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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是老版《茶館》里意氣風發的秦二爺、《封神榜》里仙風道骨的姜子牙、《渴望》里溫文儒雅的老父親。卸下演員的光環,做回自己,他是琴棋書畫、花鳥魚蟲幾乎無一不精、無一不通的藍天野。
今年,87歲高齡的藍天野又執導了話劇大戲《吳王金戈越王劍》,被媒體解讀為“接續焦菊隱先生話劇民族化探索的薪火”。
扎根于舞臺,玩轉了生活,藍天野臺上臺下、戲里戲外的人生,遵循的是同一種經驗,“真正的創作,靠的不是空洞的技巧,而是扎實的生活”。
正午,陽光透過落地窗,灑在藍天野的臉上。
87歲的他,頭發灰白,精神矍鑠,嘴角微微上揚,這正是適宜回憶的姿態。他娓娓道來,關于自己與話劇、繪畫之間的緣分,欣慰、滿足;但沒有得意。
在他身邊,安靜陳列著他多年來收藏的數十塊石頭,質樸而堅實,是一種鉛華洗盡的沉淀。
人生如石。
演嚴肅的人就聲音低一點,演活潑的人就蹦蹦跳跳,真這樣的話,表演也太簡單了
飾演老版《茶館》里意氣風發的秦二爺,扮演《北京人》里舞文弄墨的曾文清,今年又高齡執導話劇大戲《吳王金戈越王劍》……舞臺上的藍天野,人們并不陌生。
他是怎么讓那些角色、那些故事走進人心的?面對記者的探尋,藍天野沉吟片刻說:“我所演的、所導的所有故事,說到底都是生活,都是像挖礦石一樣挖掘出來的。”
1952年,北京人藝正式成立。劇院建成的第一件事,不是排戲,而是把全院所有的導演、演員分成四大組,下場、下鄉,體驗生活。
為了排一部反映農村生活的戲,藍天野在北京房山的崗上大隊一待就是半年。當時的崗上大隊書記吳春山是全國農業勞模。他經常忙得顧不上回家,就在牲口院里湊合睡覺,院里有一間屋,一張炕。藍天野就隨著大隊書記一起生活,也睡在牲口院的炕上。每天干農活、喂牲口、遛牲口,半年下來,他就成了村里人。
有人不禁問:“為了一部戲,還沒排就在農村待上半年,費時費力,至于嗎?”藍天野一笑,“演出一結束,當時的北京市委書記彭真就跑到后臺來問,‘演得這么真,你們體驗生活體驗了多久啊?’看吧,明眼人一看心里就有數了。”
解放周末:現在觀眾的普遍感受是,不少影視劇演員覺得自己穿上白大褂就是醫生了,其實對這個職業知之甚少;以為穿上制服就成了警察,卻擺不出專業的姿勢;拿起樂器就當自己是音樂家了,可是沒法展現音樂的氣質。今天,“體驗生活”這種創作方式,是否真的漸行漸遠了?
