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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瑪娜珍是當代西藏文壇的優秀作家。她的作品持續不斷地受到了區內外論者的廣泛關注。許多論者已經從不同的角度和層面對她的創作進行了多方面的評述、研究。早在幾年前,我就開始關注她的創作,并做了一些閱讀筆記。我一直想尋找機會與白瑪娜珍進行一次面對面對的交流,就她的創作和我的閱讀感受做一些探討。2013年8月,在高原古城拉薩,我終于有機會見到了這位勤奮、智慧、敏銳的作家。我把我的想法告訴了她,她欣然答應。于是就有了下面的問答式對話。盡管這個對話并不是完全以面對面的方式完成的,且持續了很長時間,但這并不影響我們對話之間的“自由與隨意”。我希望我們的交流和探討既是對她創作過程的一次回顧,也是對其藝術世界的一次開掘。
一 藝術人生
胡沛萍(以下稱胡): 您的人生經歷用豐富多彩來形容似乎很是恰當,尤其是少年時代更是如此。從小離開家鄉、別離親人到遙遠的陌生都市學習生活,之后又輾轉于幾所高等院校,進入社會之后又變換了幾家單位。這種漂泊不定的人生“遷徙”給予了您一種什么樣的人生感悟?
白瑪娜珍:十一歲離開家后,幾乎再也沒有和父母姐弟穩定地一起長時間生活過。除了節假日,一直一個人住在部隊和單位宿舍,然后自己成家等。真正讀書上學的時間也不多,都是短期的,最長的是軍藝三年和重慶學新聞兩年。重慶新聞學院兩年中大多講的是黨性和人民性,所以我一直逃課睡大覺。但后來舞蹈演出和記者采訪等工作使我有機會去到藏區很多地方,并經常往返在藏漢兩地。這些成長經歷使我更深切地體會到不同地域不同文化不同信仰帶給心靈的孤獨與創痛。
胡:如今已經過了上相對穩定的生活,專心創作的您是否還常常想起那種“顛沛流離”的生活狀態?是否覺得對于您的文學創作來說,它們其實是一種寶貴的財富。
白瑪娜珍:在不同時間得以從事不同工作的經歷,使人生的每個階段看起來各具特色,豐富了寫作所需要的生活閱歷。寫作表面看是一個人伏案的穩定狀態,但其實“顛沛流離”轉向了心靈和思想的內部。
胡:從很小的時候起,您的人生就與藝術連在了一起,不過那時是舞蹈。對于許多人來說,做一位舞蹈演員其實也是讓人羨慕的,您為什么要終止自己的舞蹈生涯呢?現在有沒有后悔之意?
白瑪娜珍:從小我在人們勞動的快樂中長大。無論做什么,大人們總會哼著歌,或笑逐顏開和具有幽默感,讓我懂得,一切勞動沒有等級和優劣。所以那年全國大裁軍,西藏軍區文工團的編制要改成宣傳隊,大部分人都得下地方,面對工作的變遷,我們都很平靜,很自然就改了行,高高興興地去到不同單位開始在不同行業中工作。我去到廣播電臺,和咸陽民院中文系畢業的那批大學生一起參加了記者培訓班,考上了記者。
胡:您走上文學創作之路,似乎也經歷了一段尋找的經歷。小時候學舞蹈,后來在中國新聞學院、北京廣播學院學習其他專業,從事的第一份工作又是記者。盡管記者也是搞創作的,但在性質上與文學創作還是有很大的差別的。是否可以說,您是在從事新聞工作時才真正意識到您的興趣在文學創作方面?
