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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 按照“愚人”的方式來寫作
我讀作品屬于逍遙派,喜歡像散步一樣慢悠悠地讀,然而,讀趙瑜的這部新作,我卻逍遙不起來——“尋找”的懸念撩撥著讀者“欲知后事如何”的好奇心,使我以近乎奔跑的速度,將七八萬字的作品一口氣讀完了。
這無疑是一次緊張而快樂的閱讀。很久沒有體驗過這種美妙的閱讀感受了。現(xiàn)在的作品,無論紀實的所謂“報告文學”,還是虛構(gòu)的所謂“小說”,最缺乏的,就是這種攖動人心的力量。有的作家不僅缺乏發(fā)現(xiàn)有價值的敘寫內(nèi)容的眼光,而且還缺乏敘述故事和描寫細節(jié)的能力,所以,讀他們的作品,就難免有沉悶甚至受虐一樣的感受。
為文不作媚時語,這話說說容易,做到很難。然而,趙瑜做到了。在當代的報告文學作家中,能夠與市場和媒體等異化力量,保持適當?shù)木嚯x和清醒的反思姿態(tài)者,似乎并不很多,而趙瑜正是這不多的作家中的一個。正像他的寫作一貫所表現(xiàn)出的那樣,在這部新作里,我們依然可以看見他對歷史深刻的思考、對現(xiàn)實熱切的關懷。
從寫作態(tài)度和寫作方式來看,我們時代的相當一部分作家似乎過于聰明,過于能干,只要得到一點線索和素材,他們便能憑著活躍的想象,生發(fā)開來,洋洋灑灑地寫出一部“厚重”的作品。小說家似乎更喜歡把人物寫成自己“想象”的樣子,而不是他們本來所是的樣子。至于細節(jié),也同樣是想當然地寫——這種“想像出來”的細節(jié),表面上看似乎很豐富,其實不僅虛假,而且缺乏意義感。相反,那些懂得寫作真諦的作家,則用一種完全不同的態(tài)度來寫作,他們把自己的敘事建立在切實的經(jīng)驗和可信的事實之上,而不是建立在隨意的聯(lián)想和臆測之上。如果所敘述的生活是他們所不了解的或知之甚少的,那么,他們在寫作之前一定要老老實實地去觀察和研究,直到獲得必要的知識和了解為止。
趙瑜在寫《尋找黛莉》的時候,遵循寫實敘事的基本原則,追蹤躡跡,不敢稍加穿鑿,表現(xiàn)出一絲不茍的認真和言必有征的謹嚴。趙瑜說:“面對著巴金先生早年寫給山西少女的七封老書信,我無法平靜待之,反復追索不舍。得信后,又展開考證落實,‘探索發(fā)現(xiàn)’這位女性。前前后后竟用了兩年多功夫。”一篇七八萬字的作品,竟然用了兩年多的時間,就速度來看,顯然比那些用三四十天時間寫出三四十萬字的作家,要慢得多,但是,從寫作態(tài)度來看,趙瑜的寫作顯然更符合文學的生成規(guī)律。
趙瑜是一個嚴格意義上的寫實性作家,這意味著,對他來講,體驗先于想象,觀察先于寫作。于是,趙瑜便把實地考察和深入調(diào)查當作寫作的必要環(huán)節(jié)。他說:“田野調(diào)查本是我的強項。”這種強項是在長年累月的實踐中獲得的能力。幾乎每一次寫作,無論是《馬家軍調(diào)查》,還是《晉人援蜀記》,無論《犧牲者》,還是《尋找黛莉》,他都是先“調(diào)查”,而后寫作,甚至是先“體驗”,而后敘事。即使在自己忙得分身乏術的時候,他也從不“偷工減料”。例如,在為《尋找黛莉》做準備的時候,他就“先期懇請朋友做了兩件準備工作:一是通過山西黨史辦友人,查找《趙逢冬傳略》一文作者;二是拜托省社科院學者,進一步考察民國人物趙逢冬詳情”。
卡爾維諾說:文學寫作在本質(zhì)上更接近農(nóng)業(yè)的勞作。