藍天野:現在有些人認為舞臺劇才需要體驗生活,影視劇后期效果比較多,就不需要體驗生活了。這是不對的。要是演嚴肅的人就聲音低一點,演活潑的人就蹦蹦跳跳,真這樣的話,表演也太簡單了。衡量一個演員是否成功的標準,就是看他(她)能不能塑造一個個鮮活、真實的人物。
不過,我也見過一種演員,就是想展示自己,就是想讓觀眾認識自己,記住自己這張臉,而不去琢磨怎么讓自己扮演的角色走進觀眾的心里。說到底,這樣的演員是不合格的。
解放周末:在日新月異的當下,求快成了一種集體心理。拍戲快、制作快、上映快,而體驗生活是個慢活兒,很多時候就被忽視,甚至拋棄了。
藍天野:快,沒有問題;但再快,該有的步驟也不能省。
說到快,我就演過一部話劇是突擊創作出來的。1958年,上鋼的爐長邱財康在煉鋼時,被1000多攝氏度的鋼水大面積燒傷,在幾乎不可能獲救的情況下,被成功搶救了。這件事被寫成了劇本,我們就馬上開始排練,準備演出。但就是這樣搶時間的演出,我還是去體驗生活了。我去了煉鋼廠看工人們煉鋼,還去了醫院看如何搶救燒傷病人。不管時間多緊,這個是必須要做的。
當年我們演老舍先生的戲,不熟悉生活不行,一般熟悉還不行,要非常熟悉才行。排練時,老舍先生話不多,但他會在你的表演中尋找生活的印記。聽到演龐太監的演員說話,他會輕輕一句“您這得陰柔”,切中要害。
解放周末:有些演員將這些都納入表演技巧中,覺得只要有了表演技巧,其余的都會水到渠成。
藍天野:我一直認為,有兩樣東西比表演技巧更重要,一是生活積累,二是文化修養。不熟悉生活你沒法演,沒有文化修養你很難深刻地詮釋這個角色,這是專業的規律。一個文化修養高的演員又不缺乏觀察生活的恒心,才能對生活和人物有透徹的理解。
戲是人物之間的碰撞,是磨出來的。同樣,演員演一個人物,是在規定的情境里面,不同角色之間互相交流磨出來的。這個人物是活生生的,里面要有演員自己的生活經歷和對生活的真實感悟,這不是技巧的問題。真正的創作,靠的不是空洞的技巧,而是扎實的生活。沒有生活,就沒有創作。
解放周末:您的觀點,正切中了目前文藝創作的一個要害問題——回避現實。
藍天野:不只是演員,編劇也是一樣,生活積累絕不能省。沒有生活,怎么能寫出反映現實的劇本呢?你對你自己所從事的、要表現的內容一點不熟悉,無法表達細致入微的內心情感和種種認知,那就沒辦法做好。
表演最主要的區別,一種是真實,一種是矯揉造作、虛假
把腳步放慢,可以看到更多風景,聽到更多故事。
如果再放慢呢?也許還意味著探尋與堅守。
從1987年離休,到2011年回歸話劇《家》的舞臺,這24年間,藍天野放慢了人生的腳步。
“退休后,我就和舞臺沒什么聯系了。”曾經,他這么想過。
但一出戲讓藍天野和舞臺的聯系,始終存在。這就是已經成為北京人藝“鎮院之寶”的經典話劇《茶館》,“我們第一批排演《茶館》的人都得來演,每年都要演幾次,一直演到了1992年。”
近些年,每當北京人藝排演一些重要的戲時,藍天野都會出現在劇場里。作為北京人藝“藝術委員會”的一員,“看戲、走戲、提意見,現在成了我的‘任務’之一了。”
他像塊磐石,是個永遠不走下舞臺的演員。
解放周末:您塑造了許多經典的人物形象,成了人藝的“臺柱子”。后來為什么轉做導演了?
藍天野:是身體的原因。曾經在演出的時候,我在后臺暈倒了。領導們總是表揚我帶病堅持工作。一開始我也覺得挺好,是在為自己喜歡的事情付出。但后來我發現這是不對的。如果你是一位售貨員,賣給別人的東西就一定要保質保量,而我干的專業就是塑造人物,今天精神狀態不好,拿出來的就是次品。
帶病演出,自己吃力受罪,觀眾看到的也不是你最好的狀態。這樣就對不起這份職業,對不起觀眾,我只好決定先不演了。
我想給觀眾提供更好一點的東西。比如說,我在《家》這部戲里需要一個道具,就是第一幕時我拿著高老太爺寫的詩,其實觀眾根本看不見這首詩,紙沒有打開。但寫過字的話會有墨的痕跡印到背后來,你拿的紙上必須要有字,不然觀眾可能會感覺出來。演員手里拿著一張空白的紙,跟拿著真的寫有一首詩的紙,感覺也會不一樣。所以,我就自己寫了詩箋,自己做了這個道具。
解放周末:在虛幻的舞臺上,您卻對一個細節的真實孜孜以求。
藍天野:在我看來,表演最主要的區別,一種是好,一種是不好;一種是真實,一種是矯揉造作、虛假。
說到追求真實,就不得不提戲劇家焦菊隱先生,他對舞臺上的一切細節都要求完美。在《茶館》里,他要求每個人物坐的凳子高度都要不同。第一幕景,擺凳子就用了整整一個晚上。還有一幕戲里,有個長年臥病不起的勞動婦女。為了讓演員有身臨其境的感覺,焦菊隱先生讓工作人員在演員躺的床邊墻上,畫出捻死臭蟲留下的血跡,還要求不能直著畫,要與演員手的活動軌跡相吻合。其實,臺下的觀眾可能根本看不到這微小的痕跡。
解放周末:演戲說起來是假的;但唯有真實才能打動人,這里的“假”和“真實”是否是一對矛盾體?
