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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有尊嚴的寫作——《王家嶺的訴說》的內驅力

      http://www.fxjt168.com 2014年09月04日13:49 來源:中國作家網 柴 然

        五作家逆“奇跡”而上

        以趙瑜為主導、統籌并執筆,山西五位作家共同完成了長篇報告文學《王家嶺的訴說》的創作。后四位,是魯順民、李駿虎、黃風、玄武,皆為山西當代文學創作隊伍中的中堅力量。

        五作家完成一部書,容易讓人想起“文革”中辦硬性任務的集體創作,似乎比當年的個體創作更加凸顯“端人家的碗,說人家的話”。五作家創作組,書中稱“作家小分隊”,卻為山西省作協派駐王家嶺礦難而集結。《王家嶺的訴說》能短時間成書,則又得益于這種介入方式。作為個體作家,往往不易接觸不到事物的本體或核心。被派駐,便似穿了正規軍的迷彩服,一定意義也就為你深入采訪贏得了先手。因此,在趙瑜有效的調度下,五作家采訪到大量可資利用的珍貴材料。

        五作家通力合作也再度證明了,趙瑜不僅愛朋友,還是一位甘心與朋友們共同署名的作家。獲2001-2003魯迅獎的長篇報告文學《革命百里洲》是一次,合作者為湖北作家胡世全,書則由趙瑜獨自完成于太行山山坳上的平順縣招待所;2007年、2008年,趙瑜又與李杜合作了長篇報告文學《晉人援蜀記》,與我合作了長篇報告文學《開眼》,兩部書于2008年年尾相差不到半個月時間,分別在北京人民大會堂搞了隆重的首發式,一時間文學界傳為佳話;這一回,在他竟發展到一支“作家小分隊”,充分體現了“社會主義可以集中力量辦大事”。

        趙瑜在該書引子中說:“這次我們采取尊重個性,分頭采訪,材料共用,由我統一撰寫成稿的方法,合力完成這部作品而不是五個單篇。這樣做,反映事件或可全面些,可以更多地采集留存事件史料,有利于讀者享讀一部較完整的文學報告。”

        讓我們來回顧一下王家嶺當時的情況:

        2010年3月28日,國有山西王家嶺煤礦發生透水事故,當時井下261名礦工,108名僥幸逃生,153人被困井下;經全力營救,115人升井存活,38人死亡。國多院對事故的認定為:“這是一起造成38人死亡、115人受傷的極其嚴重的責任事故。”礦難主要責任者姜世杰等9人,被正式逮捕。

        “不知為什么,這次王家嶺礦難特別引人關注。”這是該書的第一句話。

        不免記起礦難發生時整個輿論導向。一片救援之聲。在新聞之外,有不少詩人已在寫救援詩了。救援之聲有什么不好?當然好。但在它逐級放大,被各大媒體弄成災難生成的電視連續劇時,作為一個本土作家,耳聞目睹這塊土地上大大小小數不盡的礦難發生,大多礦難又和采挖者膨脹的金錢欲望不可分隔,你不得不想:如此浩大的救援頌歌,想湮沒什么?且不要說是想掩蓋對這片土地的犯罪了。

        問題就在于這種好大喜功總處于強勢。我們的文學藝術一定意義上又太喜歡歌功頌德。喜淚滿面。擊掌相慶。總有人在制造一種歌舞升平的太平盛世效果。反之多少民間疾苦卻連最微弱的聲音也發不出來。

        幾則短信同一時間發來。約你為王家嶺救援的“奇跡”寫詩。是,朋友們把你當山西詩界一苗人,大看你了。盡管如此,你不但沒有詩情,甚或嚴肅不起來:讓大家以此為抒發口附庸風雅是不是太過?汶川地震詩余溫尚在,還魂在這里,把大家都變成可愛的王兆山啊?反其意而用之?如“舉起我黑炭的手,地下冤魂的手,億萬斯年森林的手,我控訴——”也不對味兒呀。事實上,不少詩友反而寫出了自己的礦難之思,而非充模作樣的救援之詩。但就王家嶺,我本人還是偏頗地認為,救人是應該的,是義不容辭的;王家嶺有死人,有救人,有地下受難礦工悲慘的疾呼,有受難礦工家屬坑口前痛苦絕望的等待,卻沒有詩。