白瑪娜珍:是在我三十歲以后,那時我在電視臺做主持人和編導。其實采編播都得做。工作很忙,而我已經做母親了,有時忙得沒時間回家給孩子喂奶,所以考慮改行。因一直沒間斷文學創作,就感到自己一個人寫作這樣的個體勞動能夠兼顧家庭,就開始辦理調動,從此轉入文學創作領域。
我興趣廣泛,希望嘗試各種行業。但一個人應該清楚自己最需要什么,心靈的需要是什么。而一直以來,我感到我心底涌動的寫作的激情從未間斷,所以最后,從事寫作,順應了當時生活對我的要求和我內心的追求。
胡:毫無疑問,您在內地大都市的生活經歷對您的創作無論在題材選擇還是在主題表達上都產生了不小的影響,這種影響似乎貫穿于您的整個創作之中。最顯著的表征就是您的作品在空間上跨越了西藏,您筆下的人物穿梭于內地大都市與拉薩之間,許多事件也發生在內地;同時,您的作品充滿了現代氣息,這種現代氣息不僅體現在客觀環境,如快節奏的都市生活、眼花繚亂的物質享受,還體現在人物精神觀念方面,如追求個性、我行我素等。我覺得您能有如此的開闊中眼界,顯然與您個人的生活經歷有關,是這樣嗎?
白瑪娜珍:藏族傳統文化養育了一個具有和諧心靈的善良、幽默、智慧的民族,這個民族在人類生命的最高地,創造出獨特的人類文明,然而,當我離開我的族人,在其它地域不斷地穿梭往返,就感到被眾多的文化沖突包圍。當我一次次陷入不同的社會人群,不同的價值取向,不同的生活追求,不同的生命境界,令我倍感孤獨。從這個視角,我仿佛感受到我的族人,在歷史的變遷中心靈的裂變和喪失尊嚴的痛苦------所以,我的寫作,一直在這樣的路上輾轉傾訴。也許以后,我還會在這條路上深入,但我明白,藏族文學,應該從這樣的處境和窄縫中,去往世界文學那充滿人性光明的叢林。
胡:在我的感覺中,您似乎是一個把生活當做藝術,藝術當做生活的女性。在生活中您是不是一個大大咧咧、不拘小節的女人?這種生活習慣是不是對您的創作有一定的影響?
白瑪娜珍:的確,生活是一門應該以畢生去學習的藝術和事業。生活與藝術從來不是對立的,是相互交融不可分割的。我的父輩和族人,情懷浪漫,使每個生活細節無不透散著優雅和精神的芬芳。他們與自然相處的方式、對待生命的態度,博愛的胸懷、獨特的精神特質,把我們的生活升華如史詩一般,在這樣生活的藝術中,我觀念一點一滴,從最細微深入,發揮著女性在寫作中的特長。
胡:您似乎對自然有一種特別的親和感,自然中自由奔放的萬物好像對您有著強大的吸引力。當然這只是我閱讀您作品時的一種體驗。如果這種體驗可靠的話,是否可以這樣理解,這與您在創作中張揚人的自然天性的藝術追求在精神上是相通的?
白瑪娜珍:大自然以博大的愛,恩澤著一切生命。而在世界屋脊,我的族人世世代代與自然親密相處,在自然的懷抱中與其它生命親如手足。對小到螞蟻、微生物都會時刻顧念以及不可見的餓鬼、幽靈,都不忘給予一份關切、愿想和尊重;做到不殺生、與它們共享時空。所以我在散文集《西藏的月光》多篇記述了這樣的細節和感受,我寫下一個個平凡的藏族人,在平常日子里,在生活最細微處,他們精神的光輝,記錄了自己在這樣的民族這樣的文化關懷中,得以在大自然中獲得的親緣感,歸宿感、家園感------
胡:您的豐富多彩的人生經歷是您創作的一大資源。但這些資源只是一種客觀素材,如何轉化成您所希望的藝術成品,還需要一些必要的表現手段。在閱讀您的作品,尤其是小說時,我感覺到您對西方現代主義的一些表現手法還是比較熟悉的。您時常閱讀國內和國外其他作家的作品嗎?您閱讀的時候您更關注它們的內容,還是藝術表現手法?
白瑪娜珍:閱讀時,我首先感受到的是文字。文字是文學的載體,文字不好,再多的故事和思想,就像裝進了一艘破船。
我從十二、三歲開始接觸到外國文學的漢文翻譯作品。文本顯示出的那些不拘一格的敘述方式,具有異國文化特色的故事、人物及思想,給我留下了至深的印象。
胡:有沒有特別喜歡的作家?您覺得他們的創作在哪些方面吸引了您?