柳青說:文學是愚人的事業(yè)。
農(nóng)業(yè)勞作是偷不得懶的,也是無法投機取巧的。
文學寫作跟種地一樣,有幾分耕耘,得幾分收獲。
趙瑜顯然是按照“農(nóng)業(yè)”的方式來寫作的。他寧愿像農(nóng)民那樣辛苦地勞作,也不愿像那些想象力豐富的“天才”和“大師”那樣面壁虛構(gòu)。如果說,農(nóng)民勞動必須有土地和種子,那么,對趙瑜來講,真正的寫作就必須擁有充分而可靠的材料,因為只有這樣,作家才能寫出可信而感人的文字。
契訶夫說:世界上只存在兩種文學,一種是讓人喜歡的,一種是不讓人喜歡的。
我喜歡“愚人”所寫的樸實而言之有物的尋常之作。
我不喜歡“聰明人”所寫的華麗而空洞無物的“巔峰之作”。
二 像小說家一樣善于敘事和寫人
雖然從文類上來看,趙瑜的這部作品屬于純粹的紀實文學,但是,他卻能陶鈞文思,踵事增華,巧妙組織,——這使得他這部作品,既可以當報告文學來讀,也可以當小說來欣賞,換言之,它已然不是一部純粹的“報告文學”,而是一個內(nèi)容豐富的“跨文體”文本。勃蘭兌斯在評價克魯泡特金的《我的自傳》的時候說:“而且本書也有小說所特有的感傷的成分。雖然克魯泡特金的語調(diào)和風格是簡樸不過的,然而他的記敘文的一些部分卻是極其激動人心,為那般專求轟動效應的小說中的任何部分所不能及(這是由他所交代的事實性質(zhì)所決定的)。我們讀到他越獄前的種種準備以及這計劃的勇敢的實行,實在不能不屏著呼吸專心地一口氣讀下去。”(《巴金譯文全集》,第一卷,第4頁,人民文學出版社,1997年版)我得坦率地承認,我讀趙瑜的這部紀實作品的時候,也有著與勃蘭兌斯相同的感受。很大程度上,我是把它當小說來讀的——這當然不是貶低作者追求真實性的能力,而是肯定他令人贊賞的敘事才華。
在《尋找黛莉》中,趙瑜這樣說道:
我強烈地關切著,一位頻頻與巴金通信,向往著革命斗爭生活的新女性,她那人生命運后來將會怎樣?她還好嗎?這是一個什么樣的家族?她是一個什么樣的人?七十年間她經(jīng)歷了哪些事?
好奇,探索,想象,思考,敬畏歷史,算是作家的天性吧。
其實,“好奇”種種更是小說家的“天性”,過于平正老實、一板一眼的人是寫不了小說的。如果說,沉悶和乏味是小說最大的敵人,那么,有趣和傳奇則是小說的本性。小說就是一種利用偶然性和神秘性,來制造緊張感和懸疑性的藝術,是調(diào)動各種手段來塑造人物和吸引讀者的藝術。
趙瑜是一個具有小說家氣質(zhì)的報告文學作家。他善于推演,善于寫細節(jié),善于渲染氣氛,善于寫人物的對話,善于寫情節(jié)的復雜性和曲折性。他不僅能將自己筆下的人物寫活,而且能寫出人物的氣質(zhì)和性格。他的報告文學作品多多少少都有小說的敘事效果。他這樣寫那個賣巴金書信給他的人:
古董商人趙從平,年過六旬禿了頂,脾氣還是一個倔。在路邊經(jīng)營一間小店,坐南朝北。店內(nèi)用柜子隔開,前頭大些搞經(jīng)營,后頭小些可睡覺。店名叫做立玄齋,門牌為文廟22號。房門半掩著,探身望望里頭,一盤象棋散放在當?shù)兀苌县浬荒苛巳弧?/p>
老趙一聲高叫:作家,進來殺一盤!
我與他沒有深交。往日殺過幾盤棋,他也是個敗。今日閑談之間,老趙忽然想起什么,竟向我請教巴金的情況,并問及巴金寫的東西是否值錢。我心有所動,嘴上卻要輕慢些:巴金?南方作家吧,咱這邊的人對趙樹理更熟悉哩。老趙表示他存有巴金舊日東西,說我這個當作家的理應感興趣。
我忍住好奇心,依然輕描淡寫:那要看是巴金的什么東西。
老趙的回答令我震驚:巴金寫給情人的老信嘛!