        所以說,當趙瑜中斷了外地的采訪任務,急赴王家嶺礦難現場時,我甚至講他是在“忍辱負重”。

        厚積薄發的歷史契機

        《王家嶺的訴說》于2010年9月由作家出版社出版。此前,《中國作家(紀實版)》2010年第7期全文登載。在我拿到雜志的第一時間,目錄上見著五位山西作家的署名,心動之余,心下則更側重這期任務他們是怎么完成的,有什么花樣翻新的地方,五人怎么分工合作,操作技法上又有哪些突破。

        滋生這樣的閱讀心理預置,實質上還在于,優秀的報告文學,尤其是報告具有廣泛社會影響的大事件,不僅建立在深入詳盡的采訪和大量調查研究基礎上,另外需要面對活著的當事人和不少已為人們所知道的事情。五作家寫礦難,山西本鄉本土,自然會受到上下左右種種復雜的人際關系和周邊環境的牽扯,制肘。這些或者正是鉗制此類作品不大容易深入開掘的特定性。這類題材報告文學的成例,反而多在事件過去一些年,甚至經過多年的歷史沉淀,其中如真相解碼,史資爬梳,重新思考,重新定位,似乎也都成了作品能否成事的一些先決條件。

        《王家嶺的訴說》出版后,趙瑜即透露,當初他從外地返回來,包括在飛行途中,就想了許許多多。的確,大家在面對這樣一場文學與社會的廣大博弈、深刻較量時,不能不考慮各種風險因素包括個人的得失。

        現在看,我們對于趙瑜這位卓越的報告文學家,對魯順民、李駿虎、黃風、玄武這四位同輩作家,在一些根本問題上遠不夠了解。

        有常規、常例的地方,就會有反常規、反常例的地方。

        具體到王家嶺礦難,差異或者就在于:在你看到過多艱險時,他反而看出這里藏著大機會,發現了報告文學寫作難得的富礦。

        說山西作家素有擔承精神,總能走在堅實的創作道路上,在于他們多年來的堅持不懈,一以貫之,特別是對山西這塊土地的深沉熱愛,戰勝了種種私念或者說小我。

        說到底,主動權還掌握在你作家的手中。寫礦難,本來就是你在山西這塊土地上長期關注并經常性思考的問題,王家嶺竟然成了他們創作上一次厚積薄發的契機。倘若把你調往錢塘江去寫錢塘潮,如此短的時間,寫出好作品的可能性不能說沒有,有,或者也微乎其微。

        趙瑜經常講:“有的作品寫也就寫了,既不長嘴,也不長腿,走不到廣大讀者中間去。”一本本無實在內容的假文學,卻不如一張新聞圖片來得更有用。

        牛犢牴橡樹

        寧可不要此類奇跡,沉痛悼念死難礦工。

        這是一幅藏頭聯,經趙瑜點醒,見之于《王家嶺的訴說》一書目錄上,由各章題目第一個字組成;此聯內文中亦有呈示及強調。

        這是他們寫作此次礦難思想上的基點,也可以說是最終構成《王家嶺的訴說》一書的出發點,與輿論的救援主基調形成了強烈落差。而這一基點能在他們扎實投入采訪前便確立下來,應該說,他們每人都有過一番激烈的思想交鋒,既是他們自我斗爭也是他們相互交流、溝通、砥礪的結果。

        礦難寫作主旨的確立,集中到趙瑜這里,可見他是一個拿大主意的人,關鍵時候,他不會放棄一個作家立場和做人原則。

        趙瑜說:“這次和幾位山西中青年作家通力合作,經過深入采訪了解,完成了新書《王家嶺的訴說》。這本書主要記錄事故的深層原因,揭示大工業生產給我們帶來的許多破壞,表達對生命與人的尊重。需要指出的是,紀實文學作家常常遇到這種計劃外的突發事件,但作家本身的思考和立場不能變。我不愿意去寫歌功頌德的東西,這本書的指導思想依然是實事求是的歷史觀。我想這也是紀實文學作家為人為文的體現。”

