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采訪手記:白庚勝是中國作協大樓里唯一的“雙博士”。可是,多年來他所從事的工作與學術若即若離。所以,白庚勝幽默地說,自己是個“三不象”。
不像學者。40歲之前,他在中國社科院工作,已在學界風聲水起,一路走下去可能是很好的學者,可他走上了仕途;不像官員。他曾在中國民間文藝家協會任分黨組書記、在中國文聯任黨組成員與書記處書記,但干的是組織“中國民間文化遺產搶救工程”、出版與后勤管理等工作;不像作家。他現為中國作協主席團委員、書記處書記,出了幾十種專著、主編了幾十種幾千卷叢書,卻大都是民間文學、文化類成果。
30多年間,他的工作因組織安排而經常變動,舊的夢想尚未實現,又不得不轉移新的戰場。但是,他從未放棄自己最初的人生選擇,他的志向一直在學術。他有很多理想未能實現,比如建立中國民間文化藝術大學,編寫50卷中國民間工藝教材與《中國色彩學概論》……但聊以自慰的是:“不論安排我在哪里工作,都沒有過一分鐘的懈怠,自己都能時刻保持積極進取的精神,做一點對國家與人民有用的事情。”
近日,白庚勝接受讀書報專訪,坦陳了自己幾十年的學術道路及目前所主持的少數民族文學發展工作情況。
性格決定命運。來自云南麗江的白庚勝,自青少年時期就勤奮多思。當他坐著搖搖晃晃的火車長驅三天三夜從昆明駛入北京時,未曾想自己將與這座古老而陌生的城市維系一生。
讀書報:從一個不懂漢語的少數民族大學生到一個研究者,您在其間都經歷了什么?
白庚勝:80年代初,我在中央民族學院上漢語系。到畢業時,盡管連畢業論文的樣式都沒見過,但我已能勉強舞文弄墨,指導老師還給了我“有創造性發現”的評語。在校期間,我在漢族老師的耐心指導下,從語言到詞匯、語法嚴加訓練,大量閱讀中外名著、系統學習中外文學史與美學史,加強寫作鍛煉,用較短的時間攻克了語言關、寫作關。
剛入中國社科院少數民族文學研究所工作時,所里沒有學科規劃,沒有老師指導,我只好如饑似渴地去圖書館閱讀中外作家作品和少數民族文學相關圖書,去民院、北大、北師大找鐘敬文、段寶林、馬學良這些名師聽課;民間文藝家協會孫劍冰和劉超關于納西族民歌的專集對我起到了引領的作用;劉再復、何西來等學者的課,充實了我的文學理論知識。更重要的是,我還被賈芝所長與王平凡書記送去旁聽中國作協文學講習所少數民族作家班的課,不止認識了一大批名師名家,還與80年代初活躍于全國各地的各民族作家群建立起聯系。那時,由于大學時沒念過外語,我還每天晚上去北京西城區福綏境外語夜校學習日語、英語。我知道,生活在改革開放的年代,開放在某種意義上說是對懂外語的開放,而開放才能開拓,開拓才能有事業發展的空間與前途。
讀書報:聽說自學不到一年,您就為日本民間文學家伊藤清司先生做過翻譯?
白庚勝:剛學習日語半年多,我就迎來一個難得的機會。也就是日本學者伊藤清司來北京訪問,急需有人給他做翻譯,但當時這方面的人才稀缺,所里就僅憑我學過半年日語要我承擔這個任務。一次,伊藤先生要作叫“古典與民間故事”的報告,我便借助《現代日語詞典》先將講演稿全部譯出,然后再查對《山海經》、《史記》、《列女傳》、《淮南子》等古文獻分段標記,最后將每一段編好號碼交還伊藤先生,采取他講一段我念一段的方式翻譯,較順利地完成了任務,增強了學好外語的自信心。
1986年,我有幸考取公派留學資格,并于1987年前去大阪大學留學,專攻日本學,導師是日本學界名噪一時的青年學者小松和彥先生。留學使我的視野一下子打開,在學術理念、方法、知識、意識上都有很大的收獲,并與國際學術界建立起初步的聯系。
考取雙博士學位后,白庚勝以為自己將在學術事業中一展宏圖,卻沒想到于21世紀初被調到民間文藝家協會任職。他欣然從命,服從社會召喚。
讀書報:1989年回國后,您于第二年考入中央民族大學研究生院,先后獲得碩士、博士學位;1992年考取日本筑波大學歷史人類學系博士研究生,并于1997年獲文學博士學位;此后,又跟隨民俗學大師鐘敬文在北京師范大學從事民俗學專業博士后研究,取得不少成就。您為何要在21世紀初轉入民間文藝保護工作中?
