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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獨立調查啟示錄》出版
作家趙瑜訪談實錄
趙瑜,著名作家,著有《強國夢》、《兵敗漢城》、《馬家軍調查》、《尋找巴金的黛莉》等多部影響深廣的紀實文學作品。陜西人民出版社近日出版的《獨立調查啟示錄》(六部),幾乎囊括了他的所有經典之作,包括以《馬家軍調查》為代表的體育三部曲、《尋找巴金的黛莉》、《革命百里洲》、《火車頭震蕩》、《王家嶺的訴說》和《籃球的秘密》。
在這部厚重的作品集即將面世之際,本文記者對趙瑜進行了一次長時間的訪談,深入探尋了這位極具個性的紀實文學作家艱辛而又詩意的成長經歷、被燦爛光環和黑暗倒影纏繞的傳奇人生,還有他充滿顛覆性和探索性的獨立調查寫作,以及他對紀實文學創作從未停止過的思考。
從小喜歡寫作,當運動員是為了吃飽飯
記者:趙瑜先生您好!您是什么時候開始寫作的?您小時候時常見到趙樹理這樣的大作家,還曾受到過著名作家馬烽、孫謙先生的指教,是否受到了他們的一些影響?
趙瑜:我從小喜歡寫點兒歪詩什么的。少年時代生活在太行山區,即上黨地區的中心城市——長治。我父親在晉東南地委宣傳部工作,母親在婦聯會,地委大院里常見趙樹理,他曾去我們家做客。小學五年級文革就開始了,趙樹理被批判,后來慘死,我父母也被下放改造,沒人再琢磨寫作了,誰還寫文章啊?但是我還是特別喜愛這個東西。
記得是在1972年前后,這時我已經十七、八歲了,有一天,晉東南地委賓館住進兩個下放干部,一個是名作家馬烽,另一個是名作家、編劇孫謙,孫先生一生寫過26個劇目,目前我國可能還沒人超越。他們臨時抽調上來修改一個劇本《快馬加鞭》。我碰巧去那兒找朋友玩,就看見了他們在賓館小黑板上互相寫的留言。朋友慫恿我去向他們請教寫作,還買了包煙讓我帶上。
那是賓館三層西頭的房間,鋪著紅地毯,兩位先生正當壯年,坐在地毯上下棋。我做介紹自己是體委的小運動員,然后向他們請教應該怎么寫作。他們兩人很驚異地互相看了看,會心地說:你看看,現在還有人學習寫作嘛!(笑)我們那個地方剛剛結束武斗,大批的野戰部隊剛撤走,誰還搞寫作這玩意兒?在文革那樣的環境下,他們又能說什么呢?孫謙先生說得少,馬烽先生就說:嗨,怎么說呢,你就多寫日記吧(笑)。這是他告訴我的唯一的寫作方法。
時隔幾十年,我調入山西省作家協會做專業作家,和馬老、孫老住在一個院子里。一天我跟馬老閑聊天兒,向他提起這件事,他驚訝地說:那個小孩兒就是你啊!你走之后,我們倆還激動了半天哩。(笑)
我做運動員的時間比較長,練過籃球、自行車等等,運動隊要求每個運動員天天要做訓練日記,有些本子現在還保留著。這么多年幾乎沒有停過筆,我的感受就是:寫作就像一個人開工廠,廠長也是你,員工也是你,一個人弄得挺忙。每項工作都無法重復,誰也教不給你什么訣竅,很大程度上就是熟練操作吧。
記者:您曾經參加過游泳、自行車、籃球等多項體育訓練,那是從什么時候開始的?請您講講當時的情況。
趙瑜:我在“文革”初期,參加了晉東南體委的運動隊。晉東南體委是一個組織十分發達的地區級體委,擁有航模、摩托車、自行車等其他地區少見的運動項目,“文革”前夕,我開始在那里學習游泳。
“文革”是一個亂局。長治地區發生了連綿很久的武斗,那是真正的戰爭狀態。紅字號和聯字號兩派,手里都有大量的槍支彈藥,幾個大的兵工廠都卷了進去。幾十萬市民封堵了自家門戶,蜂擁外逃,長治這座空城成了真正的戰場。直到1968年,大批野戰軍開赴太行山區,才把武斗鎮壓下去。