我喜歡杜拉斯、米蘭·昆德拉、亨利·米勒和馬爾克斯的《霍亂時期的愛情》、《米拉日巴傳》、《蓮花生大師傳》、《西藏度亡經》、《德蘭修女傳》、《甘地傳》、西蒙波娃傳記、《西藏生死書》、香奈兒傳記、《慧燈之光》、《佛本生故事》以及《我的名字叫紅》和大江健、張愛玲等等還有很多我的朋友們寫的書,一一例舉不完。
我愛看書,閱讀是人生的最美。
除了文學作品,我的閱讀興趣較廣泛,也喜歡時尚雜志、醫學刊物、生命科學、宇宙之謎以及自然科學類、哲學、心理學、佛學類書籍等等都很愛看。很多時候,靈感和寫作的構思從閱讀文學以外的圖書中也得來許多。
胡:您似乎是一個家園情懷非常濃厚的人,這可以從您的詩歌、散文作品中體味出來。對于您的創作而言,家園、家鄉,或者說西藏這塊高天厚土意味著什么?
白瑪娜珍:在這片土地上,人們追求的真、善、美的境界是超越道德禮教的層面的,而來自于關于宇宙、關于生命究竟的深邃智慧。所以,當你在街上跌倒,或是老人在醫院排隊,都會得到熱心的,發自內心深處的幫助和仁愛。而一只狗、一只小鳥在藏地都能夠獲得臨終救度。還有很多比如供“蘇”,是專門點燃香柏,加入糌粑、白糖、酥油、等以食物的精氣和愿想慰籍餓鬼、幽靈等。出家人更是在每天早晨自己滴水未盡前要給餓鬼道和幽靈奉上七滴水作為水供;走路時也不會大幅度甩手,擔心驚擾存在于空氣中的無限存在著的靈識;還有在水里撒甘露丸,在水里印六字真言等,關照水里一切生物、微生物---- 這些數不勝數的儀式和民俗,表面看天真爛漫,實則展現了藏民族的慈悲情懷和眾生平等的生命境界。這樣的文化人群中,博大的愛的智慧和愛的力量,令我充滿了寫作激情。無論我去往何處,都思念著西藏,我的拉薩。那里有親善的人們,有笑容,有人類的文明。所以,我希望通過我的文字和我寫的故事,讓更多人了解那片高天厚土,那里的人們如何與自然相互依存,怎樣尊重和觀愛另類生命、怎樣面對疾病和困境,怎樣在災難面前平靜和保持尊嚴以及如何面對死亡與新生-------
胡:您在您的許多散文作品中提到了您的兒子,能夠感覺到您對他充滿了本能般的愛意,有時甚至給人一種太過溺愛、放縱的感覺。兒子的出生毫無疑問對您的創作產生了巨大影響,您覺得兒子出生之前和之后您的創作有什么差別嗎?
白瑪娜珍:孩子出生前我青春懵懂,不知疲憊。孩子出生后,我背負起了對另一個生命的具體責任,使我的人生變得沉甸甸。但關于人類起源的科學告訴我們,我們都是一個母親的孩子,人類相互間都有著千絲萬縷的親緣,藏族文化與哲學也早已告知我,不僅是人類之間,是所有眾生都有親緣,在生死輪回的路上,都曾做過自己的兒女和父母。所以,當我愛著我的孩子,我力求警醒自己不執于“我的孩子”。當然,孩子的誕生,也使我感受著生命情感中最無私的母愛情懷。無論人類和其它類別的物種,因為母性的愛,得以使一切生命繁衍并存活。從這個角度看,母愛無疑是一切生命情感中最高尚的,是造物主為了保護生命,賜給我們的巨大的愛的能量。
那么對我的創作而言,兒子的到來,也把我的寫作從成人世界引領到了人的本初世界,并伴隨他的成長,我也仿佛進入寫作的倒敘,開始嘗試與他合作寫漫畫圖書。并更加關注當下孩子們的教育和心靈處境。
我希望終有一天,我能開始寫兒童和青少年題材的故事。因為那個世界是那么純真和美麗。
胡: 在您的成長道路和創作路途中,您的父親似乎是一位發揮了關鍵作用的人。從您的描述中可以看出,您對父親充滿了深切的感懷之意。您覺得您父親在哪些方面對您的創作產生過影響?
