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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國好歌曲》引發收視熱潮,也引發人們對于原創音樂的關注。
“好歌曲”導師劉歡是中國樂壇常青樹。對于原創音樂的發展,他有無奈,有憂思,更有希望,“原創很難;但必須堅持,而且一定能堅持下去,因為總有人熱愛音樂”。
更高的目標是鼓勵和吸引更多有才華的創作人,讓他們看到希望
■排練精細到樂隊和音響的每一件樂器的音色和比例,從這一點上說,我們確實已經盡力。
■過去“大鍋煮”的推介方式把很多有特色的歌曲淹沒在各種大路貨里,這樣下去只會讓我們的歌曲總體上越來越口水。
解放周末:您曾經說《中國好歌曲》這個節目是“摸著石頭過河”,現在節目接近尾聲,馬上就要“水落石出”了,您如何評價節目中嶄露頭角的原創力量?
劉歡:眼下已經進入了“主打之爭”,我們幾位導師正忙于對入選歌曲的重新打造,把原來小樣級別的歌曲真正制作出來。這其中不乏已經在網上被大家接受并喜愛的歌曲,我們要為它們增添光彩,實現作者們以前無法實現的效果。現在正是最較勁的時候,這些歌曲都是作者們憑著對音樂的熱愛默默累積的心血,我們會特別認真地對待。
我和華健的兩期已經播出,效果還不錯,正應了那句話,“我們盡力了”。節目的音樂總監安棟說,這是中國電視史上原創歌曲最精良的現場音樂呈現,排練精細到樂隊和音響的每一件樂器的音色和比例,從這一點上說,我們確實已經盡力。
解放周末:您對這個節目的預期實現了嗎?
劉歡:說到對節目的預期,我們開始之前的最低目標是能推出一到兩首好歌曲,現在看來肯定能夠實現了;更高的目標就是鼓勵和吸引更多有才華的創作人,讓他們看到希望,在以后推出更多的好歌曲,這個目標顯然也有可能實現。
解放周末:在這個節目里您選擇了九首歌曲,要把它們吸納進自己的原創大碟《新九拍》,寓意是“一拍一韻,九歌九重天”。為什么將九首風格完全不同的歌放在一起?無論從音樂本身還是市場來說,這種做法都非常有挑戰性。
劉歡:因為這不是一張我的個人專輯,而是《中國好歌曲》專輯。我要向大家展示的是歌曲的多樣性,大家可以各取所愛,同時又能了解創作人的不同風格。想來也應該沒有人愿意聽到我的這張碟都是一種曲風吧。
當然,這也得感謝那么多優秀的不同風格的歌曲作者選擇了我。事實上,我們音樂人的創作一直是很多樣、很豐富的,只是由于我們過去“大鍋煮”的推介方式把很多有特色的歌曲淹沒在各種大路貨里,這樣下去只會讓我們的歌曲總體上越來越口水。
音樂上每個人都有自己認為的“好”的標準,在我看來就是“有意思”
■音樂感動我是因為音樂本身的美妙,而比較少是因為背景故事什么的。
■如果總是用老調唱新詞,那也是有問題的。
解放周末:我們注意到您在節目中經常用“有意思”來評價一首歌,怎么理解這個“有意思”?
劉歡:音樂上我想每個人都有自己認為的“好”的標準,在我看來就是你說的這個“有意思”。一首歌要在某一個方面比較突出,要新鮮而且有價值。像烏拉多恩在《鳥人》中特殊調式及和聲的運用,像趙雷的《畫》中漂亮的歌詞和跳動的新民謠節奏,像霍尊的《卷珠簾》中商調式兩個和弦轉換的用法,等等。程式化也不怕;但要地道。像張嶺的《喝酒Blues》地道的藍調,王矜霖《她媽媽不喜歡我》的“放克”風格等。總之,我更看重音樂性。因為音樂首先是訴諸聽覺的,音樂感動我是因為音樂本身的美妙,而比較少是因為背景故事什么的。
解放周末:也就是說,“好歌曲”的核心標準應該是音樂性。
劉歡:是的,我想強調這一點,因為我們中國人喜歡或記住一些歌曲很多時候是因為歌詞。我注意到包括我們以前的很多樂評都很少談及音樂本身,比方說旋律節奏或曲風的特點,而是在長篇大論地討論歌詞的含義、思想內涵,甚至作者的世界觀。的確,歌曲是一種特殊的音樂形式,它包含了文學部分,而且這部分和音樂密不可分,但歌曲畢竟是音樂,它的核心規律應該是音樂性,即便是和文學或詩歌關聯最緊的民謠,如果總是用老調唱新詞,那也是有問題的。
對歌詞的過分關注可能是我們國家流行音樂曲風不夠豐富的一個原因。以前我們從最古老的詩經到唐詩宋詞可都是唱的呀;但幾千年來留下的是浩若煙海的文字,曲卻是極少的。有人說這是因為我們的文字太強大;但我們的音樂也是可以強大起來的。全世界的音樂,就說歌曲吧,已經是那么豐富多樣,我們沒有理由只抱著我們的文字置身度外。
最可怕的是音樂人把自己看成商人,那樣,音樂就變成了錢奴
■他們的“國際眼光”就是“哈”,今天“哈”這個,明天“哈”那個。
■以低端的最低點作為成功經驗繼續生產,這么干在商業上是短視,在音樂上就是自傷自尊了。
解放周末:不得不說,這幾年來,我們的原創音樂萎縮得很厲害,很多歌手忙著開演唱會,翻唱老歌既沒風險又有收益,靜心創作的人并不多,有生命力、打動人心的好歌也很少。您覺得問題出在哪里?