我們就讀的友誼小學,是晉東南地委子弟學校,蘇聯人幫著建造的,包括晉東南地委的大樓,也是莫斯科結婚蛋糕式的建筑。“文革”爆發后,所有的學生都失學了,我們成了小游民:當紅衛兵的大孩子們不帶你玩,想回家吧,也沒有家。父母都成了黑幫、走資派,整天挨斗、勞動改造,住牛棚,住五七干校,住看守所……總之,當時形成了一個非常混亂的社會。
我奶奶早就被趕回了河北老家,弟弟妹妹去了親戚家,家都散了,我們一伙無家可歸的地委子弟開始鬼混,過著一種小型的原始共產主義生活;有時住在一位小伙伴家,他們全家被趕進自行車棚改造的一排小屋,號稱“火車皮”,好歹可以遮風避雨。我們逮著什么吃什么,也小偷小摸,茍延殘喘地維持生活。有兩個小伙伴,直接進了武斗據點,幫著大師傅做飯,后來人家還給他倆分配任務,讓他們挎著籃子,去炸掉對方的據點,我們很是羨慕,揭開籃子蓋看,里頭放著四顆手榴彈,而且都是拉好弦兒的(笑)。武斗結束后,我們上了長治一中,初中沒畢業,父母又被下放到了鄉鎮。
這個時期,我一直在運動隊里混,因為這里可以吃飽飯,還有發的運動服可以穿。冬天來了,游泳訓練結束了,又不舍得離開,就去找別的項目,所以我在運動隊輾轉從事了游泳、自行車、籃球等訓練。時間最長的是打籃球,從少年隊到職工隊,再到當教練,我成了一個跟體育分不開的人。直到后來我上了晉東南師專,才告別了體育。
太行山區的小作家拿出了《強國夢》,一點兒也不奇怪
記者:正如您所說,長期的體育生涯和對體育界的近距離了解,催生了《強國夢》、《兵敗漢城》、《馬家軍調查》、《籃球的秘密》等一系列體育題材作品。那么在長治這樣偏遠的太行山腹地,您是如何考慮到中國體育的全局和深層問題的?
趙瑜:雖然身處長治這樣偏遠的地區,因為長期從事體育運動,我關注中國體育問題卻是很自然的事情,一點兒不感到隔膜。我的老朋友、著名作家蘇曉康來到長治,曾驚訝地問我:《強國夢》就是在這兒寫的?我說,這一點兒也不奇怪(笑)。
一個作家無法離開他生活的土地,他最好的作品,一定和這片土地息息相關。長治的體育運動氛圍非常濃厚,組織十分發達。晉東南地區城鎮化程度高,小工業比較發達,因而體育的重鎮便被放在這里,我父親在宣傳部,“文革”前就給《人民日報》寫過《太行山體育在前進》這類的文章。
“文革”期間,正規的體育部門、體校、運動隊都被摧毀了,可是非正規的運動隊還有,省市乃至全國的體育賽事也不少。當時,人們幾乎沒有其他娛樂活動,體育比賽成為民間極其重要的文化項目,自行車、游泳、摔跤、田徑和幾大球類,這些教學成本相對較低的運動項目得到火熱的開展。每天,大小運動場很熱鬧,人們沒事兒干,都來這兒湊熱鬧。全國各地,公有制條件下的群眾性體育運動異常發達。
尤其特殊的是,國家體委的五七干校就在長治,權威體育干部下放全都在這兒,有一個由跳傘訓練基地改建的干校農場。像何振梁、李夢華、莊則棟等體育名人,甚至各種民國年代的體育專家、學科帶頭人,一度曾經云集此地。我的不少隊友、朋友后來都在國家和省級體育部門工作,有的現在還是國家隊教練。因此,《強國夢》等體育作品,一開始就立足于多年來對中國體育的近距離了解、觀察和思考。
這些報告文學問世后,許多專家感到奇怪:一個長治的基層小伙兒,怎么會想到什么體育的本質、金牌的利弊、體育體制和政策這些問題?(笑)其實對我來說,體育改革已經成為自己時常思考的一部分,象體育理論界的權威人士盧元鎮,堅定的籃球改革領導者李元偉,前衛體育理論家李力研,都是從長治走出去的良師益友,我們很熟悉并不需要刻意去追索。
記者:《馬家軍調查》是您的體育三部曲中最具影響的一部,寫了幾十萬字,是什么促成您寫了這部長篇作品?