我調(diào)笑他,笑他無中生有。老趙便有些生氣。
主客二人真真假假一番切磋,老趙終于從后隔間取出一冊破舊雜志示我。前述巴金那信,便散夾在雜志中。
詳察信件,我心大驚。言語中強裝淡泊:這是什么情人?就是作家給一個讀者的普通回信。這些舊信多了去了,怕是不上價哩。
聞說收信者并非什么巴金情人,老趙多少有些掃興。隨即說出一句使我更加震驚的話:這是一封,一共七封哩!然后,他眼鏡后頭那雙小眼睛,狡黠地盯著我。
有行話說:褒貶之間是買家。倘若你不買,也就無意對文玩展開評價了。
老趙原是太原一家兵工廠的下崗工人,經(jīng)營古董差不多二十年了,早在府西藝苑地攤時期,我就認識地。今天,他還是猜到了我意我心!他之所以僅向我展示一信,用意便是考察你的興趣。只要你對其余六信提出欲求來,你的購買傾向性也就顯露出來。從而他將不斷地誘惑你,勾引你。
故而我強作鎮(zhèn)定,做無意追問狀。倒背雙手,欲走非走,似告辭且逗留,又言及彼此棋藝云云。為日后便于跟蹤此事,我以訂金方式,買他一只失去了基座的清晚期紅木大立鏡,卻又讓他設法把基座配起,以保持聯(lián)系。臨行,仿佛我有了一個新想法,隨口提到:我在北京有位朋友,好象是研究巴金的,你慢慢把七封信整理出來,說不定我送給這朋友算了,也許人家會有什么用呢。言下之意:我自家對此并無興趣,可買可不買,倘若價格便宜。不妨轉(zhuǎn)贈友人。
晉商傳統(tǒng)深厚,行內(nèi)少有笨蛋。老趙也以無動于衷未置可否的態(tài)度,回我:再說吧,再說。
此處的描寫和敘述,用的純?nèi)皇切≌f家筆法,描寫人物形神準確生動,將老趙的“狡黠”和“我”的“強裝淡泊”和“強作鎮(zhèn)定”,將兩人之間微妙的心理碰撞,寫得很是到位。趙瑜深諳小說寫作的要道,于是,他便努力將人物置于主體的位置,而不是客體的位置,換句話說,他讓他們通過自己的行為和話語來顯示自己的動機、欲望和性格,而不是通過作者的話語來簡單而抽象地進行說明。
三 尋繹巴金的“偉大”
從主題上來看,這是一部“尋找”的作品。但是,有必要指出的是,趙瑜的“尋找”不是一個單一的結(jié)構(gòu),具體地說,不是僅僅尋找那個六、七十年前的名叫“趙黛莉”的“女孩”,事實上,這只是他的尋找主題的一個層面,甚至可以說,是作品的的外在的故事構(gòu)架。它還有另外一個
更內(nèi)在的“尋找”主題,那就是,“尋找”巴金的情感世界和思想脈絡。尋找“黛莉”固然足以牽動讀者的心,但是,尋找“巴金”似乎更能吸引我的注意力。
關于巴金,許多人的認知是“有尾”而“無頭”的——他們只知道晚年的巴金寫了《隨想錄》,勇敢地批評過“文革”和“個人崇拜”,倡議建立“文革博物館”,但卻不了解他早年的情感和世界觀,不知道他年輕時就是一個熱情而無畏的批判者。那時的巴金,內(nèi)心充滿利他的博愛精神和追求自由的激情。他信仰安那其主義,反對一切形式的權力和壓迫。趙瑜顯然了解巴金的信仰和追求的意義,也明白這些書信對于讀者的價值,所以他才說:“夤夜燈下品讀,如同一位前輩作家再次向我們細敘心曲。巴金先生在信尾署名時,除首封落款‘巴金’全名外,其余六封,只落一
‘金’字,更讓人倍感親切。當年,巴金先生信致黛莉一人,而今看來,則是寫給我們大家,寫給他全部讀者的。”趙瑜一方面將巴金置于歷史的語境中,努力尋繹他的思想與時代生活的關系,一方面又對照當下的語境,彰顯巴金思想的價值和人格的偉大。
真正的文學大師,從來就不是僅僅為“文學”而寫作的,從來就不是“純文學”低首下心的信徒。他們絕不會為了單純的“美”或形式上的“真”而犧牲人道意義上的“善”,而放棄愛的責任和利他的熱情。所以,巴金對那種毫無倫理熱情的“自然主義”,就抱著一種警惕的拒斥的態(tài)度。他在第四封信中,便順理成章地批評了左拉:“左拉是法國自然主義派小說家。他的書我?guī)缀跞x過,但大部分我都不喜歡。而且讀了一遍就不敢讀第二遍。他寫得太殘酷,太冷靜。而且他那種絕望的宿命論也是夠可怕的。(他晚年的作品《三都》、《四福音》決不同了)。像娜娜那種作品,我讀第二遍就要作嘔的。(商務譯本更壞)。”
