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方力鈞,1963年生于河北邯鄲,1983 年畢業于河北輕工業學校陶瓷美術專業,1989年畢業于中央美術學院版畫系,同年進入圓明園畫家村,開始職業藝術家生涯。他創作的“光頭”形象,成為中國 當代藝術的重要語符。從上世紀90年代初開始,他不斷走出國門,多次參加威尼斯雙年展、圣保羅雙年展和卡塞爾文獻展等重要國際藝術大展。在過去的20多年 間,他的作品被世界各地博物館、美術館及重要畫廊廣泛收藏。2012年3月,他被聯合國和平發展基金會聘為“和平大使”,2013年8月被中國國家畫院任 命為當代藝術中心主任。
劉 淳:剛剛過去的2013年,對你來說是特別忙碌的一年,在海內外不斷舉辦個人作品展,引起圈內圈外的關注。尤其是,已經持續4年的“走進大學——方力鈞文獻展”在湖南師范大學和景德鎮陶瓷學院舉行。請談談你在2013年的感受。
方力鈞:2013年的確非常忙碌,大大小小做了8個展覽,6月在威尼斯舉辦了個人作品展,其余的展覽分別在美術館、畫廊和大學校園舉行。作品主 要是油畫、國畫和陶瓷,其他藝術活動也很多。所以對我來說,去年很累,也很辛苦,但非常充實,尤其創作上還有新的發現。對自己、對世界、對社會的看法和認 識都有所改變,以前的很多想法不斷被證實。這是一件好事,也是一種難得的收獲,具有積極的進步意義。回想起來,2013年真是非常愉快的一年。
劉 淳:1993年,你第一次被邀請參加第45屆威尼斯國際藝術雙年展,之后接連不斷地應邀參加這個全球矚目的藝術盛會。請你談談在過去的20年間,你的作品發生了哪些變化?
方力鈞:變化肯定是有的。在我看來,藝術與社會、與作品、與現實環境是一個整體的生態系統,也是一種共生的關系。藝術是寄生在這個時代和現實處 境之中的,與個人狀況和生存處境密切相關。其實,每一個藝術家的創作態度是不一樣的,所以,作品與社會、與藝術家的關系應該是動態的而不是靜止的。
在精神狀態和藝術世界里,我希望做一只堅持獨立與自由的野狗
劉 淳:2013年8月,你被中國國家畫院任命為當代藝術研究中心主任,與此同時,贊揚、指責和咒罵混成一片,成為中國藝術界的頭條新聞。使用最多的詞匯就是“野狗”、“招安”等。你如何看?
方力鈞:人們還不太愿意甚至不太習慣從個體的角度去理解和認識問題。在對待某些具體問題時,總是用一種對立的眼光和態度,這一派那一幫的。我個 人覺得,等我們的社會習慣并尊重個體生命的獨立選擇時,很多事情可能都不是什么問題了。對我個人來說,我看到的體制就是每一個活生生的個體生命,每一個鮮 活的人。作為個體的人有其最可愛的地方,當然也有其人性的弱點。我想說的是,我看不到“鋼板”一樣的體制,那么,我們面對活生生的個體時,為什么非要把他 想象成一塊“鋼板”?甚至要求他成為一塊“鋼板”呢!我覺得這種想法非常齷齪。在很大程度上,它已經不是我個人的問題,而是在面對一件事情上所采取的態 度。
劉 淳:很多年前,你的專著《像野狗一樣生存》出版之后,在國內藝術界影響很大。如今,你的理想依然像“野狗”一樣生存嗎?
方力鈞:這種說法主要是取它獨立和自由的意識,這一點非常重要。其實每個人對生命、對創作的價值判斷都不一樣,可是絕大多數人都是在同一條布滿 陷阱的路上行走,你越排斥,世界離你就越遠。但是人又不甘心自己走越來越窄的路,所以努力保持一定的自由和獨立。至少在思想上,文化或心理上一步一步能夠 更加獨立和自由。我經常說,我的理想是像野狗一樣生存,最好不要變成家狗,就是取其獨立自由之意。雖然我所宣誓的理想與我在現實生活中的責任總有偏差,并 且不斷地被修正,但在精神狀態和藝術世界里,我希望做一只堅持獨立與自由的野狗。
劉 淳:可能是一個老話題,“玩世現實主義”對你來說意味著什么?“光頭”這個形象對你意味著什么?