趙瑜:在寫完《強國夢》和《兵敗漢城》之后,我覺得這兩部作品比較單薄,故事性和文學性不強,沒寫出體制和人性中更深刻的東西,只是在理念或視角方面較有突破性,自己總覺得不滿意,一直在尋找更合適的體育題材。
1994年深冬,馬家軍忽然發生了兵變。亞洲人在田徑項目上取得成績是很難的,馬家軍居然取得了那么好的成績,更加戲劇性的是,這支隊伍居然從萬眾矚目的高臺上瞬間跌落,崩潰了。我感到里面應該有很多東西可以挖掘。春節剛過,我就一個人去了遼寧。經過調查發現,這么小小的一支省級女子中長跑運動隊,比我想象的還要復雜。
50多天的采訪,兩個多月的寫作,《馬家軍調查》基本彌補了我的缺憾。但今天看來,40萬字太長了,應該精簡筆墨;太多的信息也容易被人斷章取義。從那以后,我的單部作品再也沒有那么長,盡量少用閑筆。
記者:《馬家軍調查》1998年5月被《中國作家》雜志專刊發表,在其辦刊史上可謂絕無僅有;這部作品被譽為20世紀中國報告文學最具代表性、爭議性和影響力的著作之一,引發了轉載、討論甚至盜版的風潮。其這次出版的《馬家軍調查》與之前的版本有什么不同?
趙:《馬家軍調查》1995年底就寫完了,當時給很多出版社都投過稿,但沒有一家敢拍板。直到1998年,稿件交給《中國作家》雜志社也有兩年多,稿子撞上了蕭立軍,他準備說服其他領導,發表這部作品,他鄭重跟我說,整部稿件是優秀的作品,但里面關于興奮劑的一章發表時需要刪掉。我說不能刪除,因為這是事實。老蕭最終把我說服了,他講了一個道理:趙瑜你寫《馬家軍調查》,難道就是為了說明馬家軍失敗就因為興奮劑?我說不是啊,我是要寫出來我們體育本質的問題,還有畸形的人性這些東西。他說,對呀,在社會關注度這么大的時候,可能沒有人再思考你要揭示的問題,而會把焦點都放在興奮劑上頭,那你的目的會被曲解。這番話使我猛醒,我并不想一味獵奇,我感到大編輯說的有道理。就這樣,這部書稿在暫時刪掉了這一章之后發表了。
發表之后,一時間全國的多半媒體都把這當成了焦點,連載的、討論的、評述的,連渡輪的碼頭和長途汽車站都是關于這個話題的各種印刷品。老馬喊冤,沸沸揚揚,名律師谷開來準備跟我打官司,但最后光打雷沒下雨,不了了之。這些事情在很多出版物里都有介紹,包括谷開來自己也寫了一本書宣揚這個過程。
當時國家體委和新聞出版部門對這部作品的真實性進行了調研,確定沒有杜撰,作品符合事實。但即使如此,單行本還是從北京文藝出版社撤了下來,拖到了2005年,人民文學出版社第一次出版了單行本。后來還有長江文藝出版社、浙江文藝出版社都陸續再版過。但都沒有收入被刪掉的那一章。我很感謝這次出版作為附錄補上了,終于是一個全本了。從1996年寫完到2014年出全,歷時19個年頭。
從巔峰跌入谷底,是一個人走向堅定的過程
記者:一個不知名的文學青年,到全國著名報告文學作家,您似乎僅僅用短短五、六年時間,就實現了別人半生的夢想。現在,再次回顧這段爆發期的情況,您是否會有一些新的想法?