白庚勝:學術的目的是什么?不就是與實際相結合,解決實際的與理論的問題嗎?每個時代有每個時代的文化任務。我以為,我的專業在我們的時代的任務,首先是對包括民間文化在內的傳統文化進行保護、傳承,然后再對它們作利用、發展。
在我擔任我所副所長后不久,中宣部決定把我調到民間文藝家協會任書記、常務副主席,給我一個學術報效社會、學術與社會實際相結合、學術為人民服務的一個平臺。我樂而從之,愉快接受了任務。
讀書報:從事組織管理工作與您的學術追求有沒有沖突?您是怎么解決二者間的矛盾的?
白庚勝:當上級調我到中國民間文藝家協會任職時,有一些朋友就說:“中國少了一個學者,卻多了一個官員。”我也知道李方桂曾對傅斯年說過:“一流人才搞研究,二流人才搞教學,三流人才搞行政”。但我認為,知識分子的使命是服從社會召喚,社會需要你搞學術就搞學術,社會需要你搞行政時就要搞行政,社會需要你上戰場甚至犧牲生命時,你就要上戰場為國捐軀。當然,社會不會亂召喚,它一定是根據你的個性與才華提出需求。從古至今,我國知識人歷來有“學而優則仕”的心結,但又有多少人有機會實現“居廟堂之高則憂其民”?“處江湖之遠則憂其君”的倒是大有人在。致仕可滿足一些人謀一已之私的欲望及虛榮心,但也可以使一些人實現學術為社會、為人民的宏愿。我沒有理由拒仕于千里之外,重要的是做一個正直清白的仕,做一個有學術品位的仕,做一個有益于人民、有益于祖國及人類的仕。 這些年,我自己的學術研究成果變少了,但我用另外一種方式開展學術工作,僅為中國民間文化遺產主持策劃的叢書就有10余種 1000多卷,為社會上組織叢書近20種近1000卷,為納西文化組織叢書6種300余卷。我的研究空間在民間,我的導師是那些民間文化的傳承人,我的讀者是千千萬萬渴望中華文明基因延續的普通民眾。令人欣慰的是,由于我們的推動,至今我國已有12580多種文化遺產類專著出版,公布了1000多項口頭與非物質遺產名錄。
白庚勝對整個世界充滿興趣和關愛,他喜歡天文學、地質學、生物學,他關心地球上每一天發生的大小事,對民間文藝、民間文化、少數民族文學更是全力以赴。
讀書報:您從80年代開始就開始從事少數民族文學研究,20年后又奉調主管少數民族文學創作,兩者之間有何聯系?
白庚勝:我的一生都聽組織安排,從來沒有過主動選擇。我大學畢業后的前20年,主要從事少數民族文學研究及管理,現在到中國作協主要負責少數民族文學創作。前者具有傳統性、基礎性、口頭性,后者具有當代性、前衛性、書面性,乃至數字性。但是,它們都是文學,都是中國文學的組成部分。搞研究,離不開對現實創作的關注;搞創作,不能缺少理論關照。對于我,它們有區別又有聯系,是互補互動的關系。學者生活讓我學會獨立思考,讓我具有較扎實的文學知識基礎、理論修養,近幾年來的組織領導工作則讓我更注重少數民族文學的實際工作問題。從體制、機制建設健全,到具體組織隊伍、培養人才、鼓勵創作、作品翻譯、理論批評、文學影視轉換、對外推介、開展評獎等等,我都要一一組織實踐。好在我有許多好領導、好同事的指點與支持。沒有前者的基礎,就沒有后者的展開。它使我的學術生態更完整、學術生命更燦爛。
讀書報:在中國文學版圖中,少數民族文學是非常亮麗的一抹景色。您認為中國少數民族文學在中國文學中處于怎樣的地位?
白庚勝:中國少數民族文學是中國文學的半壁江山。沒有中國少數民族文學的中國文學是不完整的。古典文學是這樣,近現代文學是這樣,當代文學更是這樣;民間文學是這樣,經籍文學是這樣,作家文學也是這樣。在古代,少數民族神話、史詩、敘事長詩在中國文學乃至世界文學園地獨放異彩,少數民族經籍文學體量龐大、蘊藏極豐,藏、滿、彝、傣等民族的詩論文論獨具特色,關漢卿、蒲松齡、納蘭性德、曹雪芹、阿拜、倉央嘉措、喀什噶理、納瓦依以及《福樂智慧》、《真理的入門》、《實厥語大辭典》、《蒙古秘史》、《紅樓夢》、《一層樓》、《泣紅亭》、《青史演義》都是舉世聞名的作家作品。在現當代,少數民族文學對中國文學的貢獻更加巨大,老舍、沈從文、瑪拉沁夫、韋麒麟、李喬、烏日爾圖、張承志、扎西達娃、阿來等又續寫新篇,豐富了中國文學寶庫。對此,我引以為自豪;對有幸從事這項工作,我深感責任重大、使命光榮。
讀書報:中國作協擬用五年時間實施的少數民族文學發展工程,包括哪些內容?