白瑪娜珍:父親一直鼓勵我學習上進,是我曾經執著于夢想的巨大精神動力。使我自信、勇敢、個性十足。我剛當記者時,父親還年輕,我們父女兩常一起騎自行車出去采訪,爸爸會陪我去采訪。當電視、廣播和報紙有我寫的頭條報道,父親會非常高興。他那時送給我很多關于新聞寫作的書籍,大多是西方的,令我的新聞采寫觀念在那時顯得很前衛。但當我出乎父親的意料開始文學寫作,作為新聞人出生的父親,我從他眼睛里看到了對文學的迷茫。
胡:我記得您在一篇散文中提及您的父親一開始反對您搞文學創作,但在您的一再堅持下也就同意了。父親反對您從事文學創作,您當時是否對父親的良苦用心有所理解?您是如何說服自己的父親的?
白瑪娜珍:當我開始寫作,我的父親始終將信將疑。至今仍在擔心我。我明白,父親他對文學藝術在中國社會中的位置感到擔憂。他擔心我脫離現實走入一條生存的僻徑,另一方面文學也多有在中國的現實社會中淪為一種媚俗。父親的憂慮不是多余的。不過我很堅定。我文學的土壤來自雪域,養育我的是一個追求精神自由、心靈自在的民族,所以,正如我在我的詩歌中寫的:“去愛吧,群山在你的身后,草原永不遷移----”
胡:聽說您母親也是一名作家,母親對您走上創作道路產生過怎樣的影響?
白瑪娜珍:少時,爸爸媽媽、一家人喝茶、探討、爭論的情景給了我最初對幸福的憧憬。母親喜歡寫作,很聰慧,母親用母語寫小說、詩歌。放下家務和瑣碎的生活時,她會顯露出自己富于想象的秉性。記得我初試寫作時,她帶我多次去到田文姐姐家求教,陪我去寺院采訪老僧人。我們也嘗試過用不同文字寫作同一個故事,比如有一次,我和母親一起寫來到我家借宿的一位美麗的康區女子。她在來拉薩途中認識了某個寺院的轉世朱古,并相愛了,朱古臨走前約定三年后來接她,她在我家生下了兒子,三年后朱古果然接走了她們母子,一起去到了印度---我和媽媽一起寫這個真實的故事,但媽媽超現實地把朱古寫成了一個違背諾言的男人,表現出對藏傳佛教體制和宗教組織的批判精神。我則從我夢見她成為康卓瑪開始寫。抒寫著信仰帶給女性的浪漫與美好。父親藏漢兩種文字皆通,他做評委,他偏向母親的故事,父親站在媽媽那邊,那時我很不服氣哈------
胡:與之前的作品多表現、反映城市生存景象不同,您的最新散文集《西藏的月光》開始把關注的目光引向了高原深處。這是不是您開始轉變創作焦點的一個征兆?城市之外的西藏對您來說是不是又是一個開掘不盡的藝術寶藏?
白瑪娜珍:寫作有時令我再回到孤獨的處境。從我的短篇小說、長篇小說開始,我一直展示著這種孤獨。當外部社會從各個層面侵入雪域,城市經濟、技術的發展帶來的猶如一場心靈的瘟疫。但在廣大的藏地,我感到不滅的民族精神仍如日月,光芒照耀著我,溫暖著我。成為我寫作生命的源泉。
但我主要還是寫拉薩,這是我最熟悉的生活。
胡:許多人說西藏是一個能讓藝術家產生靈感的地方。這大概是一種有限的經驗之談,不一定適合每一個作家。對您而言如何在熟悉的地方發現令您心靈顫動的靈感,從而保持持續不斷的創作活力?
