侖山一見鐘情。這是他的職業習慣,無論走到哪里,他都能在荒涼和樸素中看出輝煌和詩意來。他常說,地質隊員走的是別人沒走過的路。別人到不了的地方,他們卻能捷足先登、一睹為快。他一直為自己的職業感到自豪。

        然而,萬萬沒有想到的是,就在他們越過大坂、奮力向高峰攀爬的途中,楊松青突然出現了感冒癥狀。起初只是低燒,頭有點暈,和多數人出現的“高山反應”差不多,他根本沒把這事放在心上。多年來,為了適應野外作業的惡劣環境,他一直都在堅持冷水浴,身體一直挺棒的,自信不會在這樣的時刻突然感冒。但兩個領隊從他爬山有點氣喘吁吁的樣子,已經感到狀態不大好,便找了個避風之處,勸他先歇息一下。可他一步都不肯停,還打起精神唱起了信天游《黃土高坡》,并不時和大家開個玩笑。

        為了不影響團隊的情緒,他總是一副若無其事的樣子。他要讓大家相信什么事都沒有,有一點高山反應是很正常的,“咬咬牙,就闖過去了”!——這是長期野外生活磨煉出來的性格,不管遇到什么樣的逆境,只要能忍耐,就絕不會后退半步。

        但有點醫學常識的人都懂得,在高原患感冒,是很危險的,一旦控制不住,將很快發展為肺水腫,直至心力衰竭。副領隊趙晶是踏勘隊里唯一的女性,是主動請纓來昆侖山的。她的丈夫是個醫務工作者,因此她對楊松青的身體狀況格外關注。

        當晚,踏勘隊在一個叫明斯坤的地方宿營時,楊松青的病情明顯加重,夜里還不停地咳喘。趙晶給他吃了感冒藥,精神才有些好轉。

        直到這時,楊松青還惦記著明斯坤三級電站選址的事,他一直擔心這個電站的壩址是否存在斷裂問題。斷裂是個很復雜的地質現象,處理不當將嚴重影響工程質量,給工程留下可怕的隱患。

        早晨起來,他非要和大家一起到現場去看看。他笑著說,你們不知道踏勘的“踏”是一個“足”字邊嗎?這就是要求我們必須邁開雙腳走到現場,進行腳踏實地的考察,不到現場算什么踏勘隊員?

        話音剛落,還沒站穩,他突感一陣暈眩,差點跌倒。幾個人連忙把他扶住。

        趙晶發現他又開始發低燒,已經體力不支。和王治建領隊商量后,決定用租賃的駱駝盡快把楊松青往山下送,并通過衛星電話立即向院領導報告,請求上級速派直升飛機緊急救援。

        不巧的是,楊松青被扶上駝背,翻越一座大坂時,沙塵暴突然席卷而來,豆大的石礫漫天飛舞。塔吉克族駝工奇拉克把他緊緊地抱在懷里,他還是坐不穩,身子被狂風吹得東倒西歪,每前進一步都很艱難。直到黃昏時分,踏勘隊在牧民廢棄的一間石板屋前停下來時,沙塵暴還在繼續肆虐著。

        據當地牧民講,這樣的沙塵暴一日不停必刮三日,三日不停必刮七日。

        由于惡劣氣候的影響,待命的直升機一直不能起飛,最佳的搶救時機已經錯過,他們只得一面等待地面救援,一面盡最大努力實施自救。

        三

        “……爸爸,你沒事兒吧?累了就坐下休息一會兒。”小楊坤一直為電話里聽到爸爸的喘息聲而憂慮重重,夜里做夢,還不停地給爸爸提醒。他的夢有時很荒誕、很恐怖,不是夢見踏勘隊被洪水圍困,就是遭遇暴風雪,爸爸始終處在危險之中。有時他被夢驚醒,卻不愿向媽媽說出夢境,只是暗自為爸爸祈禱。可媽媽一眼就猜出兒子的心事,“你是不是又想爸爸了?”

