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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家趙瑜閑時常逛舊書攤。有一次在山西長治的舊書攤上,他發現了一本《長治50年詩歌選》。隨手一翻,居然發現自己的名字。這首題為《在靜靜的考場上》的詩歌,抒發了當年恢復高考時趙瑜在高考課堂上的感想。
趙瑜一看就樂了:我還寫過這玩意兒?
可是他不得不承認,自己打心眼里摯愛詩歌,至今沒變。他也愛小說,羨慕小說家敘事中靈動的神思和活力四射的語言,并曾經試圖把報告文學這匹馬駒,趕向小說的駿馬群,以為如此報告文學方可馳騁疆場。
實際上,在不斷地嘗試報告文學文體的探索之后,趙瑜的敘述回歸最原始的樸素。在最新出版的《野人山淘金記》(作家出版社)中,趙瑜用相機和文字架構起一部跨國“攝影報告文學”。
30年創作,他對于報告文學的認識不斷變化,在他的30年作品經典《獨立調查啟示錄》(陜西人民出版社)中清晰可見;唯一不變的,是他的好奇。否則,無法解釋他何以從青蔥少年寫成了“山西老漢”,無以解釋他何以因為聽著“稀罕”便敢冒著生命危險,背起行囊義無反顧去了野人山。
說作家趙瑜,不如說探險家趙瑜更為確切。可是,他不同一般的任何“家”。因為他的理念是,報告文學理應區別于哪怕最好的社會學調查,理應區別于最好的通訊報道,理應在運用絕不虛構素材的同時,達到生活本質的美、追求文學的美,使讀者與我們一道,同悲哭,共歡笑。
為了達到“生活本質的美”,他不惜揭露黑暗,不惜背負各種不理解不認同的質疑的眼光。
趙瑜不理會這些。他深信,自己的善意早晚會被認知。他的眼光與筆觸超越事實表相的紛爭,抵達社會最尖銳、最敏感、最不為人知的真相,告訴我們某些浮華和繁榮的背后,災難與毀滅的可能。
他不是杞人,亦非虛妄之語。他的描述平靜客觀,有時用照片告訴你事實。但是,如同靜海深流,諸多的反思和扣問,恰恰來自這深不可測的平淡。
中華讀書報:有評論家注意到您的創作風格發生變化,過去“煞費苦心”,現在敘述越來越平實。您認同嗎?這種文風的變化,是刻意為之還是順其自然?
趙瑜:內容和形式是統一的,在《野人山淘金記》中,文字是為了和圖片進行互補佐證,不需要用文字代替圖片,文字必須更洗煉一些。不論非虛構還是虛構,最難的,除了結構以外就是氛圍。一般的文學作品依賴語言塑造形象或氛圍,比如對森林的描繪就需用文字營造一種氛圍。但是因為攝影藝術的介入,語言則可以精減。
讀書報:這么處理,是否會削弱作品的文學性?
趙瑜:文學藝術所創作的美和真實不是全部的真實,是非固定的真實。魯迅在日本上學時看到幻燈片,不但看到了要被砍頭的中國人,還看到了麻木不仁的看客。魯迅因此痛感國民性的愚弱,棄醫從文。攝影是一門相當客觀的凝聚生活瞬間的藝術。文學性不在于表現形式,而在于內涵。文學最大的內涵還是以人為軸心。
讀書報:《野人山淘金記》被認為是“第一部長篇攝影報告文學”,在表現淘金這一主題上,攝影是必須的嗎?
趙瑜:對于書寫對象,有的讀者能想象,有的讀者無法想象。比如種玉米、收莊稼、大草原,讀者都能用自己的生活經驗和影像彌補文學作品的情境, 從而和作者發生溝通。淘金漢卻非常少,從事的工作具有神秘性,讀者在延伸自己的想象時被阻斷了。如果不是親眼看到淘金的情景,我也很難想象那種情態。動身之初,我感到有可能需要借助攝影的形式,因此對照相機的倚重大于以往----作家不需要用攝影來對付通常的情景,而《野人山淘金記》這種罕見的題材, 更需要也更適合攝影和文字結合。此類作品在國際上屢見不鮮,在我們國內尚少, 但肯定會越來越多。讀圖時代, 紀實寫作急需趕上去。
讀書報:在作品的開頭,您就提到故事好聽書難寫。難在哪里?