趙瑜:是的,很多想法都變了,我自己也有了很多的變化。
“文革”結束,高考的時候,我也考慮過學體育,還參加了一些測試,這時,已經恢復工作的父親說話了:你還沒玩兒夠啊?他們認為體育就是游戲,使我最終放棄了體育。
在晉東南師專讀政治系期間,我想當作家的想法相當強烈(笑)。先寫了一篇紀實性散文發表在北京的大型文學刊物上,獲得了山西省首屆“趙樹理文學獎”,我還寫了一個上下集的劇本,給了山西電視臺,忽然有一天,電視臺導演、制片等一干人馬來到學校找我,他們準備投拍這部電視劇,我內心得意,表面還裝得很淡定(笑)。這部《山里人》成為山西最早反映現實題材的電視劇,這時我二十多歲。
那個時候,我有成名成家思想,寫作也跟著宣傳風向走,常在琢磨:什么東西能讓人家重視啊?這種思想是很淺薄的,就算靠著它成功一兩次,如果沒有真正對文學的熱愛,你也不會走多遠。到了后來,想寫什么就寫什么,不去隨波逐流;現在,并不希望被所謂潮流重視了。
八十年代前期,我另一部比較重要的作品是《中國的要害》,主要是在寫法上有一定開拓性,被評論界稱為中國社會問題報告文學中較早的作品,即全景式報告文學。作品主要由中國的交通問題引發思考,其后出現了一批揭示中國郵電、糧食、獨生子女、出國潮等各種問題的報告文學作品。它最初發表在晉東南地區文聯的刊物《熱流》上,居然被《新華文摘》全文轉載,得到省內外著名評論家的很大肯定。另外那時還寫了一個小長篇,《但悲不見九州同》,是關于文革的。
1988年,我從交通局調到晉東南地區文聯,擔任秘書長。1988年,《強國夢》和《兵敗漢城》先后發表,產生了較大影響,1989年春天,正式調往山西省作家協會,為體制內的駐會專業作家。從1986到1989這幾年,我常常住在北京,和劉賓雁、蘇曉康等作家交往比較多。那時,我和蘇曉康住在軍博附近的小平房里寫稿子,他加盟了《河殤》劇組,正在寫本子,我在修改《強國夢》,可以說是最早的北漂一族,誰也顧不上回家(笑)。
那是變革的初期,國人在思考,有表達思想的訴求;很多年富力強的作家活躍在報告文學領域,推出了不少報告文學名篇,也出現了作品質量良莠不齊的情況,我在1988年寫過一篇文章《清醒才有前途》,指出理性至上、思想大于形象,理念大于文學,不符合報告文學的創作規律;其重心應該注重寫人,表現人心和人性,要在紀實的同時努力保持以人為軸心的文學性。
記者:在1989年春夏之交的事件中,你有很深的介入,其后為之付出了慘重的代價:在看守所里被收容審查半年之久。雖然如今已成為往事,但這段經歷無疑對您的創作和人生發生了至關重要的影響,您能否談談這段經歷?