“寫得太殘酷,太冷靜”,這難道不正是我們時代的許多作家共同的問題嗎?我們的問題甚至比左拉式的自然主義還要嚴重。在我們這里,流行著一種對生活的簡單的理解、粗俗的描寫和庸俗的敘述——恨世主義與自我主義被病態(tài)地結(jié)合在一起,媚俗的功利主義與虛假的唯美主義被畸形地融合為一體;缺乏溫暖的敘事態(tài)度,缺乏健全的人性內(nèi)容,缺乏勇敢的批判精神。職是之故,那些動輒四五十萬字的沉悶而無趣的作品,實在沒有多少有價值的主題內(nèi)容和有力量的情感內(nèi)容。
針對“當代中國文學為什么難以超越前人,為什么難以崛起和領先于世界”,趙瑜以巴金的人格和經(jīng)驗為參照,深刻地分析了問題發(fā)癥結(jié)所在。他說:“除了漢語言自身確有限制外,最要命的是,我們這一代作家既無中西學養(yǎng)亦無自身信仰!我們僅僅憑著一點聰敏悟性甚至圓滑世故,便可以混跡文壇,自然難成大器。更多后來者所繼承所迷戀所利用的,是寫作在中國具有敲門磚功能,乃至傾心于文壇藝苑極腐朽極墮落的一面。……一個作家,如若擁有真學問、真信仰、真道德、真品位,那么,占有哪怕其中一樣都會大成。而我們,惶惶然十三不靠,心中沒譜,不知朝著哪一路和牌。在這里,我們絲毫不必諱言文學藝術的社會功能性,只是該向:你要發(fā)揮什么樣的社會功能?替怎樣的人生發(fā)揮怎樣的功能?好作品進而大作品,從來都不是一個庸人為名利的產(chǎn)物,而是高貴的文化理想結(jié)晶。……巴金于1921年4月發(fā)表第一篇文章,題目叫做《怎樣建立真正自由平等的社會》,卻與所謂純文學毫不相干。直到1929年《滅亡》發(fā)表之前,巴金除寫過一些詩歌外,主要精力放在了譯介政治學說和宣傳無政府主義理論活動中,并隨時準備為理想而獻身。想一想,世界上根本沒有什么純作家以及純文學,凡是喜歡這么說話的,無非因為精神世界包括階級出身的貧困。——想說點兒什么主張吧,反正也想不出來,干脆說說純文學得了。而文學怎么可能純粹呢?”趙瑜的這些令人擊節(jié)的妙論,不僅說出了巴金文學精神的要義,而且有助于我們認識自己時代文學迍邅不前的原因。
是的,巴金之所以偉大,是因為他沒有把文學僅僅當作文學,而是自覺地通過文學追求偉大的文化理想,通過文學表達對人類的愛以及對人類命運的關懷。像一切偉大的作家一樣,巴金有一顆善于同情的善良的心,具有熱情的利他的精神。1936年4月20日深夜,在寫給趙黛莉的第一封信中,巴金這樣說道:
你在十六歲時讀了《家》,我知道你會喜歡它,因為那主人公正是一些和你同樣的青年,他或她有一顆純白的心,有一個對于正義的信仰,愛一切需要著愛的人,恨一切人為的不合人性的傳統(tǒng)。
巴金的作品之所以能感動無數(shù)的讀者,巴金自己給我們做了回答:那是因為他筆下的人物純潔、正義,懂得愛和恨。其實,作品里的主人公往往是作者的人格的投影,也是說,小說里的人物之所以美好,之所以令我們感動,是因為他的作者也有一顆“純白的心”,也有著“對于正義的信仰”,也懂得“愛一切需要著愛的人,恨一切人為的不合人性的傳統(tǒng)”。