趙瑜:采訪環境的艱辛是一個方面,但比這更艱苦的地方我也去過。關鍵在于未知數太多,使作家無從考量。你能否走進淘金者內心,他們能否把你當作弟兄,人群和社會的隔膜,社會結構的難度……一般人很難理解其中的喜怒哀樂、矛盾爭端,曾經有美國記者在那里去世。比如, 你被緬政府軍防衛前哨的士兵關在軍營里, 就特別無奈,不知道怎樣才能擺脫困境。你面對困難,有時候可能會陷入一種喊天不應呼地不靈的困境。去之前我也很茫然,帶了一堆中國證件,包括作家協會、攝影家協會、收藏家協會的證件,以防萬一。
讀書報:作品公開一些人名和照片,比如淘金者老霍、兼營偷渡運客的小熊,是否會對他們的生活帶來什么影響?
趙瑜:昨天, 老霍看到書后,給我打電話說,這下咱也有了紀念碑了!他不以為這是了不起的事情,而會說:咱們的生活還有人記錄,這是夸咱有冒險精神呀。
讀書報:我注意到您在寫作之前做了大量工作,包括看了沙汀的《淘金記》和彭見明的《淘金者之謎》。
趙瑜:是做了很多功課。但時代完全不一樣了,沙汀描繪了民國時期四川金礦的生活,彭見明寫湖南鄉土金客的命運。前者寫山里采金礦,后者寫河畔淘金砂。紀實方面,有民國黃金大劫案,有山東八路軍給延安送去30萬兩黃金的故事,有武警黃金部隊生活等等。過去主要是小生產者的手工操作,今天, 我們會看到野人山中的機械化化操作。
讀書報:作品縱橫捭闔,時而歷史,時而當下,其中也有一些議論,您認為這種議論對作品有何幫助?
趙瑜:報告文學的優長包括議論的優長,就是在一定時候需要直抒胸臆。我反對思想大于形象,所謂多維政論加之數據。但不能為改善報告文學現象而否定作家議論的好處。優秀的報告文學最重要的力量還是思想。我并不去簡單強調文學性, 對政治理念也不回避。報告文學的文學性和政論性本應是并舉的,只是在成份多少上,由于作家的喜好不同,可能會有差異。恰當的議論能夠引人思索,如果沒有議論,報告文學和小說、紀實、散文差異甚小。今天不少非虛構作品, 恰恰忽略了這一點, 或者說不善于運用精當的議論, 很像是散文拉長, 從而混沌一片。
讀書報:在中國這樣的人情社會,保持高質量的獨立調查是不是很難?
趙瑜:你選擇題材時,題材也在選擇你。獨立調查的前提是大善,首先你是善意的。是從愛心出發,不是跟誰過不去。你的作品一時被人誤解不著急,作品的好意和善意還是最終會被人認識。作家從善舉出發、和從簡單揭秘出發, 是兩個結果。《馬家軍調查》不是為了搶眼,不是為了獵奇,不是為了單純呈現丑陋黑暗。《馬家軍調查》的構成,采訪馬俊仁只是十分之二三,如果老馬說什么我就寫什么,那就不是獨立調查。其中的興奮劑問題, 現在昭然若揭,當時隊員們為什么對外不說?是因為隊員們顧慮很多,她們需要最終找一個信任的人, 才會說真心話,要說就必須說透,而不能亂說。作家一定要從善意的角度出發,努力去寫真實客觀的故事。至于發表出來后,受眾方面會有種種差異,也不奇怪。作品本來就要啟發讀者思考,推動大家對中國對體育有全新的認識。今天再看體壇的勝利, 我們就比較平淡,看金牌也比較理性。我想我的作品可能發揮了一點作用。
報告文學不要簡單進行道德評判,應該站在對方的角度看問題,馬俊仁也是興奮劑的受害者。《王家嶺的訴說》首先要站在礦難受害者這群采寫對象看問題,而不能站在指揮救援的官員立場。只有站在生活本身的真善立場上,才能做到獨立調查。
獨立調查如何保持質量,最重要的一條, 就是從根兒上學會拒絕。如果一個故事和我的內心選擇發生沖突,我只能拒絕和放棄,否則寫出來就是應邀文學、吹捧文學。
讀書報:30多年的作品中, 您保持了一貫的平民視角。
趙瑜:作家融入百姓本是職業堅守,自古如此,本不應該夸為所謂的優點。紀實文學作家更應該具有民眾立場,就像做官不能貪一樣, 可惜世道混亂, 本應具備的品質反而成為稀缺的東西了。
讀書報:您的《30年作品經典:獨立調查啟示錄》出版,有無補充修訂?