趙瑜:1989年春夏我在北京,那個事件對我的影響的確至關重大。人生際遇的轉折跌宕,迫使作家做深入的思考,中國的變革特別具有艱難性和復雜性,文學也必須更加厚重和深化。冷靜下來,我對自己以前那種憤世情結、有失輕率的處事方式、不計后果的寫作態度,以至對人生命運的看法,進行反思和修正。想一想,一個年輕人在短暫的幾年時間里爆紅,集中發表了多部作品,正擁有著順利的人生和愉快的創作,陡然間進了大牢,從生活的高點跌入谷底,落差的確很大。
陜西這個地方跟我有很深的淵源,我逃離北京之后,決定先去西安避避風頭,當時,西影廠電視劇部正在籌拍“強國夢”,曾多次催促我加盟。一到西安,劇組副導演悲痛地告訴我:劇組已經解散了,早上剛剛開會宣布。只見導演組正在收攤兒,原本墻上貼的各種分鏡頭表都被扔進了垃圾桶(笑)。正在彷徨無計的時候,我遇見了作家白描。白描挺身而出,找了一輛吉普車,在迷迷茫茫中,我們向興平縣的馬嵬坡駛去。(大笑)
我先在朋友的養雞場當了半天技術員,養雞大嫂來問技術,咱哪里懂?一看不行,又去果園當技術員了(笑);本想著果園里一定是綠樹蔽日,結果全是矮化蘋果,才一米來高(大笑)。我一個人窩在小破房里,是個孤獨的在逃犯。入夜,耳聽八百里秦川時回蕩著秦腔的鏗鏘曲調,我趁著夜色去村里看戲,聽著激越又悲傷的唱腔,竟然淚如雨下。很快,我的行蹤就被派出所注意了,我決定離開,包里揣了一本朋友的《哥德隨想錄》(笑)。輾轉去了青島、石家莊等地,后來我決定回到長治,太行山里有得是朋友和偏僻村莊,何必連累別人呢?
可能是在劫難逃吧,我最后不得不回到山西省作家協會。大院里全是警察,沒兩天我便被警車帶走,關進了太原市上馬街看守所,開始了囚徒生活。不過我發現,一個人小時候皮實點兒沒什么壞處,落入那種處境,有的人就崩潰了,但當時我想:咱小時候不是經常這樣嗎?只當一切從零開始,又不是不會寫東西了!
看守所里,政治犯、刑事犯混雜,其中有位大學老師正被黑老大欺壓。黑老大控制著一份《太原日報》,上頭曾經連載過《強國夢》和《但悲不見九州同》,知道我是作者之后,一時把我奉為上賓(笑)。在我的威懾下,他不敢再隨便欺侮那位老師,此后,我和他一直暗中較勁兒,有天半夜躺在鋪上打了一架,最終將其制服(大笑)。這個黑老大出獄后還很關心我,他開辦了幾家歌廳,很快發了財,最后由于發生黑道沖突,先是身中3槍不死,后又身中數刀而亡。監獄生活復雜極了,我在里面經常會幫人寫訴狀,也救過一兩條性命,這段經歷以后會寫出來。
對一個作家來說,挫折和磨難都是財富,需要有這么一個過程。如果一個人始終那么順遂,他也不會變得那么堅定。人的堅強和最終目標的確定,都是在反復動搖中逐漸形成的,身陷牢獄,我在反復的思想較量中反而明確了許多東西,比如應該走什么樣的道路,寫什么樣的作品,在反復的動搖中,一個人最終才能走向堅定。
獲釋后不想寫作,轉而拍攝紀錄片
記者:1990年代前期,您拍過好多部紀錄片,請談一談當時拍片的情況。此外,您的影像創作為您的文字創作帶來了哪些變化?它們有何共通之處?
