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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煉鋼工的眼睛(徐禾)

      http://www.fxjt168.com 2014年11月19日14:14 來源:人民日報 徐 禾

        1970年春夏之交,初中畢業的我被首鋼特殊鋼公司(原北京鋼廠)錄取,當上了煉鋼工。

        跟著人事干部登上爐臺,繞過吐火的煉鋼爐口,在一個鐵制黑板報前止住腳步。人事干部向倚在板報支柱旁的一位老工人介紹了我:“新來的青工,十六 歲。” “這是你們的爐長。”爐長摘下不分手指的大手套,握手打招呼。他的手很軟。借著工作場地的燈光打量,爐長年紀五旬上下,五短身材。細看,可能是剛 干完活,汗水在他稀松的眉毛上凝成露珠,不大的一對眼睛上下眼皮都有凹凹的疤跡,俗稱 “疤瘌眼”。他的白眼球大,黑眼珠小,還有些發黃。只是兩顆瞳仁像 錐子,盯著你看,刺人。

        煉鋼工,在大多數人心目中,都是人民幣上出現的形象——高大威猛,手握鋼釬。我眼前的這個人怎么看,也不像個煉鋼爐長。

        爐長分配我上一個月的白班,指派一位師兄帶我熟悉情況。此人是個自來熟,話匣子一打開就收不住。他描繪最多的是爐長。

        解放初期,我國開始實行工人八級工資制,第一批成為少數八級煉鋼工的就有爐長,工資一百二十元,相當于縣團級干部。爐長出生在河北省一個小山 村,十四歲到東北做煉鋼工學徒,解放后調到北京。1956年成為鋼廠前身——北京暖氣材料廠鑄鋼車間電爐煉鋼班長,親手冶煉出第一爐鋼,從而結束了北京有 鐵無鋼的歷史。

        看炭花是電爐煉鋼工一種最基本的技術。鐵和鋼在化學成分上最重要的區別之一,就是含碳量的高低之分。在每爐鋼冶煉過程中幾個關鍵階段都要看炭 花,才能決定是否要送中心試驗室化驗,進而判斷是否進入下一個煉鋼程序。看炭花要用一種特別的長把鋼勺,從爐中舀出一勺鋼水,用長鏟迅速剝去表面的石灰螢 石液體渣保護層,觀察鋼水接觸空氣瞬間跳起的鋼花,從顏色、溫度、分叉、跳起高度等多種因素,綜合判斷含碳量等化學成分。只是看炭花時,人要盡量靠近,絕 不能戴上藍色防護鏡,否則看不清、瞧不準。常有鋼花跳進眼皮,人習慣性一眨眼,上下眼皮一合,就會留下幾個疤。所以煉鋼工中多有“疤瘌眼”,爐長也在此之 列。

        在鋼廠眾多的煉鋼工中,爐長被大家公認是看炭花的絕頂高手。尤其是他的一段故事廣為流傳,最具傳奇色彩。可我卻感覺師兄講的文學夸張味太濃,不可不信,不能全信。直到當事人之一的一位兄弟電爐爐長,趁著那天高興,親口告訴我事情的全過程,才掌握了最真實可靠的版本。

        大躍進年代的一個夏天,爐長帶著廠里幾位煉鋼工到南方一家著名鋼廠“取經送寶”。這些人大多是頭一次到南方,氣候飲食上的不適應尚且不論,更不 能容忍的是,這個南方鋼廠的一些煉鋼工,骨子里透著清高。張嘴就是:你們北京也有煉鋼?!開爐有幾天了啦?!你們領頭的是八級工?!表情語言充滿了輕視。

        那天,正趕上他們對口交流的爐臺煉一種軸承鋼,這可是當時國際上電爐冶煉特殊鋼難度最高的標志。工藝復雜不說,看炭花也最不容易把握。

        爐臺上的南方工友們本來就對北方來的戴著頂級煉鋼工“帽子”的工匠不服氣,便在冶煉的第一個關鍵當口兒,舀出了一勺鋼水,對北方爐長開了口:“這鋼種我們煉得少,看不準,請八級老師傅一錘定音,我們也跟著學習學習。”話里話外都透著不服氣的味道。

        看有熱鬧,呼啦來了一群人,里里外外圍了幾層。早就憋著一肚子氣的北京工友,可找到了機會,豈能放過。個個湊近爐長,小聲鼓動:“別客氣了,給他們露一手兒!”

        爐長見雙方都下不了臺。扯扯嘴角,露出微笑,緩和一下氣氛。他見鋼勺內鋼水已結了膜,過了火候,便移步從工具架上拿了一把新鋼勺,從爐內舀出了一勺鋼水,扒開渣液,對著迸出的鋼花仔細地看了幾秒鐘,說了個數。聲調雖然不高,但周圍的人都聽得清清楚楚。

        南方工友都大吃一驚。行里的人都知道,看炭花的標準與車工車軸同屬一個道理,都有個正負公差,不超過范圍都算合格。冶煉所有鋼號,看炭花成分能判斷出百分之正負零點一、二就是頂尖高手。而北京爐長報出的只是沒有公差的絕對數。這功夫他們聽也沒聽說過。

        隨后的實驗室報告,含碳量與北方爐長的判斷分毫不差。

        南方工友們大都還不服氣,以為是瞎貓撞上了死耗子,誤打誤撞碰上了。這爐鋼接下來的幾次關鍵階段看炭花都由爐長來,爐長無一失手。南方工友們紅了臉,有人小聲嘟囔一句:“八級工就是八級工。”