關于這封信,趙瑜說:“我尚難判斷,這封信該有哪些研究價值,只是處處感受到一位作家對于陌生讀者的深切愛心。”他注意到了“愛一切需要著愛的人,恨一切人為的不合人性的傳統(tǒng)”這句話,認為它“話語頗多力度,非常凝煉”。趙瑜不僅理解巴金愛與恨的精神,而且還能追本溯源,從巴金1935年寫的《寫作生活的回顧》一文中,找到幾乎相近的表達:“一切舊的傳統(tǒng)觀念,一切阻礙社會的進化和人性的發(fā)展的人為制度,一切摧毀愛的勢力,它們都是我的最大的敵人。”趙瑜不僅細心地注意到“到了1949年以后,巴金始將‘人為的制度’這個說法,改做‘不合理的制度’來表述”,而且還深刻地表達了自己比較之后的判斷:“我以為卻是原先的表述更銳利更精確,人治的社會制度必須改革呀!而合理與不合理,則不好講,定位座標不同,是否合理的結(jié)論也就不同了……。”
大師之所以是大師,就在于他在精神上是“大”的,而不是“小”的,或者說,他的心中是裝著別人甚至整個世界的,而不是只容得下一個無限膨脹的不可一世的“我”。真正的大師是自愛而不自戀的,是謙虛、自抑甚至有些自卑的;是替自己想得少一些,而替他人想得多一些的。
在第一封信里,當巴金得知趙黛莉很早時候就讀了自己的小說《砂丁》,非常不安,害怕小說所描寫的悲慘生活,給她幼小的心靈帶來傷害:“你十二歲就讀了我的《砂丁》,那太早了,我想到那事情心里很不安,我不該拿那慘痛的圖畫來傷害你的孩子的心靈。”巴金的話真是令人感動!現(xiàn)在的某些偽“大師”,寫暴力就怕不恐怖得令人毛骨悚然,寫性唯恐不眩惑得使人神魂顛倒,他們只想著自己如何能“不朽”,只想著自己的作品何時能“大放光芒”,何曾想到過那些幼小的孩子,何曾想到自己會傷害那些稚嫩的心靈——即使有的“孩子”事實上因為讀了他們的作品而受了“傷害”,他們也毫無愧疚之意,反倒責備讀者“誤讀”了自己的作品。
大師是有著自覺的自省能力的人。他們能夠嚴格地解剖自己,也能清醒認知自己,所以,他們從來不自許為當代“蘇東坡”,也不神神道道地做半人半鬼的“天才”夢,更不自怨自艾地將自己當作“養(yǎng)活”別人的委屈的犧牲者。
在寫給趙黛莉的第一封信信中,巴金這樣告訴她:“不要‘崇敬’我,我是一個極平凡的人,而且我也幼稚,我甚至有不少的孩子氣。”在1936年5月25日的第二封信中,巴金這樣剖析自己:
我是一個充滿著矛盾的人,所以我的文章也是的。我在生活里追求著光明,愛,人間的幸福,我在文章所追求的,也是這個。但我行為卻常常不能和思想一致,這是社會環(huán)境使我如此的。所以我不是一個健全的人,也不是一個幸福的人。
這段文字,不僅有助于我們理解巴金,而且有助于我們從倫理精神上理解作家和文學的本質(zhì)。一切真正意義上的作家,都是光明、愛和“人間的幸福”的追求者——不僅在寫作中是這樣,在實際生活中也是這樣。他們常常與“社會環(huán)境”處于沖突的關系狀態(tài)。這種沖突必然使作家陷入“矛盾”之中,使他成為一個“充滿著矛盾的人”,甚至成為一個很少感受到“幸福”的人。其實,就其本質(zhì)來看,作家本來就是一群承受著時代與社會的撕裂和重壓的人,就是更多地處于不安、不滿、與不妥協(xié)的抗爭狀態(tài)的人。作家注定是要承受痛苦和挫折的,要把“不幸”當作自己生活的正常狀態(tài),因此,一個“幸福”的人,一個春風得意、躊躇滿志的人,一個“人格漸卑庸福近”的人,注定是成不了真正的作家的。作家一旦被供到被鮮花和閃光燈包圍的“高位”,那么,他就極有可能成為提線木偶,而不是人格獨立的作家和批判者。
事實上,巴金終其一生都不是一個“幸福的人”。因為“社會環(huán)境”的影響,他的“行為”與“思想”之間“不一致”的時候,實在是太多了。他幾乎始終都處于“矛盾”狀態(tài),始終都是一個“矛盾的人”。他想追求愛和光明,但卻常常處于無法如愿以償?shù)摹吧鐣h(huán)境”,甚至常常感受著酷虐的黑暗的折磨。無論在寫作中,還是在其他的時候,他都說了許多不想說的話,做了一些不想做的事,所以,直到最后,他都“不是一個健全的人,也不是一個幸福的人”。直到寫作《隨想錄》的時候,他才在較為自由地說了一點自己想說的“真話”,盡管這些“真話”仍然說得“弦弦掩抑”,欲言又止,既不痛快,也不淋漓——他還有很多話想說,而終于沒有說出來。