        兒子點點頭,“爸爸啥時候才能回來呀,我還等他下載游戲吶。”

        四

        大家七手八腳地將楊松青從駝背上攙扶下來,抬進石板屋,給他測體溫、量血壓,喂藥、輸氧……

        暈眩中的楊松青不停地說著一些關于網絡、計算機新概念的囈語。過了一會兒,他又奇跡般地十分清醒,和大家談工作,憶往事,滔滔不絕。說到幾年前在帕米爾高原的康西瓦他是如何頂著感冒完成勘測任務時,還顯出很輕松的樣子,笑瞇瞇地寬慰大家:“你們不要緊張,我在高原不是頭一回感冒,我不會倒下的!”

        看到楊松青有說有笑的樣子,大家如釋重負,紛紛向奇拉克提出能否就近找個鄉村醫生。奇拉克很愿意幫忙,很快找了一匹馬就朝溫泉溝牧區出發了。

        事情的發展完全出乎人們的意料,請來的庫木力醫生給楊松青檢查完身體,向大家報告了一個非常震驚的消息:楊松青的病已發展為肺水腫,生命垂危。

        大家一下子驚呆了。楊松青才42歲呀,正是奮發有為的年紀,難道真的沒救了嗎?

        片刻,楊松青已陷入昏迷,再也沒有睜開眼睛。

        五

        那天,小楊坤放學回來,一進屋,就發現媽媽和奶奶正在竊竊私語。不知怎么回事,見他進來反而什么話都不說了。班主任老師和同學們也常以異樣的目光對他察言觀色。

        自從和爸爸的手機失去聯系之后,有關爸爸的所有信息,小楊坤一無所知。而在這之前,媽媽和奶奶已經接到楊松青病危的通知,她們生怕他承受不住這殘酷無情的打擊,便一直瞞著他。

        小楊坤從種種異常中已經覺察到家里可能發生了什么事兒,但他又不愿相信這是真的。他擔心奶奶能不能經得起這樣的打擊。記得奶奶幾年前就說過,爺爺也是搞水電工作的,在額爾齊斯河畔干了一輩子,后來在一次意外事故中不幸以身殉職。奶奶把痛苦一直埋在心底,若是自己的兒子再有個三長兩短……他不敢往下想,也不愿相信自己的那些夢是真的。

        然而,就在這天夜里,小楊坤又做了一個更神奇的夢,夢見自己和爸爸身上都長了翅膀,爸爸在昆侖山上翱翔,他在后面緊緊地追趕。飛呀飛呀,爸爸突然變成了一只矯健的雄鷹,飛向了慕士塔格峰,再也沒有回頭。

        小楊坤被夢驚醒,傷心地哭了。他把這個夢說給媽媽,說給奶奶。他發現,她們在安慰他時,還是躲躲閃閃地,像是藏著什么秘密似的。直到設計院為爸爸舉行葬禮,一切才真相大白。

        看著一個個花圈、一副副挽聯在眼前飄動,他確認爸爸真的一去不復返了,他一手拉著媽媽,一手擁著奶奶,向著爸爸的遺體緩緩地走了過去。就在他瞻仰爸爸的遺容時,他猛然發現,夢境中翱翔在昆侖山上的那只鷹,好像又出現在眼前。他在心里喊了聲“爸爸”,眼淚便奪眶而出。

        奶奶把他摟在懷里,不停地為他擦眼淚。老人好像有許多話要說,卻一句也沒說出來。其實,更需要安慰的是奶奶,她中年送走爺爺,晚年又失去愛子,人生的兩大不幸她都遭遇了。但老人異常堅強,她不僅為這個地質之家的兩代人的默默奉獻感到驕傲,也為孫子的那個夢感到異常欣慰。

        小楊坤攙扶著奶奶回到家里,躺下后久久不能入睡。他隨手拿出爸爸送給他的遮陽帽、登山手杖,放在身邊反復端詳著,擺弄著。

        這時,昆侖山在他的眼里,不僅是一個崇高的形象,更是一座令他無限遐想的圣地。那只背負青天、鵬程萬里的雄鷹,是他永遠不會遺忘的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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