白庚勝:中國作協一貫重視少數民族文學事業。在黨和國家的領導、關心、支持下,我們至今已吸收1000多名少數民族作家入會,從80年代初起創辦的《民族文學》雜志已發展至漢、蒙、藏、維、哈、朝六種文字版,已連續多屆召開少數民族文學創作會議,早已成立少數民族文學委員會,并已舉辦多期魯院少數民族文學創作、翻譯、理論培訓班,舉行十屆少數民族文學創作“駿馬獎”評獎活動。在2012年“少數民族文學年”,我們又正式啟動少數民族文學發展工程,它包括人才培養、鼓勵原創、推動扶持出版、作品翻譯、加強理論建設幾個部分。其中,人才培養由魯迅文學院承擔,每年至少培養300名學員到該院深造;鼓勵原創為每年扶持原創作品100部;推動作品翻譯由少數民族語文作品與漢語文作品互譯、少數民族語文作品互譯、漢語文作品少數民族語文作品與外文互譯三項構成;加強理論建設主要是每年舉辦一個專題論壇、并資助出版一批有關理論批評著作。
讀書報:中國少數民族文學有多大的讀者市場?另外,少數民族文學發展是否存在參差不齊的情況?
白庚勝:今天的少數民族文學,擁有強大的創作隊伍,文學報紙雜志有七十多種,內蒙、新疆等少數民族地區成立有文學翻譯家協會,許多民族自治州和區投入了大量資金強化創作。另外,中國少數民族作家中有一批非常優秀代表作家,這幾年還涌現出許多文學群落,光云南就出現了小涼山詩群、昭通文學現象,四川涌現出康巴作家群,甘肅八駿中有近一半為少數民族作家……過去,少數民族文學創作帶有很強的體裁特點,如詩歌散文比較繁榮。而現在,小說、報告文學、影視文學創作勢頭良好,它們大都強有力地介入現實生活,比如在傷痕文學、尋根文學、打工文學、生態文學創作方面都有不俗的表現,有不少作家作品已躋身我國當代文學創作的第一方陣,并在歷次全國文學大獎中擇金奪銀,甚至出現了蜚聲國際文學界的精品力作。當然,少數民族文學發展的不平衡性依然突出。這既表現在整體上,也表現在個體上,在各個民族之間、在同一個民族的不同地域之間、在不同題材之間、在不同體裁之間都有不平衡現象。所以,我們要繼續采取各種手段,在入會、培訓、評獎、推介、鼓勵母語創作、扶持翻譯、對外交流等方面,既著力整體推進,又加大特殊扶持,以實現共同進步、共同繁榮。
讀書報:您認為中國少數民族文學目前存在哪些問題?存在哪些有利因素?
白庚勝:目前理論研究滯后于文學創作,為了彌補這一弱項,我們每年舉辦一個主題論壇,增強少數民族文學理性思維能力,今年的論壇主題是“少數民族影視文學的呈現”。現在少數民族文學取得了輝煌的成就,但發展很不平衡,在發達城市和沿海地區,作者隊伍強、平臺強,文學品種、樣式多樣,名作家名作品也比較突出。一些弱小的少數民族支持力度不夠。有些地區的作協,編制很少,經費投入只是象征性的,呈現出發展不很平衡的狀態。少數民族文學很重要的特點是作品題材廣泛、視野開闊,但博大的現實主義作品不多,魔幻現實主義的寫法比較適合少數民族文學寫作,革命現實主義,干預生活深入生活的作品不多。
有些少數民族將本民族的文化認識寄托在神的身上,少數民族創作中,有很多描寫土司、巫師的作品,對現實很冷漠。作家有時候成為一個民族的精神領袖,他們的一言一行對國家對民族有重要的影響,要加強對數少數民族文學思想政治理論的引導,把握好創作題材;還有一些作家模仿漢語創作的情色描寫,出現了一些低俗、庸俗、媚俗之作;有些作家把民族看得比國家高,把文化看得比政治大。這是需要引導的非常重要的方面,不能用民族利益代替國家得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