四 完整的世界在這里反映出來
一部好的敘事作品,無論是紀實性的,還是虛構(gòu)性的,一定要有廣闊的敘事視野,定然有著豐富的歷史內(nèi)容和人生內(nèi)容。單薄和蒼白是敘事作品最大的缺陷,也是在文學寫作上最常見的問題。趙瑜在寫《尋找黛莉》的時候,一定意識到了歷史感的重要和豐富性的意義,所以,他就努力把它寫成能夠展示一群人物的整體命運的“傳奇”,寫成能在歷史的向度反映社會生活真相的“史記”。
趙瑜雖然“尋找”的是“趙黛莉”,但是,他沒有怠慢與她相關而又值得書寫的其他人。例如,他關于趙逢冬的敘述,讀來就令人感嘆唏噓:
已知太原市坡子街20號,曾經(jīng)一座深宅大院,住過閻錫山兵工廠老一代高管人員,而趙逢冬其人則是閻系兵工廠總工程師。兵工總部一圈兒大佬兒,獨此一人姓趙。據(jù)此判斷,尋找這個家族,應無大錯。經(jīng)網(wǎng)上搜尋,查到山西文史界《滄桑》雜志有個標題,叫《趙逢冬傳略》。于是我抓緊通過省黨史辦熟人,迅速找到這期雜志。文章不長,陳情可靠。首先是年齡對頭。文中記述,趙逢冬于1900年出生在山西省汾城縣西賈村一個大家族。我們或可推想,在他20歲那年,生了女兒黛莉,也就是1920年。到1936年至1937年,此女與巴金通信,可不正是17歲!趙逢冬以優(yōu)異成績畢業(yè)于閻錫山主辦的太原甲種工業(yè)學校,保送進入山西軍人工藝實習廠工作,到1927年擔任炮彈廠技師,次年升為炮彈廠主任。此公很不簡單,自1931年“九一八事變”以來,他每年每逢9月18日這一天,都要宣布絕食一日,以記國恥,連續(xù)十五載,一直堅持到抗戰(zhàn)勝利后之1946年,始于斯日進食。為抵制日貨,趙逢冬先生成批購買了本土紡織廠生產(chǎn)的國貨“三龍牌”市布,供親友們慢慢用,且常常做成衣服送人穿。趙說:“愿汝等從此套土布衣起,時時不忘帝國主義者武裝侵略之余,又以其剩余商品傾銷我國,吸我血液,吮我骨髓,凡我國民,自當敵愾同仇,盡其在我!”到1936年,閻錫山兵工廠易名為“西北制造廠”,趙逢冬雖然出身不高,學非名校,卻以其出色的管理才能和正直忠信的人品,升任總廠總工程師,居家太原。1937年11月,日軍攻占太原,趙逢冬離晉入川,赴重慶參加由詹天佑首任會長的全國工程師學會年會。同時對于改造中國軍隊落后的手榴彈,提出有效建議,“以增強手榴彈殺傷威力,”經(jīng)采納轉(zhuǎn)有關部門參酌照辦。也就是在1937年間,巴金與黛莉通信終止。那么,這位少女是否也隨家去了四川?
《傳略》中還說,四川茶農(nóng)久以土法炒制茶葉,損耗較大,“趙逢冬為國家開創(chuàng)外匯,以補貼抗戰(zhàn)財政”,便針對性地設計出一種新型炒茶烘箱,“能使茶葉之面與底受熱均勻,質(zhì)量大為提高。國營中國茶葉公司聞后鑒試,深為贊賞,邀與合營,輸出大增。旋又受四川企業(yè)家聘,創(chuàng)立瓊琳茶廠,產(chǎn)品暢銷國內(nèi)外”云云。
這真是一位精忠報國的大能人。直至避難四川還沒有放棄閻錫山“造產(chǎn)救國”思想,并能付諸行動,有所創(chuàng)造。
1949年,這位閻系的軍火總工程師,并沒有隨著蔣、閻轉(zhuǎn)赴臺灣,而是留在了大陸。他先在成都任民主建國會及工商聯(lián)常委,繼而出任四川省工業(yè)廳工程師。1953年奉調(diào)北京中央第一機械工業(yè)部工作。1957年赴天津建設發(fā)電設備廠, 1963年退休。慘烈的“文革”開始后,這位將近70歲的老人,竟被疏散到遙遠的新疆去了。
世事如棋局,蒼黃多反復,一個好人的命運卻受了“時代”如此的播弄,叫人如何不感嘆,叫人如何不悲哀?