方力鈞:在“玩世現實主義”和“光頭”這個問題面前,我是個受益者,但它還是把雙刃劍,一方面將你可能原本不存在的價值賦予你了,讓你受到矚 目;另外,可能使作品真正想表達的東西被抹殺和覆蓋了,而且,這部分可能是你最根本性的價值所在。甚至,由于名氣和符號系統本身過于強大,像被涂上厚厚的 油漆,觀眾也不愿意去觀賞和思考了。因為我的名字也成為一個符號,并且和“光頭”這個符號緊緊聯系在一起。這就是成名與符號的無奈與代價。
作為一個生命體來討論,最有價值的話題就是生命的處境,或者是生命的狀態
劉 淳: 人在現實社會中和動物在大自然中被掌控的狀態,還有一些不確定性——那是一種無法掙脫的束縛。這些作品猶如一面面鏡子,給人以深刻的警示。
方力鈞:應該說,這是一段時間內我對生命思考的視覺表達。作為一個生命體來討論,最有價值的話題就是生命的處境,或者是生命的狀態。我通常將它 作為生命的痛感來看待。其實,我們都很討厭生命中的痛感,但是它能夠證明生命的存在,或者說還具有頑強的表現形式。說到底,就是因為我們還有痛的感覺。因 為,現實中有很多東西看不下去,很多東西讓我們不甘心,我覺得這是生命中最重要、也是最本質的東西。如果沒有這一切,我們很難想象生命中還有什么值得珍 惜。當然,也有一種藝術家,他們希望通過修煉而取消這些特征,讓自己變得平靜和安逸,但是對我來說,在如此短暫的生命中過早地把自己作為一個生命體放棄, 我覺得是一件非常遺憾的事情。在我們的歷史和文化背景中,過于缺少作為生命個體的體現,因此,它就成為我的工作的重點。
我們經過了長時間的最痛苦的學習和積累,卻變成了一個小腳女人,這是一個悲劇
劉 淳:傳統藝術強調的是技術,當代藝術強調的是思想與觀念的表達。你在自己的創作中強調的是什么?
方力鈞:首先,我們應該肯定的是,技術是無限的,你必須從無限的技術中抽出有限的,和你手頭最能做的工作結合起來。在繪畫中,我覺得取消技術是 一件根本不可能的事情。我們強調不要過于依賴技術或者炫耀技巧,是因為在過去很長時間,我們在這方面失去了平衡,換句話說,我們把一些枝節的問題當作核心 價值去對待。比如說,我們在沒有正式學畫畫的時候,每個人都是自由的,甚至可以不去做畫家而選擇任何職業。問題是,當我們經過10年甚至更長時間的努力之 后,我們掌握了某種繪畫技巧,但你突然發現你是在給自己挖陷阱,或者說是挖墳墓,一旦掉進去就爬不上來了。其實,我們不通過訓練,不通過這種教條的學習依 然可以享受這個世界的自由。那么,我們為什么還要通過幾十年的刻苦訓練而失去這種自由呢!在我看來,繪畫本身不僅僅是一種繼承,所謂的審美標準,其實就是 一個沒完沒了的重復或無休止的呈現。繪畫更重要的也許是對人類未知的、或者我們在心理上從來沒有正視過的、沒有發現過的需求的一種再認識。
其實,藝術創作的目的和功能是非常自由、豐富并且非常寬闊的。而我們的現實是把藝術創作當成“裹小腳”一樣,看起來很精美,但是,那是以失去世 界為代價的。這就是一個大問題。所以,當我們明白不能再裹小腳而決定不再裹小腳時,你會發現這個世界是屬于你的。于是,再精美的小腳——當然我們也有可能 去贊美它。但是如果給你裹時,你肯定是不愿意的。所以,我們的藝術教育或者藝術創作,其實就是這樣一種關系,我們經過了長時間最痛苦的學習和積累,卻變成 了一個小腳女人,這是一個悲劇。
劉 淳:上世紀90年代中期你開始畫水,我覺得你找到了一種非常好的表達主題,因為水是最不確定的,它會讓人舒服,也會讓人恐懼。有點像人在現實中的某種狀態,表面越是平和,潛藏的危險就越大。
方力鈞:作為藝術家,為什么創作藝術?以什么東西作為你的藝術語言或表達的目的?生命在現實中,存在感、掙扎感、傷痛感等等——生命在現實中的 狀態對我來說是最重要的。作為一個藝術家,當你明確了這些東西之后,就需要找到一種對應的語言。有時候,這種語言簡單到是一種一對一的關系。比如,你去擰 一個螺絲,你一定要找到一個配套的螺絲刀,其實就是這個道理。通常我們不會用簡單的思維去想象一個工作,想象一個對應關系。所以會繞很大的圈子。在現實 中、在工作中如果遇到這類問題,我希望用最簡單的對應關系來解決看似無法解決的難題。當你面對世界時,它很復雜,所以說“水”的題材是最能夠說明問題的。 如果把“水”理解成一個生命狀態,我發現以往對于“水”的描述,都是不符合需求的。比如霍克尼對“水”的描述,只是一個具體的生活場景而已,沒有包括生命 本身的內存。當你找到一個能夠包含生命內存的替代物時,就需要深化“水”到底應該怎樣表現。包括色彩、波紋、水的邊界以及它的偶然性等,于是就變成了一個 系統的選擇,最終你選擇的結果會成為你心里要表達的狀態。
劉 淳:從面對生命的意義上講,它是一種延續?