劉歡:好吧,先擺擺客觀。具體地講,由于唱片工業的極度萎縮使得原來一套行之有效的歌曲推廣方式停擺,大范圍的免費下載使得這種商業化藝術失去了 “造血功能”,原創音樂只能靠音樂人對音樂的摯愛掙扎著活。
其實,不是我們不需要原創,而是很少有人愿意為原創埋單。我們是原創的消費大國;卻又是免費大國。就拿“蘋果”為例,中國是“蘋果”的最大市場;但“蘋果”巨大的盈利方向“iTunes(一款數字媒體播放應用程序)”始終不進入中國,因為國人“本領”太大了,iTunes就算來了也收不到多少錢。細想想,我們小時候看電影,再便宜,五分錢一張票也是要花錢買的,不買票電影院肯定不讓進;但聽收音機里的音樂從來都是不要錢的,即便后來有了卡帶有了CD,就算不買盜版,我們還是可以從電臺聽音樂,再后來有了互聯網就更甭提了。電影雖然也有盜版碟的問題;但電影院有著視聽效果的不可取代性,而流行音樂的欣賞質量卻從音響降低到了耳機,所以,花錢看電影跟不花錢聽音樂一樣,對于很多人來說,天經地義。你看,現在中國的電影上去了,而音樂卻半死不活。
20年前我就說過,不抓盜版,先害死的是我們自己,因為我們的市場對別人來說是外快,對我們自己可是命根子!這句話10年以前就應驗了,我們于上世紀90年代興起的原創衰敗了,幸好我們還有和我們同講華語的港臺地區、新加坡、馬來西亞,還有和我們文化相近的日本、韓國,于是我們又去消費別人的,于是我們自己的原創被徹底拋棄了,是我們自己把自己的流行音樂文化地位給降低了。
解放周末:當我們急著向外尋找原因時,不如向內看看。
劉歡:尤其是我們的一些媒體,至今我還經常聽到他們對我們自己原創的態度——“你們看看人家,就是你們不行,你們缺乏國際眼光”。他們喪失了歸屬感,踩起我們自己的原創,比外人的眼角還斜,也根本不想幫著我們自己“行”。那些人的“國際眼光”就是“哈”,今天“哈”這個,明天“哈”那個,而且也是免費的。殊不知有很多被他們奉若神明的外邊的“原創”,就是從我們內地的一些被他們半只眼都瞧不上的苦哈哈的音樂人手里連署名全都廉價買斷了的。聽說我們一些網站的歌曲榜,我們內地自己的有些原創要想登上首頁,每天要付數萬元甚至更多,而對海外則大多是雷鋒式的服務,這種內外有別也加劇了中國原創歌曲的衰敗。
解放周末:原創一點點衰敗,品位不高的“口水歌”卻日益流行起來。
劉歡:這就是我接下來要說的我們自己的問題。港臺日韓的歌曲再好也替代不了我們身邊的感受,于是就催生出了我們的另一類原創,那就是迎合低級需求的“口水歌”。我在央視《新聞1+1》欄目為紀念披頭士在美國“英倫入侵”50周年的節目里和主持人白巖松討論過這個問題。商業上,我們的流行音樂面臨需求和供給雙雙低水平的困境。我記得我當時說,我們的一部分需求水平是一線城市城鄉結合部的水平,他說我說得客氣了,應該是二三線城市的,總之是低端的產品;但作為制造者賺到了錢,據說還不少。可惜的是他們沒有趁機升級換代,而是以低端的最低點作為成功經驗繼續生產,這么干在商業上是短視,在音樂上就是自傷自尊了。
解放周末:從商業上看,低端市場是有機會培養成高端的。
劉歡:歷史上很多創新產品都是經過市場培養的,比如電視機,據說CD技術是在卡帶機時代賠了7年的錢才開始盈利的。而最可怕的是音樂人把自己看成商人,那樣,音樂就變成了錢奴。音樂絕不能是人們想聽什么我們就做什么,應該是正相反,音樂人應該引領欣賞趣味而不是迎合趣味,就像時裝行業,每一季發布會直接影響下個季節的街上服裝的色彩和款式,你能想象時裝發布會是街上人們穿什么就發布什么嗎?總之,音樂人很難,原創很難;但必須堅持,而且一定能堅持下去,因為總有人熱愛音樂。
只靠一檔電視節目就能振興原創是不可能的
■對自己的原創音樂能不能也多點認同感,多點包容感。
■從來沒有一首歌曲的重新編曲制作引來這么熱鬧的爭論,這是個好事。
解放周末:《中國好歌曲》以一種電視節目的新模式來推進中國原創歌曲的創作,也是源于您的創意和推動,您認為它有怎樣的優勢?