而純潔的“黛莉”的命運也好不了多少。她為愛國之故,輾轉(zhuǎn)幾千里,來到大西北,但是,最終等待她的,卻是政治上的歧視和不信任,卻是人生無盡的悲辛和嚴重的精神傷害:
黛莉先后任職于陜西省勞動局、西安交通大學、省交通廳下屬汽車配件公司等單位。她仍做會計工作,但人們從政治上將她歧視的情形也越來越嚴重。在那個嚴酷年代,任何人都無法逃脫沒完沒了的政審。據(jù)黛莉老人回憶,光她知道和配合過的“寧武外調(diào)”,至少有過18次到20次。所萬幸者,她僅僅在太原讀過書,在寧武并沒有生活過,又從未參加過國民黨或閻錫山任何組織,因此每次運動,每次審干,每次調(diào)查,她尚且能在危如累卵態(tài)勢下,勉強包存“完卵”。因而也就保留了她和小趙健賴以生存的工資來源。
黛莉在“文革”前即任高級會計之職,每月工資70元左右。這在許多人看來,一老一小母女倆,掙這個數(shù)目的錢,本身就近乎罪惡,許多人把這娘倆嫉恨的要死。據(jù)女兒趙健說:1965年前后,經(jīng)濟形勢緩解一些了,母親除了喜歡讀書看報,還喜歡獨自一人,穿戴整齊了,去逛一逛百貨商場。有時當做散步,一逛好長時間,她當然希望生活得更好一點。——這是什么人才有的習慣?貧下中農(nóng)和城市貧民們,決不這樣做!堅決反對這樣做!
一場接一場的大運動,人們瞪著血紅的眼睛,于其說是查她政治,不如說是妒她經(jīng)濟,或者說,在完全公有制條件下,政治命運和經(jīng)濟待遇兩者簡者不可分開,幾乎同一場斗爭。長期以來,我們研究政治運動包括“文革”殘酷性,總是很自然地側(cè)重于政治傾向和幫派集團的斗爭,更重視意識形態(tài)的斗爭,而容易忽視經(jīng)濟利益因素。事實上,運動中兩大派,拼殺到你死我活而決不罷休,與高度公有制條件下每個人的經(jīng)濟利益相關至密。誰若輸了,對立派必將扣發(fā)工資,你們?nèi)揖推D難活不下去。而各地造反之初,有一多半首發(fā)陣容,干脆就是向上要求落實經(jīng)濟補償,而并非糾正什么“思想路線”。同理,“文革”運動也是公有制條件下的產(chǎn)物,其殘酷程度,與高度集中的計劃經(jīng)濟體制,是攪在一起的。
趙黛莉母女倆,在長期運動中,尚且能夠相擁喘息活下來,全憑這份工資了。令人感慨的是,一個無政府主義者,年輕時不參加任何組織,真是不幸中的萬幸,事實上,黛莉后來已經(jīng)被當做真正的“特務嫌疑”而被控制著,這相當可怕。遙想當年,國民黨在貴州、云南、重慶、湖南、廣西、浙江、福建等統(tǒng)治區(qū),大力推行多項組織活動,高喊著“一寸山河一寸血,十萬青年十萬軍”等口號,許多青年投筆從戎,參加了“三青團”或者“青年軍”組織。這事兒放在1949年以后,隨時可以要人性命,或者難逃牢獄之災,多年勞動改造更是常見的事。
趙健有慘痛記憶說:同學們集體看罷電影《智取華山》,很快將趙母黛莉認做影片中女特務的翻版。事雖荒唐,卻極痛苦,以致于別人打罵欺負,即將其看做特務女兒對待,仿佛這一切并非聯(lián)想,而是現(xiàn)實,而是果真。
長期政審上下歧視,尚且不曾將人揪出來再三批斗。一旦1966年大風暴席卷而至,則完全撕去了一切面紗。西安古城,批斗打砸日趨瘋狂。試想,在那場運動中,千千萬萬老革命,無數(shù)根紅苗正人,尚且難逃厄運,又何況種種“牛鬼蛇神”?批斗趙黛莉,更是家常便飯,不死也脫三層皮。老人回憶說,某次批斗會上,有一位挨斗職員因一點點小事,被暴打倒地,連續(xù)者三,結(jié)果,第三次栽倒后,再也爬不起來,此人被當場活活打死。兇手們迅速將其燒掉,又把死者骨灰胡亂拋灑到西安護城河里,讓你死無葬身之地。在日夜不息的批斗中,趙黛莉的宿舍連續(xù)被抄多遍,抄出來幾件旗袍或者好一點的衣服,幾條長筒絲襪,兩雙高跟鞋,還搞了公開的“罪惡”展覽。最后,勉強收回來幾張老照片,早被人用紅筆打了叉,編號為52號、53號,其余則被糟塌貽盡。可嘆西安紅衛(wèi)兵之暴力,比起北京大興、湖南道縣以及我所熟悉的太行山等地,比起許多群體虐殺“牛鬼蛇神”的地方來,這算是輕的了。深懷仇恨的人們啊,你們到底要干什么?