方力鈞:應該說,它是生命的本能反應。其實,藝術創作對我來講可能最終是要回到作為一個個體生命和環境的最本能的關系。當然,這種最本能的關系已經被異化了。因為有文明、文化屬性、個人身份等,所以被異化的很厲害。但是,我們盡可能保持一種最本能的反應。
沒有懷疑、沒有疑問、沒有質疑是很難想象的——那是一種萎縮
劉 淳:作為一個藝術家,獨立和自由的界限在哪里?如何在現實中最大程度地保持自己的獨立與自由?
方力鈞:在我們的現實和歷史背景中,你應該有意識地不斷提醒自己,你是獨立的個體,你有獨立的訴求,你有自己對世界的看法、感情和感受。我覺得 這非常重要。如果一個人對社會的方方面面更多持懷疑態度,我想這是一種進步。要不然,我們和傻子沒有任何區別。我不同意很多人對懷疑論者的批評、對他們的 非議,我覺得懷疑就是一個社會、一種文化進步的重要基礎。沒有懷疑、沒有疑問、沒有質疑是很難想象的——那是一種萎縮。
劉 淳:當代藝術是一種批判的藝術、一種自省的藝術、一種自由的藝術。無論到什么時候,當代藝術都應時刻保持對世俗生活的警惕。當我們滿懷喜悅地接受誘惑的同時,不要忘記旁觀者的身份和義務。這一點你怎么看?
方力鈞:我一直在想,藝術的可能性和作為藝術家從事藝術創作的出發點應該是非常豐富的。我們這個行業里的人最缺乏對這類問題的討論,甚至,時至 今天我也沒有聽到過一次這樣的討論會——哪怕是一篇關于這些基礎問題的論文……這一點,藝術家有不可推卸的責任,他應該讓這個世界變得豐富起來,每一個人 都可以按照自己的內心需求去做出不同的選擇。另外,藝術家作為社會的一員,首先你得成為一個人,必須有你個人的訴求,然后表達你的訴求,這個社會才能變得 和諧與健康。如果你始終是個奴才,你就不會成為一個獨立的個體,那么你怎么有可能提出屬于你個人的訴求呢?這是根本不可能的。所以我們每一個人能夠獨立的 時候,他提出的訴求——不同人的訴求加在一起時,那些訴求成為一種公共利益,代表更多人的訴求——我們必須通過實現個人的獨立,才能最終實現公共訴求。對 我個人來講,其實最重要的一步就是成為一個真正的個人,首先你得成為一個人,我想我們能夠看到的現實,距離這一步還差得非常遙遠。
藝術創作是藝術家個人的事情,藝術家是通過個人和世界融為一體的
劉 淳:你的作品基本沒有標題,在我看來,你是不想使作品被限定,而是想在作品中建立一種觀眾個人的理解和認識空間?