        我當上煉鋼工一年多,終于有了一個機會,在爐長帶領下,接受了特殊任務。

        一天,五六個穿著軍裝、神情嚴肅的中老年陌生人突然出現在爐臺上。工友們預感到,我們爐臺又要冶煉新鋼種了,而且用途一定事關國防,非常重要, 非常特殊。幾天后,任務終于層層下達到我們耳朵里。很簡單,就是冶煉兩爐用途不明的鋼,沒有鋼號,不知品種,只有合金成分和化學成分標準。

        任務有幸落在我們這一班。通常,練一爐鋼,根據鋼種、鋼號不同,大約冶煉時間在三個半小時到四小時之間。爐長要求,上一個爐次一定要在早八時以前出鋼,兩爐特殊鋼都由我們這一班完成。

        一個煉鋼班定員七人,分為班長(主持全面工作)、一助手(負責還原期)、二助手(負責氧化期)、三助手(負責熔化期)、材料員、工具員、配電操作員。完成特殊鋼任務那天,爐長當班長、班長當一助手,以此類推……留出一人做機動。

        這一天終于盼到了。我清晨六時就換好工作服,提前來到現場。可莫道君行早,還有早行人,爐長已經靠在黑板報的支架邊上了。

        那位話多的師兄告訴我,爐長半夜三時就來了。他先去合金庫,檢查了剛剛備好的十來種合金,把超大塊的用鐵錘砸成合適的塊狀,塊小的一一揀出;接 著去了輔料庫,將即將要用的石灰石、螢石、三氧化二鐵礦石遴選一遍。而后,又來到了工具庫,將兩爐鋼要用的工具一件件檢查挑選……

        轉眼,時間到了八時, 工友們各就各位。按照爐長布置的冶煉方案,工作按部就班,緊張而有秩序。

        然而,百密一疏的事在最不該出現的時候降臨了。就在出鋼的前十幾分鐘,負責出鋼槽維護和操作的材料員驚慌失措地跑到爐長跟前報告:“出鋼口掏不 開了!”事后我才明白,這種特殊的合金配比,造成鋼水溫度比平時多幾次大幅起落。用石灰塊堵、鎂砂填縫的出鋼口處容易結成硬塊。如果不能按時打開鋼口,過 了適當的出鋼時間,鋼水就要重新還原,合金成分、化學成分都要重新調整。

        說時遲,那時快。爐長一把抄起鋼釬,用眼睛急促地向身為機動員的我示意一下,我拿過大鐵錘,我們一前一后奔向爐尾出鋼槽。爐長執釬,我掄錘,一下一下打了起來。

        “使勁兒!……一、二、三。”爐長一邊叫號一面適時地移動鋼釬點位。我掄起鐵錘一連十幾錘,錘錘重,錘錘準,被燒結成硬塊的填塞物終于破裂、松動,一塊塊被迅速掏了出來。看著團團鋼焰冒出出鋼口,在場的所有人都深深地吐了口氣。

        第二爐鋼比第一爐鋼還順利。交接班完畢,我們這班人一個都沒走,靜靜地等待著中心試驗室的最后一次鋼錠質量檢測報告。

        “合格。”爐長輕輕放下電話,接著發布命令:“大家下班!”隨即第一個走下爐臺。

        望著他的背影,我此刻百感交加……

        作為煉鋼工人,爐長一步步在不斷追求理想中的新境界。雖然他日復一日重復著單調的、看似簡單的高溫重體力勞動。一旦需要時,他就能化積累為迸發,化平凡為偉大,化平庸為神奇。從此,我開始研究爐長,漸漸地明白了許多的事理。

        過了幾年,我相繼求學、換單位,就再也沒有見過爐長。后來偶爾見到一位當年師兄弟,聽他說爐長退休后回到外地山區老家,漸漸與鋼廠的工友們斷了音信。

        四十年過去了,我有幸隨中國冶金作家采風團來到煙波浩渺的渤海灣深處,走進首鋼搬遷到這里的一座現代化鋼廠。

        站在六層樓高的煉鋼主控室里,我好像又回到了當年的煉鋼爐臺,當然,與那時相比,已是截然不同的兩個世界。

        這里,有一個電視熒光屏,監視著三百噸巨型煉鋼轉爐的主體裝置,有十四個分畫面監控著煉鋼設備各個局部的運轉,有十一臺電子計算機操作著煉鋼的全過程……

        我驚異地發現,在這個擁有一百多平方米的主控室里只有一個二十四五歲的小伙子在有節奏地工作。

        他告訴我,自己畢業于首鋼工學院煉鋼專業,在這里工作得很安心。他說,在正常情況下,一個人就能操作這里的所有裝置,完成冶煉的全過程。出一爐 三百噸鋼水,只需要大約三十分鐘,他如數家珍地介紹了這里運用的國際一流水平的新技術、新設備、新工藝,其中有不少擁有首鋼自主知識產權。

        一時間,從他的眼神中,好像發現了與爐長同樣的特征,都顯示出那么專注,那么沉穩,那么自信,那么充滿責任。

        此刻,我在心中開始同爐長對話。

        他告訴我,他多想親眼看一看首鋼日新月異的一個個新變化、新進步、新發展。再到渤海灣看看煉鋼新技術、新工藝、新裝備……

        我回答他,如果您沒有機會,我可以替您看,一代又一代首鋼煉鋼工都會替您看,從北京首鋼,到渤海灣首鋼,路有多遠,您的目光就會有多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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