黛莉能夠活下來,實在是個奇跡。
她什么也不去多想,只想到自己決不能死,決不能胡亂承認各種罪名,因為她還有一個可愛女兒,她要為女兒活下去。
黛莉從少女時代起,就心儀自由,向往革命,追求進步,崇尚獨立,嚴于律已,寬以待人,這一切,竟換來如此悲涼一大結(jié)局。即使巴金先生本人,也備受凌辱,九死一生。更有許多大小知識分子、優(yōu)秀作家死于非命。唔,還是那句話:革命吃掉自己的女兒。
屋子里漸漸暗下來,看看天色已晚。姝言悲娓,時復欷覷,黛莉的人生命運令人心潮難平。
經(jīng)母女倆同意后,我從趙家相冊中抓緊翻拍了一些舊照片,要想把這個故事更完善地講給和平年代的讀者們,還需圖文并茂,以利于和大家一起,去共同尋找巴金的黛莉。
黛莉終生未嫁。趙健也從未見過親生父親。
趙健就職于西安建設銀行,直至退休。西安城里,河南籍市民不少,趙健年輕時嫁給了一位實實在在的河南人,然后又生一女。這位女兒,我們都沒有見到。惟祝她一切都好,希望她姥姥此生悲劇,真的不再重演。
1964年秋,巴金先生應山西作家邀請,曾到太原、大寨、杏花村等地采風游歷。不知他是否憶起了《一九三六年春在太原》?不知他是否還記得坡子街20號有一位少女叫做黛莉,曾經(jīng)與他往往來來寫了一些信,說了許多話?這一切,竟不可考。
近來有報道說,以巴金名字命名的那顆小行星,正遨游在浩瀚無垠而朦朧迷茫的宇宙間。我由此聯(lián)想,一位中國作家,歷盡苦難苦痛苦悶苦惱,他終于徹底獲得了自由。
祝福他們吧,熱愛自由的人們。
每一個讀者,都應該細細地閱讀這段文字,細細地咂摸其中的滋味。我們終于找到了“黛莉”,可是,社會卻讓她經(jīng)歷了那么多的磨難,吃了那么多的苦,受了那么多的委屈,就像她少年時仰慕的巴金后來的所遭遇和承受的一樣。
為什么善良而純潔的好人都活得如此辛苦,如此艱難?
我們的生活在哪兒出了問題?
趙瑜不僅寫出了人物在風雨飄搖的時代的命運,而且,還把這些沉重的問題擺到了我們的目前。
勃蘭兌斯高度贊揚克魯泡特金的《我的自傳》:“他敘述同時代人的故事實較敘述自己的故事心更切。因此他的一生里面包含著當時的俄國歷史,也包含著十九世紀后半期歐洲勞工運動的歷史。當他沉入他自己的內(nèi)心世界中時,我們看到外部世界在那里反映出來。”
(《巴金譯文全集》,第一卷,第2頁,人民文學出版社,1997年版)這段話里的一些判斷,也適合用來評價趙瑜的《尋找黛莉》。
在這部厚重的紀實性作品里,趙瑜則不僅讓“外部世界”在自己的文字里“反映出來”,而且,還寫出了巴金的那顆善良的心,寫出了七八十年來包括“黛莉”在內(nèi)的中國人艱難困苦的生存境況。在這里,生活作為一個“世界”被深刻而生動地反映出來。這無疑是一個更為完整的世界,因為,它既包含著人生的苦難和黑暗,也包含著精神的偉大和光明。
2009年11月13日夜,北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