白瑪娜珍:從我們出生開始,就從生活點滴中學習著為什么不能亂踩螞蟻,為什么不該欺負弱小殘疾。讓我們懂得,我們人類可以輕而易舉地踩死一只螞蟻,卻沒有能力讓一個比螞蟻還微小的生命死而復活。這個深奧的道理讓我學會恭敬,對一切生命心存恭敬,寫作的靈感因此變得深厚和廣大起來,給予我不斷的創作活力。
胡:現在有許多關于西藏題材的文化、文學現象,洪流之中,難免泥沙俱下、魚龍混雜,您對此有何看法?
白瑪娜珍:大家來到西藏,應該是出于一種向往。之后各自的表達,是屬于各自的。當然,如果想以文學的方式深入一個民族的靈魂,這是本土作家才能勝任的使命。因為,本土作家,是這個民族之魂的構成部分。
胡:您的作品有翻譯成藏語的嗎?根據您的生活經驗,您覺得什么樣的作品可能會更能贏得用母語閱讀的那部分讀者的青睞?
白瑪娜珍:我的作品中,散文翻成蒙文、維吾爾文的有好幾篇,正在翻成英文的有詩歌和長篇小說,但翻成藏文的只有一個很短的單篇散文和一首詩歌。這和西藏沒有這樣的專門機構有關。這不僅在文學,各個領域翻譯事業的滯后,使我們失去了很多及時與世界交流和溝通的權利與平臺。
胡:在當代西藏文壇和藏族文壇上,您是一位創作成績相當豐碩的女性作家。毫不夸張地說,像您這樣就取得一定成績的藏族女性作家還不多見,您覺得原因在哪里?
白瑪娜珍:這樣說我的寫作有點夸張了。現在也有比如格桑曲珍,她很有才華和潛力,她在詩歌、散文、短篇小說等領域的寫作都能帶來驚喜。另外還有很多非常有才華的藏族女性只是中途轉向了其它行業。我今天之所以出了幾本書,還在寫著,是因為除了寫作,還沒有其它事情能做得更好。
胡:有沒有給自己的創作預定下什么目標?
白瑪娜珍:現在創作一本少兒漫畫圖書,之后準備寫完第三個長篇。
胡:對您來說,人生與創作是一種什么樣的關系?
白瑪娜珍:此生好比一次短暫的生命之旅,寫作是對這次旅行的記錄和學習,而這次旅行,因為一路寫作,每個時刻所呈現出的不同,令我更感人生每一寸光陰的彌足珍貴。
胡:作為當代藏族作家,您對西藏當代文學的發展有何展望?
白瑪娜珍:我盼望我們的作家和作品早日走向更廣闊的國度和世界,以自己的文學的獨特性,早日回歸到世界文學的懷抱。展望未來,這是毋庸置疑的。
二 散文創作
(一)五彩斑斕的生命之顏色
胡:迄今為止,您出版了兩部散文集,一部是《生命的顏色》(西藏人民出版社1997年版),一部是《西藏的月光》(重慶出版集團,2012年版)。這兩部散文集中的散文無論在題材上還是在審美風貌上都有一些相同之處,但不同之處也非常明顯。比如第一部中的散文篇幅短小,大多數都是對生活片段和瞬間感悟的記錄與描述,充溢著輕松歡快的情調;第二部中的散文則是洋洋長篇,行文舒緩沉穩,閑淡中隱藏著沉郁,在對平淡生活的敘述中浸染著生命的感悟,同時還溢流著宗教般的悲憫情懷。不知您是否感覺到了這種變化?如果這一說法是可靠的,您認為造成這種變化的原因是什么?