趙瑜:1989之后的兩三年,很多作家沉寂了,新聞出版界的控制很嚴,人們的思想也很迷茫。我也無心寫作,后來應山西電視臺的邀請,寫了一部文獻藝術片《趙樹理》。一共寫了6集,但因為某些原因,講述趙樹理慘死于“文革”中的最后兩集竟然沒有拍。那時我在看片會上得知這個情況后,當場離席,起身就走了,后來也一直不愿提起這個作品。
這件事后,山西省委宣傳部有位力推改革的領導,是張維慶先生,他表示支持我搞創作,省里因而給山西電視臺撥款500萬元,特許我自主完成大型紀錄片《內陸九三》,由我擔任策劃人和總導演。我們組織了山西省十幾位主力作家擔任撰稿人,連續拍攝24部,從1992年到1994年,做了3年,投入了巨大的精力和心血。這部片子兼顧紀實性和文學性,描述了山西及周邊省份人們的嚴酷生活,受到廣泛好評,獲得了中國首屆紀錄片特等獎。但是有些內容因為敏感,無法全部在電視臺播出,讓我苦惱。就在這時,出現了馬家軍兵變,于是我重新開始了更具自主性的報告文學寫作。
紀錄片時間限制比較嚴格,一般也就30至50分鐘一集,非虛構文學則不同,可以寫得很長。兩者也有相同之處,比如說都需要精心裁剪,哪些東西是值得看的,哪些東西不值得,兩者的要求是一樣的,要選擇那些重要的、精彩的、能表達人物特征的東西,去掉一些蕪雜的東西。要直奔重點。它們核心的東西都是追求真實,體現生活本質的真實,以及心態的真實,張揚著創作者的立體意識,如果兩者都兼顧好,那所表現的人物和故事才是有價值的。
做了這么多紀錄片,對我后來的文學創作很有幫助,《馬家軍調查》就是在拍攝紀錄片之后緊接著寫成的。好的作品一定要直抵人心,我對馬家軍做了大量調查的筆記,忠實記錄了每個人的狀態,還借鑒了紀錄片中常用的剪輯方法,去掉一些無關緊要的東西,留下了最真實、精彩、核心的東西。
《尋找巴金的黛莉》,寫出了近代歷史中大家族的破滅
記者:《馬家軍調查》之后,您又推出《革命百里洲》、《尋找巴金的黛莉》、《王家嶺的訴說》、《火車頭震蕩》等多部長篇作品,多次引起轟動。這些作品為您帶來了眾多獎項,包括三次徐遲報告文學獎、三次中國作家獎、三次魯迅文學獎等等,您幾乎成了獲獎專業戶。在這些作品中,您自己最滿意的是哪一部?
趙瑜:一個回答是:下一部(笑);我比較欣賞一位外國導演一句幽默的話:好的作品就像一面打碎的鏡子,它們在太陽底下每一片都閃閃發光(大笑)。
我自己最看重、份量也最重的,是至今無法發表的《犧牲者》上中下三卷,100多萬字;而《尋找巴金的黛莉》,評論界認為它兼具了紀實性和文學性,說實話,我自己覺得份量一般,但勝在精簡,技巧上比較講究;《革命百里洲》在反映民國歷史的深度上,得到了魯獎評委們的肯定;《籃球的秘密》在寫法上有一些探索,分成40個問題來寫的,讀者可以有選擇地閱讀。而這一切,都不能與《犧牲者》相提并論。
在《尋找巴金的黛莉》一書中,表達的東西很多,就看讀者側重于哪個方面。北大教授陳曉明寫了一篇書評,指出這本書一是自發天成的新歷史主義筆法,二是寫出了民國大家族在中國革命以來的破滅。黛莉的趙家不斷走向衰敗,全家分散逃往11個省,這也是那個時代特有的殘酷吧。這本書也引發了讀者們對歷史和愛情的思考,這就是智者見智的事情了。
《犧牲者》,一部浸血的晉東南“文革”武斗史
記者:《犧牲者》是您在《尋找巴金的黛莉》里提到的一部作品。古董商人老趙被害的那個晚上,他的血濺在了這本打開的書上,作為“文革”武斗的親歷者,他被這本書深深吸引。請您對這本書做一個簡單的介紹。
趙瑜:《犧牲者》這部書,主要是寫山西省特別是晉東南地區的“文革”武斗史實。2004年至2006年,我集中用3年時間完成了這個長篇,之前20年,我曾不斷地跟蹤、追尋有關史料。我采訪了很多人,調查了很多事兒,掌握了很多資料;那些“文革”史實極其血腥殘酷,使人非常悲苦,我就在這種心境下艱辛地完成了全書寫作,分上中下三卷,共100多萬字。
寫作《犧牲者》是讓我刻骨銘心的、這輩子非做不可的事。我在上黨地區長大,成為一個報告文學作家,這個地區發生了那么大一個歷史事件,卻不為外人所知,很快將被時間淹沒,你這個作家沒有責任去面對它?不完成這部書,我覺得對不起土地,對不住自己搞文學這件事。這部作品也許不是我最好的,但可能是我最重視的。
《犧牲者》至今不能正式出版,對我是非常苦惱的事。我對在海外發表之類的事情沒有多少想法,只希望這部作品能在國內傳播,期待更多的當代讀者能夠看到它,永遠銘記那段歷史,記取全民族的教訓。
要想懲罰一個女人,最好讓她嫁給一個作家
記者:您認為,一個報告文學作家應該具備哪些基本素養?他的生存狀態又是怎樣的?