劉歡:我參加第一季《中國好聲音》的時候發現了這種新的電視真人秀的方式協同所謂“全媒體”參與的巨大推廣能力,它可以拉動包括互聯網、電視、電臺、紙媒在內的全部媒體力量共同行動。在我們國家的這種商業環境里可以助推我們的原創音樂,甚至可以重新洗牌,推演出一套新的流行音樂商業模式。所以,我努力推動這個節目,我們前面講的那些困境,電視節目至少可以解決一個原創推出的途徑問題,當然這要建立在節目成功的基礎上。
解放周末:《中國好歌曲》的舞臺畢竟有限,要讓原創歌曲真正從土地里生長起來、生長得好,更需要的是什么?
劉歡:這個問題好。只靠一檔電視節目就能振興我們的原創是不可能的,還要靠我們所有人的共同努力。舉個汽車的例子,對我們中國人來說日本車和韓國車哪種更好,我不敢說;但對韓國人來說一定是韓國車好,即便是在美國的韓國人也更愿意買韓國品牌的車,倒不一定完全是因為車本身好,而更多的是他們有認同感、歸屬感、自豪感。當然,他們的車也真的還行,至少不太會把人扔在半路上。我想我們對自己的原創音樂能不能也多點認同感,多點包容感,當然,我們的原創也應該大大超越城鄉結合部的水準才行。這次《中國好歌曲》中的一些“好歌曲”被追捧,就讓我看到了一些希望。
解放周末:對于“好歌曲”的改編,也引發了一些爭論,您怎么看?
劉歡:尤其是《新九拍》里有的歌曲,我們重新制作的版本惹來一些爭議,歌迷吐槽我不意外;但人人都自恃專家,這真的出乎我的意料。倒不是因為有人說不好,而是因為以往這么多電視音樂節目都是在改編翻唱經典歌曲,男聲變女聲,女聲變男聲,獨唱變對唱,慢歌變快歌,流行變搖滾、變爵士等等,都是顛覆性的改變,好像沒聽誰說過改得不像原版了,這樣不行。從來沒有一首歌曲的重新編曲制作會引來這么熱鬧的爭論,這是個好事,不管大家是出于什么角度和想法,都表現出了對歌曲作品本身的關心,這是我們樂見的。我要說的是,就像大家以往聽到的那些電視音樂節目里歌曲的改變,每一首歌都有很多種呈現方式,我選擇了我的,以后還會有別的。
請不要再稱我“教父”了
■我不想把自己弄得那么壯烈,散淡人生吧。
■把音樂看得大一些,把自己看得小一些,這樣會少很多煩惱,多很多快樂。
解放周末:您是中國原創音樂的教父級人物,應該說是處于娛樂圈核心的位置。但事實上,您和娛樂圈始終保持著一定的距離,遠離喧囂。這是您刻意而為嗎?
劉歡:請不要再稱我“教父”了,我還得找個“教母”去不成?我不喜歡應酬是我性格所致,并非有意低調。我不是一個精力過剩的人,我比較“宅”。我有很多興趣愛好,能自得其樂。
解放周末:經常聽到很多人呼喊,“音樂是我的生命”;和他們不同,您曾明確說“音樂不是我的生命”,而是說“音樂只是我的愛好”。為什么這樣說?您怎么理解音樂與人生的關系?
劉歡:我的確只是個熱愛音樂又做著音樂的人,這個自我認識讓我一直感到很滿足,喜歡什么又能做著什么不是很好了嗎?我還是不想把自己弄得那么壯烈,散淡人生吧。我很知足。
解放周末:有人說,“劉歡是無法復制的”。因為您自學成才,長期在大學教書,始終保持著“業余”的身份,卻又是中國歌壇的常青樹。以您的音樂道路來說,您能否給當下正積極投身音樂創作的年輕人一些人生忠告和建議?
劉歡:忠告談不上,只能說是我個人的體會吧,一生能有音樂伴著已經很幸福了,還是那句話:把音樂看得大一些,把自己看得小一些,這樣會少很多煩惱,多很多快樂。
記者手記
性情劉歡
在《中國好歌曲》里的劉歡,讓公眾得見他除了歌唱以外作為常人劉歡的本真一面:
他會為一段打動人心的旋律流淚,他會為心愛的歌手選擇了他而振臂,他會給那些需要力量的歌手大大的擁抱……
他不隱藏自己的真性情,也不只一遍說,音樂的本質就是真性情。
可是,當請他談談自己的那些“真性情”時,他回絕得直率,“講那些太矯情”。
他在自己的音樂王國里,自由呼吸,痛快歌唱。
他拒絕人家加諸他頭上的“中國音樂教父”之類的頭銜,他對那些帶著光芒的桂冠毫無感覺,甚至反感。
真正能打動他的,也許,只有實實在在的音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