白瑪娜珍:因為歲月的提煉;因為來自民間的學習,因為自然萬象的啟示。
胡:《生命的顏色》是您早期生活經歷和生命體驗的一次集中展示,從那些短小的生活片段和生命體悟中我能感覺到,您對“生命的顏色”有著相當開放的理解,那就是生命不止一種顏色。這種難得的認識與理解,其實是您對色彩斑斕的生活現實的認識與理解。看起來早在創作之初,您就具有了一種辯證的生活觀念和開闊的視野。對于一個作家而言,這是難能可貴的。您是如何做到這一點的?
白瑪娜珍:這可能是一種自然,一種基于民族身份獲得的自然。對生命的認識,是藏民族每個人一出生和終其一生以及生生世世都必須時刻學習、了解和領悟的重要“課程”。
胡:《生命的顏色》中的散文都是短小之作,為什么會選擇這樣一種形式呢?
白瑪娜珍:因為當時的寫作是工作之余,時間不夠用,所以沒有很好的寫作狀態來沉淀和展開,還有就是因為年輕。青春短促,猶若曇花一現,那一時期的作品也如此。
胡:從題材看,這些散文幾乎涉及到了日常生活的方方面面。看起來那個時候,您的創作視野就已經相當開闊了。這樣寫的確能夠讓人看到生活的多彩多姿,但也會留下一些遺憾,那就是缺乏對生活的深入思考,給人淺嘗輒止的感覺。不知您是否認可這樣的看法?
白瑪娜珍:每個時期的存在都有自己的不可取代的獨特性。文學也一樣,為什么遺憾呢。
胡:這部散文中的作品留給我的最深刻的印象有三個。一是深切的思鄉之情;二是樂觀的生活態度;三是輕快愉悅的情感流露。這三個主題的出現大概與您創作這些散文時的生活情狀和年齡有關。在您的記憶里,這段創作經歷留給您最深刻的的印象是什么?
白瑪娜珍:青春時代開始嘗試寫作,使我有機會推開文學圣殿的一扇門,當我懵懂進入,我找到了一個無限的精神世界。從此,那個世界,給我以生命存在的價值感、使命感和由此而生的幸福感。
胡:《生命的顏色》也可以說是對您青春歲月的一個記錄。在這部集子中,我們能夠看到充滿青春活力的您對周圍的一切都感到好奇,似乎什么事情都愿意湊湊熱鬧。但即使是這樣,我任然能夠感覺到那時的您就對自然、靜謐的生活狀態已經情有所鐘,這種情感傾向和生活態度其實正是您在《西藏的月光》中所竭力表現的。大概在什么時候起,您對生活的態度開始明確地傾向于靜謐、自然?對您來說,是否與年齡有關?
白瑪娜珍:記得當記者的時候下鄉采訪,每當路過一個個自然懷抱中,被陽光籠罩的安詳的村莊,我內心就感到分外感動和想往。在村莊里,有一種慈悲、和諧與親善如村前的河流緩緩地永恒地流淌著。村里的山溝里,有個牧人也許是一位有智障的人,但村民們信任他,把多家放牛的工作交給他來完成,他也許口眼亂眨,口吃不伶俐,但他流著鼻涕趕著牛群,一天到晚在陽光中、山坡上樂呵呵地咿咿呀呀唱著歌,非常滿足。他的智障并沒有令他感到不幸和失去尊嚴,這就是西藏的鄉村特有的文明的給予----后來,我帶著兒子終于如愿以償在鄉里住了十三年,嘗到了溪水的滋味,有時間在冬季仔細看水面上結的冰,冰層里奇異的世界以及草叢和樹林里生機四伏的昆蟲、黑夜里山野中繁華的生命-----還有就是人們,鄰里鄉親,鄉親屋頂裊裊的炊煙、青稞地里飄著酒香的勞動的歌;
如果,這樣的鄉村被城鎮化,被毀滅,將成為人類野蠻和愚昧的代表。成為人類文明史中歷史的罪人。
胡: 如果我們以《生命的顏色》的出版為界,把您的散文創作分為兩個時期,那么,《生命的顏色》這一階段的哪些散文是您最為自得的作品?