趙瑜:周立波以前有句話說:報告文學家的寫字間,在整個社會。這句話有幾分豪情,卻含有更多的悲催。鑒于報告文學的現實性和批判性,報告文學作家在人格建造上也會有所不同。首先,他一定要能承受孤獨,能夠忍受苦悶、壓抑、甚至灰暗絕望。其次,他還需要有獨立精神,懂得獨立思考,具有大膽質疑的精神,能夠鍥而不舍尋求事件的真相。誠然,面對復雜的社會局面,作家要有應對的靈活性和寫作手法上的豐富性,但他絕不能棄守內心簡約、獨立、單純的一面,要敢于講真話,敢于揭示真相,這是一種不能隨意改變的生活方式。
說到孤獨,你去調查事件是孤獨的,寫《馬家軍調查》,一個人在遼寧呆了五十多天,我只是一個獨立作家,堅持到最后才掌握了一些內情。寫作時你也是孤獨的,把大量資料濃縮為一本書,需要一個過程,別人沒辦法和你分擔,只能悶頭苦寫,《馬家軍調查》和《革命百里洲》都是在一個山區小縣、歷經兩個月時間完成的。作品完成后,如果因為某些原因無法被人讀到,你也只能孤獨地等待,《犧牲者》就是如此,這個過程更加熬人了。
紀實文學有著無盡的創作源泉,你在歡欣的同時,也會遇到無盡的難點和痛苦,包括種種困難,有時甚至白費心血。對于家庭也很難,王朔說過一句話:要想懲罰一個女人,最好讓她嫁給一個作家吧(笑)。報告文學作家把大量時間、精力投入到了工作里,太奔波,太匆忙、太粗線條了,對創作之外的東西往往疏漏,往往顧不上經營婚姻和家庭,甚至不懂得珍惜情感。但是生活需要相互理解,當報告文學作家其實也沒那么可怕(笑)。
記者:對于初學紀實文學寫作者,您有什么建議嗎?
趙瑜:我平時寫東西,有時是幾個作品交叉進行,對于職業作家,這是無奈之舉,卻也是好事情,有時可以互為啟發,有時是東方不亮西方亮。青年作家則不必如此,嘗試紀實文學創作,一定要從自己熟悉的題材開始,這樣才能盡快入門,寫出比較豐滿的作品;不要急于侈談自己的寫作風格,這需要不斷練習摸索;特別需要兼顧真實性和文學性,既要在紙上還原事件的本來面目,又要把故事性講好,讀者才有興趣讀完它,否則,不管你要表達什么驚人思想,曾做過多么艱苦的調查,都白白浪費了。此外,干這行必須多讀書,報告文學寫作可能涉及各個領域,沒有足夠的知識,從表相下筆,則無法把事物寫得通透。
當年馬烽孫謙指點我要多寫日記,直到現在我還保持著這個習慣,對寫作很有好處。另外,出去采訪的時候,重要內容最好記在心里,如果實在記不住,可以事先征求訪談者的同意,用筆記下要點。最好少用錄音筆,采訪對象看到這種東西,心里可能會有抵觸,很多話就不愿意說了。
報告文學的創作是客觀寫作,要反對文藝為宣傳、文藝從屬于政治和為誰服務的理念和做法,更不能貪圖錢財虛榮,客觀寫作就是知識分子獨立的挖掘和敘述,其中兼有理性的篩選和梳理,盡力使讀者在閱讀之后產生思考,而空洞的說理,缺乏人物命運的寫作,是無法打動人心的。
報告文學作家,不學司馬遷學誰呀?