方力鈞:你可以回過頭來看,到底是什么因素決定了你的這件作品,為什么選擇這個題目,用這個顏色,制定這樣的尺寸等。其實,當所有元素加起來之 后,你會發現所有的東西都不是在一個時間段或一個瞬間生成的。大概是某一方面的需求主導了你的作品和你的創作。你基本是從你的時代,甚至超出你的時代,你 所能理解的,你所有的知識結構中吸取營養進行創作的。所以如果你回到這個原始出發點時,你要給作品起個題目,你就要回到起點。你給中國歷史起個什么標題? 給外國歷史起個什么標題?如果你沒有能力把這些標題起出來,那么影響到作品的標題也就不存在了。
劉 淳:回顧你過去的創作,你的態度始終是現實主義的。你始終是想通過一個畫面構建起人與人、人與社會、人與現實以及人與自然的關系。換句話說,你的作品就是不斷呈現一種觀眾熟視無睹的現實,通過這種現實所產生的新意,再給人以深刻的啟示。
方力鈞:其實,藝術家創作的主題始終是他自己最關心的事情,并且對他自己有意義的東西,然后他才能夠持續不斷的對這個主題付出更多的時間和更多 的考慮,然后得到最終的結果,而不是為了別人來做這項工作的。所以,我的作品有點像一本本的而不是一篇篇的日記。因為,它是不同的時間、經驗、知識混合之 后的綜合反映,而一篇日記只是此時此刻的記述。所以藝術創作是藝術家個人的事情,藝術家是通過個人和世界融為一體的,你要是按照這樣的順序來考慮才是最本 質最自然的,甚至是惟一的。當你這樣想問題時,就順當的多,也容易理解的多。
劉 淳:從你上世紀90年代末期的作品來看,對人的、人性的、人的處境以及人的欲望等等成為你創作的主題,我發現你的創作是從個體的生命出發,而且是在不斷地討論一種關系。
方力鈞:這個話題應該是藝術家創作的出發點的問題。比如說很多的藝術家他把藝術創作當成逃避現實的一種手段。因為現實太殘酷,所以試圖通過畫一 些好看的東西來轉移自己的注意力和關注視角,使自己的內心世界從所謂不美好的現實中脫離出來,去享受一種內心的純凈。但是,對我來說是逃避不掉的,尤其是 現實對人的影響是躲不掉的。所以我會采用另外一種方法直面這些問題。這個時候你會發現,那些問題對你并不能形成傷害。也許,這是你能夠生存,至少是尊重自 己生命存在的最有效的辦法。在這個基礎上你會發現,這個世界不是孤立存在的。比如我們描繪這個咖啡館,任何一個現實的景象都不是真實的,它是你選擇的結 果。你能明白這個道理,就會發現,為什么是選擇的結果,是因為你的位置和咖啡館之間的關系決定咖啡館是什么樣子。如果你放大到一個人在現實生活中的立場、 態度和處境,無一不是由各種關系來決定的。所以對我來說,我不會去描繪特定的位置所看到的咖啡館,而是去描繪我和咖啡館之間的關系是如何形成的。當然,在 視覺藝術中,做到這一點是非常困難的。這么多年里,正是因為自己有這種意識,在各種判斷中傾向于關系的選擇,久而久之,對于藝術創作以及語言發生很大的改 變。對于我來說,如果沒有這么多年的鋪墊,也不會解決那么多問題。
劉 淳:在你的作品中,你總是在人們的熟視無睹中有新的發現,并且給人以強烈的視覺沖擊。我想這是你平日細微觀察和思考的結果,也是你的智慧的體現。
方力鈞:這一點,應該從現實和經歷中去尋找根據。在我們的經歷和社會背景中,上當受騙的概率太高了。一旦在這方面有所發現,你就會覺得,你付出 了這么大的代價、這么高的成本,如果沒有收獲,簡直對不起自己。但是,你用一生的生命為代價,還是沒有收獲,沒有發現時,大家倒覺得不是什么損失。那就奇 怪了,有時候,是以金錢為成本,還有時是以時間為成本,甚至是以整個生命的代價為成本。所以我覺得,所謂的熟視無睹,是一種不知不覺的流失,是我們擁有的 最珍貴的財富。我們流失的太多,我們付出了這么沉重的代價,應該獲得相應的收獲。
劉 淳:對你來說,在當下的現實處境中最重要的是什么?
方力鈞:最重要的是,作為一個生命體和現實的各種關系保持一種平衡狀態,勇敢去探索生命的迷宮,對我更有吸引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