        趙瑜的報告文學寫作,從一開始即迎在風口浪尖上,敢于發出自己最為獨特的聲音。這在上世紀8、90年代如《中國的要害》《太行山斷裂》《但悲不見九州同》,如《強國夢》《兵敗漢城》,尤其是《馬家軍調查》的寫作上,都有充分的體現。有朋友和我講:“說來也怪,只要中國體育一出事,你馬上就會想起趙瑜來。”前些日子,還有一位大學教授,專程從外地找來和我討論《馬家軍調查》。和這位教授一樣,我這個趙著的忠實讀者,對這部引起過中國社會震蕩的書,至今都有話可說。就中國體育,它當然是繞不過去的;對我,它又歷久彌新,越來越能夠深切感受到趙瑜身上的犧牲精神,對文學事業的無上熱愛與至深忠誠,永葆一個獨立知識分子的質疑品格。

        李炳銀先生今年3月17日作為嘉賓參加了“中國作家北大行——趙瑜演講會”。他在會上有個發言,很是直接:“我就說兩向話,第一句話,我推薦報告文學;第二句話,我推薦趙瑜。”在他講到新千年以來趙瑜繼《革命百里洲》后《尋找巴金的黛莉》大獲成功時說:“《尋找巴金的黛莉》,新華社發了三次通稿,我到現在還不知道,我們哪一部小說、哪一部作品是中華人民共和國新華社可以連發三次通稿的。”

        而這些借鑒在《王家嶺的訴說》一書的評述上,都是非常有意義的。

        一個作家,面對復雜而又難調停的社會局面,自有他應對的靈活性和豐富性,但是決不排除他內心簡約、單純的一面。寫作的朋友,常向趙瑜討教作品總獲成功的秘訣。他每每回答:講真話。

        此三字,正是他高度總結自己每一次投入寫作時最強大的秘密武器。也正因為此,他對安徒生的童話《皇帝的新裝》就格外有感受。他平日里向大家講過不知有多少遍。作家就是那個有著赤子之心的孩子,定要指出來皇帝光著屁股。

        而此中的角力,又讓你想到索爾仁尼琴的形象比喻:牛犢牴橡樹。

        趙瑜說:“一個作家,在社會上究竟是個什么角色?現在一說就是文學邊緣了,沒人重視了,基本事實可能確是這樣。但反過來細細去想,這中間有沒有我們自身的原因呢?我們作家在現實生活中確實沒發揮什么作用,這才是更為核心的原因。”

        這對作家來說,是一個從未冷卻下來的根本問題。如趙瑜所言,這個社會再千變萬化,你作家的立場和原則卻不能變。要以不變應萬變。萬變不離其宗。2001年春天采訪趙瑜,我們曾言及當代中國社會的巨變,他便說:“一個作家,要看到人類社會漸變的地方,突變的地方,還要看到它存在著不變的地方。”《王家嶺的訴說》的成功,就是很好的一個證明:你想贏得全社會的尊重,凸現作家寫作的價值與尊嚴,作家本身就要占據主導地位,對于我們這個社會的精神生活而言,你首先要起到它的核心價值作用。

        而這里的困難恰恰就在于你的猶豫不定。你把自己邊緣化了。

        還得說是內心的堅守。與趙瑜相處多年,你所看到的,至少在這一點上,他是從來都沒有含糊過的。也正因為此,你才發現,大家為什么一直在找他的書看,期待他寫出新書來。

        成功正為痛苦催生

        一個表象上的悖論體現在這部書中,趙瑜一面力求完整,全面,一面逼自己寫得更精粹,更短。

        據我所知,五作家每人采訪回來的材料,文字量遠遠超過他們最后完成的作品,其中三位還寫了采訪日記,合一起,少說也有80萬字,加之一些歷史輔助材料,又好幾十萬字,看上去都能夠敷衍使用,想鋪排開來,弄成一本大厚書,反比搞成這么一冊相對短的書更容易些。