趙瑜:這套作品集收入了《馬家軍調查》從未發表過的第14章:《藥魔重創馬家軍》。1998年出版《馬家軍調查》時,
有一整章刪節, 就是未發表的興奮劑相關內容, 現在讀者對這個問題的認識比較成熟, 相隔16年拿出來了。中國體育界在使用興奮劑問題上有一個由淺入深的過程,馬家軍也是。那時候體壇使用興奮劑,是遮遮掩掩的。自行車、速滑、田徑、游泳,這種靠耐力的運動幾乎都在琢磨著用。國際上當然不允許,國際田聯、國際泳聯每年公布一次違禁藥物名單,我們國家隨著政治、文化、體育的發展,反對興奮劑越來越國家化了。
《革命百里洲》當中, 同樣有一部分,這次補齊, 發了全本。1949年前后, 還是土地問題,是否唯有采用暴力方法才能進行土地再分配呢?有一章寫到, 國民黨政權敗退臺灣后,勵精圖治,用贖買方法把土地改革推向成功的實踐,以至于長久、深刻地影響了臺灣經濟起飛的新歷程。于是,失去土改環境的臺灣地下黨, 丟掉了農村和農民的保護支持,無法生存發展, 革命者從內部急劇瓦解。這對于任何政黨來說, 都是非常孤獨可怕的。
讀書報:過去不能出版的部分現在能夠出版,意味著什么?
趙瑜:讀者和出版界正在共同前行, 走向成熟。成熟和承受是相連的。大家反過來認識到獨立調查的價值和尋求真相的意義,這種對填補歷史空白的珍惜,要比“應邀寫作”更有價值。“應邀文學”的效能不過在于人事真實,只是這個效能特征, 當前被工具化、功利化了。
讀書報:您過去寫奧運會,寫中國體育,常常跟少年時代的自行車、籃球、游泳的訓練經歷聯系到一起,甚至寫湖北的革命百里洲,寫宜萬鐵路,也能從自己的生活底蘊出發,進入事件和故事。無論寫什么作品,包括我們尚未讀到的長卷《犧牲者》, 您都會回到自己的“根據地”,就是山西,晉東南。這種敘事使您的作品讀來親切,已經形成了一種寫作風格。對于報告文學創作來說,您認為地域性對自己有怎樣的影響?
趙瑜:優秀作家離不開土地之根。就像莫言與高密,陳忠實與塬上,賈平凹與棣花村, 阿來與阿壩藏區的關系,我的作品常常出自三晉,來自晉東南。朋友問,山西怎么出這么多故事?其實,山西和中國是一樣的。晉東南和大西北和江南水鄉, 并沒有本質差異,干部體制、工資體制,商品房體制,高教體制,哪兒都可以找到普遍性,問題一樣,只是有些地方的作家還未能寫出來。在每一個都市縣鄉, 發生的事情都是中國化的,何必舍近而求遠呢?好作品是離不開土地的。晉東南在你的身邊,也在我的心中,幾乎不需要刻意調查什么。當然也有局限,該展開周邊人際問題的時候, 難以解決展開, 需要思量, 需要技高一籌。
讀書報:您早期的創作體裁多樣,小說、散文、詩歌都寫,為什么最后確定了報告文學?在眾多的報告文學作家中,什么原因使您和其他作家區分開?