藍天野:這就要說到對戲劇的解讀了。關于戲劇,歷來有各種主張。現實劇,要真實、有生活;歷史劇,要熟悉時代背景與人物心理;荒誕劇,就要夸大、有張力。
幾年前,在一個導演研討會上,我們也談到了這個問題。我當時就說,你喜歡什么樣的表演形式都可以,關鍵在于你要拿出好的作品,你主張歷史,去做;主張現實,去做;主張荒誕,去做;甚至獨創一個樣式也行;但要拿出一個好的作品。你說得天花亂墜,拿不出作品就不行。
過于依賴安全感,遵循常規思路,藝術創造就會落入窠臼
藍天野的生活中有個關鍵詞:創造。
不管干什么,他都要尋找那一份 “不一樣”:2011年出演話劇《家》,一向飾演正面人物的他非要挑戰反派馮樂山,還要演一個有氣質的壞人。他還自己設計人物造型與動作,戲里有個馮樂山贊賞一幅書法的情節,他親自創作了一首詩,揮毫寫就。今年執導話劇《吳王金戈越王劍》,戲里的西施他不選美女,而是讓西施背對觀眾劃著小船出場,要的是“漁家姑娘的水鄉意境”。
當記者找尋這些靈感的源頭時,目光聚合在他那起起伏伏的人生,難以盡數的書籍,以及從未間斷的繪畫情緣。
繪畫就像一粒種子,種進了少年藍天野的心里。他曾求學于北平國立藝術專科學校,即中央美術學院的前身。上世紀60年代初,他更有幸拜在李苦禪先生、許麟廬先生門下。
第一次辦個人畫展時,藍天野請許麟廬先生題幾個字。先生稍作沉吟,提筆寫下——“勤于筆墨,獨辟蹊徑”。
這八個字,藍天野時常品咂、琢磨:“勤于筆墨”,就是要多畫;“獨辟蹊徑”,就是要追求那份獨一無二。
解放周末:藝術都是相通的。您從事表演藝術數十年,潛心丹青也這么多年,兩門藝術并行,您從中得到很多觸類旁通的啟示吧?
藍天野:畫畫很多時候要觀察,演戲的時候我琢磨一個人物,也是要把他刻畫、表現得更活靈活現、更有特點。畫畫是把生活當中你感覺非常特別的東西凝固在這一瞬間,形成一個畫面;而戲劇是流動的,它流動過程中的每一個環節都應該是一幅圖畫。
我做導演處理一些場景的時候,就想這個場景應該是一種什么樣的意境;我演一個角色的時候,會想這個人物應該有一種什么特點,包括他的造型。畫畫跟演戲都能夠起到補充、豐富想象的作用。
解放周末:可有時,演員們在藝術創造面前會有些膽怯,畢竟創造潛伏著失敗的風險。
藍天野:最怕的就是這種保險思想。過于依賴安全感,遵循常規思路,藝術創造就會落入窠臼。
就像收藏石頭,譬如說一位賞石家收藏了十二生肖,那你就也去收藏十二生肖,不是不可以,卻缺乏個性。更重要的是,模仿與追隨,會把很多有個性的觀念或趣味淪為平庸。我收藏奇石,傾向于在美術的角度上有更多的要求。譬如畫鳥、畫人物,要畫出動態,在奇石收藏上我也注重變化。
解放周末:千篇一律是藝術創造最大的忌諱。
藍天野:是的。齊白石先生有句話:學我者生,似我者死。學,包括學我的技法、學我的精神,都可以學;但是我怎么畫你就怎么畫,光是表面上看著像,照著模仿,在創作上就是死路一條,藝術就是要創造。
當然搞藝術也不是隨便搞獵奇,還是得有生活當中的依據。那一個年代、那一種人、那一個特定的角色是什么樣的,創作者的腦子里要有具體的東西。
傳遞平實的心態、做人的道理,比傳授技巧更為重要
石頭會說話,它能告訴你這片土地的性格;石頭又不會說話,它只默默收藏著故事。
藍天野對集石、采石情有獨鐘。為了尋找到一塊心儀的石頭,他常常一有空,便到北京遠郊平谷縣的獨樂河去采石;為了親手揀到黃河石,他與年輕人一起乘坐皮筏子在黃河上漂流……
問他為什么愛石頭?他搖搖頭:“說不出來,就是喜歡。”
說起石頭的意象,藍天野最喜歡的是基石。他自己,又何嘗不是一塊基石?