        然而趙瑜他們沒有這樣做。這種文學態度,也反映出五位作家們對于寫作的信念和忠貞。

        我們發現,這部書和趙瑜前面完成的10萬字的《尋找巴金的黛莉》有一個共同之處,便是兩部書都把一般意義上的“戴著鐐銬跳舞”變成了海明威式的“壓制下的優美”。趙瑜的著力點,更多或是在文體和語言的追求上;而就這兩部報告文學作品,也說“節制與均衡”,常常更多地表現在材料的激活和運用上。

        在一次訪談中,趙瑜言及《尋找巴金的黛莉》的篇幅情況,他說:“一開始寫的時候就有不少朋友說,這是個大作品啊,好幾十萬字都能寫啊。”實則我就是他這些朋友中的一人。朋友們也許把趙瑜要寫的那一東西想象成一部《亂世佳人》;而他遵循的只是實事求是的歷史觀。

        多年來的讀與寫,我們越來越感到報告文學這個行當之特殊,之艱苦,要你真實面對一切,你要用真人真事真姓真名把這困難表達出來,借用書法術語來認定那是“筆筆有出處”,這里的成功或者正為痛苦而催生。

        趙瑜說:“這次在王家嶺采訪,看到人在井下被關八天八夜,那種惻隱之心的痛苦啊。”

        是的,講真話很困難,很痛苦,但它確是作品能夠走遠的基礎。

        五作家在《王家嶺的訴說》中,真實而客觀地報道了井上的救援情況,沒有把這期營救頌揚為“人間奇跡”,同時還引入美國和澳大利亞兩起礦難的成功救援進行了比照。

        王家嶺礦難發生4個多月后,在南美洲的智利,一家銅礦發生了塌方事故,33名礦工被困井下700米深處,后卻因井下安全設施到位,有井下避難所,33名被困礦工在井下生活近70天后,最后無一人死亡全部升井獲救。反之,一個作家,你卻在我們的礦難死38人、傷115人的情況下,搖起鵝毛筆,來一番歌頌,不要說你的作品走不遠,這半年時間下來看,你不是在抽自己大耳光子啊?

        文學事業并非要你冒天下之大不韙。寫書的目的也不是非要你把頭顱交出去的。作家的膽識更在于能夠成就常人無法理喻并想象的重要作品上。

        沒有不能表達的意思

        在北京大學的演講中,趙瑜在回答學生的提問時說:“有不能說出的話,卻沒有不能表達出來的意思。”對這句話,校方主持人、批評家陳曉明特意向學生們做了復述和強調。

        我在閱讀《王家嶺的訴說》時,也在感受、消化這句話。

        這事實上是一個關乎作家與作品的社會存在,提到更高的認識層面上,還可以說是天下作家的修為與“道”:曲則全,枉則直。秉筆直書是建立在你內心的寫作態度,與你在作品中更為講究方式方法,應對復雜寫作局面時更有效率的戰術策略,實不矛盾。

        這也是我所感受到的報告文學作家在今天的自我塑造。

        在我們原來的閱讀意識里,一提到災難突發事件這類作品,不說它們一定會是要么批評要么褒揚的東西,但它肯定不像《王家嶺的訴說》一樣,是豐富復雜、透出大量信息、熔鑄有相當多的歷史思考價值和現實社會認知的東西。當非黑即白、報道的單一性呈示,對寫讀雙方都不再構成渴求與刺激,寫作也向作家們提出來更為苛刻的近乎于求全責備似的高標準,嚴要求。今天的作家,少有在作品中拒斥多元化和復雜性探索的;反之,蜻蜓點水式寫作,包括寫作中持偏執、輕狂態度,包括煽動、濫情,則會一一被拋棄;無限度的“壯懷激烈”當然也不行,如這次報道王家嶺,不信我們可試著搞一個當年那種“九評”,先不說它能否出籠,即使真拿它到社會上,時下高明的讀者們,也不一定買賬。