記者:您認為,報告文學形式雖是舶來品,但在中國有著豐厚的寫作土壤,其發展應該根植于傳統文化中,請您具體講一講這個觀點。
趙瑜:報告文學體裁是外來的,而中國其實有著悠久的紀實文學傳統。報告文學作家應該特別重視中國文化的傳承。上世紀二、三十年代,報告文學的概念已經正式提出,出現了《包身工》等名作,甚至有了文集,但這個文學形式究竟應該吸收什么,重心應該偏向哪里,少有人認真琢磨。它在進入中國的時候,具有很強的革命性和功能性,這使很多人忘記了它與傳統文化的結合,導致報告文學在中國的發展總是高低起伏,有時高潮,有時低谷。
我們今天必須思考,這個文學形式靠什么立足,能否持續發展?很多實例證明,只有當外來的東西與中國傳統文化很好地結合,它才能發育、發展,最終被中國人當做自己的東西加以接受;當它與傳統文化相抵觸時,人們會自然地排斥它。反觀報告文學作家,不學習司馬遷又學習誰啊?來自西方的東西可能提供了一個外殼,但當你要發展它、發揮它、融匯它的時候,就要到中國的脈根上尋找支持。
紀實文學有著中國正統文化的根基。中國歷代都有紀實文學的典范之作,學者林崗在分析中國古典文學時,提出“口述與案頭”兩種源淵,一部分古代小說從口述演化而成,有些虛構,而更多的作品源自文人的案頭筆記,也就是說,實錄性的筆記,是中國古典文學的紀實傳統。甚至唐詩宋詞中,也有許多紀實性的內容,比如小序、比如敘事詩等,都是真的。而純粹浪漫的、想象性的作品,在中國文學中反而是少數。中國文化的現實機制,造就了中國文學歷來偏重的紀實性。我們只要仔細琢磨歷史文體,就會發現在中國傳統文化中有著豐厚的土壤,就會發現養育我們的最主要的根基。司馬遷就是一位杰出的代表。所以,我們一定要把報告文學這種外來形式,放在中國深厚的文化土壤中養育。
記者:您從很早就開始了報告文學創作,可以說見證了新時期報告文學的發展,請您談談中國報告文學的過去與現在吧。
趙瑜:報告文學在中國真正興盛起來,是在上世紀70至80年代。“文革”結束,中國開始實行改革開放,社會面臨著重大的轉型,政治思想也在逐步開放,社會政治環境寬松,知識分子思想非常活躍,他們也有很多的東西需要表達出來。如果說,“五四”新文化運動的功績在于人的發現,那么,新時期變革的歷史功績就在于人的解放。徐遲的《哥德巴赫猜想》,劉賓雁的《人妖之間》,蘇曉康的《神圣憂思錄》等作品,都是那個時候出現的,引起了巨大的反響,吸引了很多有志于寫作的年輕人投入報告文學創作,大量作品涌現了出來。
到了上世紀90年代,報告文學受挫,同時進入一個調整期,經濟大潮澎湃而起,很多作家陷入沉寂,在思想上感到迷茫,但是,仍有一部分作家沒有忘記自己的使命,用文字記錄下了部分歷史,寫出了一些優秀的作品。
21 世紀這十幾年,報告文學又逐步復蘇起來,很多作家開始積極探索新形式、新方法。市場化大潮,對于文學創作并不一定就是壞事情。商品經濟可以促使當代中國的報告文學、紀實文學、非虛構類文學等等,重新起步,人們開始關注作品的可讀性、故事性和語言技巧。許多社會問卷調查顯示,越來越多的讀者喜歡非虛構類文學作品,小說和詩歌受創嚴重,報告文學有著廣闊的發展空間和讀者基礎;只要作家們能扎扎實實地走下去,虛心向市場學習,敢于吸收、創新,就一定能找到新的創作之路。這與迎合市場的低俗惡搞是兩碼事。
二O一四年四月于北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