趙瑜:當你找到適合你的氣質、你的學養、你的興趣的創作,也就夠了。20世紀80年代前半期的時候,我什么都寫,比較而言, 可能我更適合于撰寫紀實。一個作家的氣質是很難改變的,我對生活中浪漫的東西,不如對好奇的事物探索興趣大。一個真實的故事,我非常有興趣,總是試圖揭開謎底。比如淘金就是這么引起的。我對空想浪漫寫作很愚笨,對真實探秘樂此不疲。笨人就用笨辦法吧。
再聰明的作家,在采訪過程中,也要用笨辦法,需要靠時間、靠浸泡,而不能依靠網上搜索。如果, 不作為其中一員, 和采訪對象待在一處生活,寫出來的東西就會很隔膜,讀者一眼就能看出來。學業有專攻,不要這山看著那山高,到了那山沒柴燒。如果你是歌手,最好多唱歌, 如果你是導演就多導幾部電影,如果你是作家,最好多寫兩本好書,不好意思說, 這種帶有早期農耕生產的理念支撐著我哩。
讀書報:報告文學在中國的發展似乎與生俱來帶有一種政治色彩,打著時代的烙印。但是您所創作的報告文學,作家的主體意識非常強。
趙瑜:報告文學有時依仗題材的選擇,而根本大法還在于怎么寫。衛星上天、礦難、洪災、地震、大事件……報告文學好像天然承擔這類創作。這自然是報告文學作家義不容辭的職責,可是,報告文學僅僅停留在國家層面嗎?為什么單獨賦予報告文學這樣的使命?太奇怪了,要改變這種奇怪。一是觀念要突破, 關鍵還需眼睛向下, 撲地為人。突破平庸常態, 心中擁有讀者。報告文學應該寫人民群眾最直接的生活,寫和小說一樣的喜怒哀樂,反過來比小說更有力量。這是一種變革。不管是虛構或非虛構,是文學就有共同目標:文學要反映生活,反映人們對真善美的終極追求; 二是技法要突破,要吸收各種手法,包括偵探手法戲劇手法,報告文學不能沒有文學性。
讀書報:兩年前采訪的時候,《犧牲者——太行文革之戰》已經完成,到現在還沒出版嗎?
趙瑜:過去的“文革”研究與寫作,多集中在某些具體議題上,紅墻密謀,知青經歷,五七干校、牛棚經歷,描述“傷痕”也比較多。對于“文革”在某一個地區的真實發生及其內部規律,北京、省會、地縣三級之間的派戰邏輯, 特別是武裝斗爭歷史,很少觸及。我在《犧牲者》采寫過程中,收集到晉東南地區的傷殘人數估計是兩萬人,死亡人數在四千到五千之間。從戰爭的規模、持續的時間、武器的高端、中共為制止一個地區武斗, 大規模派遣野戰部隊, 中央文革、中央軍委聯合下發文件……晉東南地區均為全國之最。一個專制大悲劇,山西的也是中國的重大歷史事件,持續時間長達十多年, 怎能輕易遺忘? 我是生長在這里的青少年乃至成為一個作家, 寫下來是我唯一的責任。寫下來發表不了,我也很焦慮。《犧牲者》可能不是我最好的作品,但是我最重要的作品。有時候只能等待。這部作品完成后,我主動征求過雙方派頭頭的意見,大家都沒有爭議。
我們是一個相對歡樂的民族,習慣于忘記,遺忘在一定程度上成為慣性。這對中國的發展進步不利,后遺癥非常大。不接受歷史教訓,會帶來一系列問題。執政黨對歷史的認識總是避重就輕。這場武斗綿延數年之久,大革命運動引發的戰爭,知道而不寫,就是作家的失職。
采訪時間: 2014年7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