        作家的真誠寫作,首先是沉潛下來,在廣大的灰色地帶進行艱難的探索,跋涉。哪有那么多非明即暗或現成的答案啊。報告文學作家似乎還有更苦辛的一面,那即在作品中必需力求做到“雅信達”,借韓非子言:“至精無象,萬物可化之。”詩人進行詩探索,可以面對三五人圈子和閱讀小眾;現代小說,似乎也可以為部分讀者即閱讀小眾或中眾而存在;但報告文學寫作的一切探索與嘗試,則不能離開大眾閱讀這一基本面,惟有它堅實地展開,然后才能向更高層次飛越。

        《王家嶺的訴說》,既為人民群眾所喜聞樂見,一般知識階層和專家學者,也大多看好。

        在上述諸多問題相繼得以解決后,作品的盡快完成,也對作家構成了挑戰。就報告文學而言,作家們不能忽略它的時效性。

        《白鹿原》可以用20年時間來完成,《王家嶺的訴說》則不能。《王家嶺的訴說》20年之后或者會顯出來更為重大的社會意義,而這恰恰就在于它今天卓有成效的完成。看似散漫的作家,能達職業品質做出成績,肯定離不開他們的堅韌、勤奮、自律和訓練有素。創作自有其才情涌流、下筆如有神助的美妙部分,但“你得逼自己”這一條,似乎更多成為作品最終成功的前提。

        難得一見的礦難史志

        和幾位朋友交流該著的閱讀心得,頗有同感的地方,是書中引入兩起歷史礦難的回顧。這實則也讓李炳銀等評論家陷入沉思:

        結合著王家嶺的救援過程,作家寫到從山東自動趕來支援救災的高潤澤老人處,方才知道,在中國現政權接管之后的中共華東礦局,1949年8月1日發生在山東淄博車七井的那次重大煤礦災難事故。在那次也是嚴重的透水災難中,300多名礦工,只有60余人僥幸脫險;242人被困井下,雖經11天搶險救援,仍有211人死亡,只有31人生還。在新政權開步的時候,車七礦難如同一個沉重痛苦的傷口,很快就被人們包裹起來了。也許還會有人以為,像這樣的死亡比起剛才還在戰場上那排山倒海的犧牲是微不足道的。同樣是在一種歷史的掩蓋下,1960年山西大同“老白洞礦難”的劇痛,只留在少數當事人和災難受害者親屬的記憶里。1960年5月9日,老白洞礦突然發生劇烈煤塵爆炸,共造成682人死亡,223人重傷。其死亡人數僅次于世界著名的海難泰坦尼克號沉船事故。

        “作家們在面對現實的恐怖和麻木時的很多聯系與思考頗為有益。當作者將這些必要的歷史和現實內容聯系,巧妙地融入到自己的思考表達的時候,作品就自然有了歷史和綜合的視角。”這也為李炳銀先生的評價。

        歷史的互見和比較,深層揭示了王家嶺這樣的礦難,并不只見于中國當今的改革開放。如前,導致礦難發生,那多為政治掛帥而挖煤;現今,挖煤又多為利欲熏心之淘金(借國家之名淘金也是淘金)。前前后后,又皆因急功近利,違反科學規律與安全人道。要說,最不應該的,是王家嶺礦難在全國這樣引起震動,隨后相繼出臺了一系列政策,包括死傷人員的賠償金額加大和煤礦領導必需輪流下井等,但自今年3月算起,短短8個月時間,又有多起重大的和比較重大的礦難發生,死傷礦工的數量亦十分巨大。

        這之外,書中給我印象最深的,也是我認為作品中最出色的部分,則多為井下礦工們的自救,寫得如此深刻,讓人身臨其境,驚魂不定。另外,礦工們的心靈搏斗,與煤礦的矛盾與沖突,也讓人掩卷長思,唏噓不已。