藍天野大膽啟用年輕演員當主角,演員羅歷歌演的第二部戲就得了“梅花獎”;濮存昕還在空政話劇團時,藍天野力排眾議堅持讓他飾演《公子扶蘇》的男主角……
如今活躍在影視圈和人藝舞臺上的眾多明星,宋丹丹、王姬、梁冠華……都曾是藍天野人藝學員班里的學生。
1984年,藍天野首次導演話劇《家》。演出結束后,曹禺先生特意寫了封信給他:培養年輕演員,讓成熟的老中藝術家領他們上路,北京人藝的前途便大有希望……
隨著采訪的深入,記者也漸漸明白:有一種質地的心胸,如基石般沉穩,看重的是藝術的薪火相傳。
解放周末:您曾說過,現在演戲、辦畫展都在計劃外,培養新人、表演教學才是您的計劃。您為何把藝術的傳承看得格外重要?
藍天野:這是我的本職工作,表演教學也是我的職責。
我剛剛演戲的時候,只能自己摸索,無章可循。1954年,中戲來了很多蘇聯表演專家,辦了導演訓練班、表演訓練班、舞美訓練班等等。當時有很多人報名,我們稱之為取“真經”。可能是蘇聯專家看過我的戲吧,點名讓我去考試。就這樣,我上進修班學習了兩年。
等回到了人藝,我辦了個學習班,希望把學到的東西再教給大家。那時我還不到30歲,但我已經知道藝術、表演一定要傳揚。
解放周末:在您的藝術生涯中,曾感受過怎樣的傳承精神?
藍天野:說到藝術的傳承,不得不提我的兩位老師,李苦禪先生和許麟廬先生。他們對我真是特別的好,尤其是他們的人格魅力對我影響很大。我跟他們學畫,更是跟他們學做人。兩位老師都非常豪爽、仗義,作品中也有豪氣。
真正的大師,不只是他的技巧已經達到了一個巔峰,他的美學觀念、做人的觀念也一定超乎尋常。苦禪先生晚年的時候,我去看他,幾乎每次去時他都在屋里臨帖,80多歲了,他還在思考,思考著書畫。他能夠成為當代畫壇這樣一位擁有非凡地位的人物,不是偶然。
李苦禪先生常說,“必先有人格,爾后才有畫格。人無品格,下筆無方。”大師們的人品和藝術理念,比手把手教給我的技巧更為重要,這才是讓我受益一輩子的,也是我想傳承下去的。
解放周末:任何一種藝術的生發都脫離不了土壤,藝術的傳承也和社會風氣息息相關。
藍天野:現在社會上可能充斥著一種風氣,有些人急于求成,心態浮躁,不肯下苦功夫磨練。這些人的眼睛,只盯著光環、盯著名利,忽視了對藝術的敬畏與投入。所以,說到藝術傳承,我覺得傳遞平實的心態、做人的道理,比傳授技巧更為重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