        看書中作家最為著力的地方,有時也可能是大家過目不忘的地方,似也最容易看出作家們的一貫立場來。有人常說自己是一位持人道主義立場的作家,一位有民本思想的作家,一位有知識分子質疑精神和有社會擔承的作家,說自己從不回避社會矛盾和社會問題,自己對當下人、對人生時有更深入的開掘,同時自己對社會和社會中的人,始終抱有一顆悲憫之心,這些,光說不練,或者說,淺嘗輒止,哪有什么困難,時下作家圈里混,這不都是挺惹眼的標簽嘛?而是否貨真價實,則在你拿什么障眼法也蒙不了人的作品中。

        回顧此著,有多少個痛切場景浮現眼前:

        如包工頭怒不可遏沖進礦上的調度室將其砸個稀爛;如僥幸逃生的礦工和礦工家屬們圍住(甚至撕扭住)電視臺的記者,嚴重譴責他們的電視報道不實;如井下被困礦工們,由于有的聽說過,有的自己就經歷過如黑煤窯發生事故,不是隱瞞不報就是毀尸滅跡等等罪惡勾當,他們反不相信礦上和國家會救他們,為此他們在井下還采取了對應措施;如井下被困礦工們在下面吃紙箱,喝尿,喝井下廢水;如互相鼓舞,盡量保持鎮定;如他們幾天幾夜吊在預制板上,有時還要艱苦卓絕地對其他工友進行救助,不時,身下又會有已經遇難的工友的尸體隨水流漂走;如他們在井下自救中炸出通道,一撥兒人救了另一撥兒人;如那個最后獲救的小工頭王吉明,因他的臨危不亂和指揮才干,變成了大家自救的帶頭人,其中他的隱諱心曲,直等到自己拿到補償款以后,再從外地趕來,找到作家們,一吐為快,等等,等等。

        而《王家嶺的訴說》面世以后,當事各方,都能夠接受認可,讀者中間,又獲如潮好評,在我看來,這更有賴于作品的完整性與立體化呈現。

        這里不排除職業作家的高級策略,在一些敏感問題上,如金錢所誘發的精神危機,如人性的泯滅與倒退,等等一切吧,多寫在界線之內,貼在邊緣之上,但它們又和我們慣常講到的“打擦邊球”不是一碼事兒;如上所言,作家的知識分子立場,作家的民本思想,人道主義精神,包括作家的獨立人格與人類意識,文本的充分表達,則在有益于全社會的建設性意見和意向上:言至興邦,微言大義。

        抱著這樣出發點,在作品把讀者引渡過到彼岸后,才能夠留下更加意蘊深長的思索。

        我在兩日的閱讀后,寫下來這些:

        《王家嶺的訴說》不是急就章,它是建立在大量采訪勞動、大量調查研究、同時大量激活豐富翔實的史料基礎上的潛心創作;作品不長,15萬字左右,卻厚度凸現,堅實的講述,更似“冰山理論”彰明較著,透出來五作家齊心合力之內功;它是在大量媒體蜂擁而至,使得多種新聞將救援本身無限放大之外彌足珍貴的獨立文學存在;是作家的試金石;是全方位立體化災難紀錄的報告文學范本;是打動人心并且令人久作思考的重要文學著作;還因它的鐵肩道義,敢于探尋究詰災難生成的深層原因,包括客觀地描摹井上忙碌的救援場景,時針一般指明救援進程,同時直面慘淡、電影鏡頭一般、以井下受難礦工口述實錄的方式還原地下透水事故發生的全過程,包括頗具高度的歷史構架與歷史參照,還有它包含礦難救助以及煤炭工業的知識性,對煤炭資源整合政策的高度關注與認真研究,在作品本身成為社會財富和精神財富之外,也成為一部難得一見的礦難(災難)史志;就報告文學創作本身,也是趙瑜近30年深入寫作屢獲成功之后的又一文學典籍,堪與他《中國體育三部曲》《但悲不見九州》《革命百里洲》《尋找巴金的黛莉》等引起廣泛社會關注的著作相媲美;當然,也是當代中國報告文學創作的又一重大收獲。

      2010-11-5  寫于太原西苑公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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