白瑪娜珍:作為一個寫作的人,我的素養之一是不自得,但要自勉。回顧過去的寫作,從里面我能再看到那時拉薩的雨、自然和那一時期的人們,那一時期的寫作就成為一種緬懷與感念,那個時期寫作的意義和價值,在今天也就才顯露得更多。所以,就文學作品而言,過去的是已摘下來的果實,未來是將要結果的樹,現在的果子正在樹椏上生長。
(二)回歸內心與宗教情懷
胡: 時隔十五年之后,您出版了第二部散文集子《西藏的月光》,就產量而言,似乎低了點。這可能是您把時間精力運用到小說創作方面的緣故吧。
白瑪娜珍:寫作對我而言,是享受生命的過程。所以有時我似乎很長時間并不寫作,似乎寫得很緩慢。我想是因為寫作和萬物的生命一樣,有著自己內在的,自然的規律。寫作的美,就是順應這種自然,與這種自然相和諧。
胡:對比閱讀《生命的顏色》和《西藏的月光》,我感覺到您從一個關注外部世界的年輕人轉變成了一個關照內心世界的“飽經滄桑”者。當然,這種轉變并不意味著您不再關心外部紛繁多姿的現實世界,而是指您在關注外部世事時側重點變了,不再單純描述客觀現實,更在乎表達自己的生命體驗和生存感悟。這與您近距離地接觸宗教有關嗎?
白瑪娜珍:外部世界和內部世界是相互交融、滲透不可分割的。在文學中,沒有純粹的外部和內部之分;每一點,每一個表面都可能是一條獲得全部的路徑。當寫作停留在生活的表層,有一種蝴蝶飛舞的美,當寫作深入靈魂,我們在黑夜中竟看到那么多微小的個體,構架起的卻是陸地和山脈。因此,當我閱讀著法國儒勒米什萊的書《蟲》,我更加感到我的民族教給我的關于宇宙和生命的認知是那么地完美和高尚。
胡: 散文《愛欲如虹》這篇短文似乎給我們傳遞了這樣一個重要信息,它表明您的精神世界正在經歷煉獄式的跨越。在宗教的指引下,您對人生似乎有了新的認識和感悟。這種醍醐灌頂般的體悟,對您文本世界的情感基調和敘述風格產生了不小影響。能不能說《愛欲如虹》是您創作發生轉折的一個標志?
白瑪娜珍:寫作是一種循序漸進。當寫作到了這個當下,就會呈現出這個當下的特點。也許更清雅,也許更濃艷或者是靜默。這里面沒有煉獄,也沒有跨越。就像海,一層層白浪撲向海岸,是因一層層浪層層相擁的結果。
當然,對生命終極價值的探索和思考,是我的信仰給予我的精神特性和文化追求。將始終貫穿在我寫作的主題思想中,通過生動飽滿的細節和故事來表達和訴說。
胡:我覺得您的散文創作可以用兩個比喻來形容。如果說前期的創作似太陽發出的光,情感熾熱,熱度有余而委婉含蓄不足;那么后來的創作則是夜晚充盈的月亮,溫婉而深沉。如果說創作前期的您是一只渴望在天空飛翔的小鳥,那么現在的您則是一粒渴望恒久安駐大地的種子。我不知道這樣的概括是否準確,能否談談您現在的創作心態?
白瑪娜珍:謝謝您如此優美的概括。但前面也說過,前后比較,之后來劃分等級、高低和尋找差異等,這種思維習慣和思維模式不是我所接受的民族教育。當然,我知道您不完全是這個意思。
那么就創作心態而言,什么樣的生活境界,產生相應的創作心態。我的創作心態是,現在到了寫作之旅的中間地帶了,滿懷的陽光使我要求自己滿懷著美和愛,把一路獲得的陽光和雨露,慈悲與幸福化為文章,回報給滋養文學的萬物。
胡:在《愛欲如虹》里,您講述了您的上師開導您的經歷,您認為自己破除了遮蔽在心靈上的迷霧,完全沉浸在了神圣的愛和慈悲的光河里。我知道有些感覺只能意會不能言傳,但我還是很好奇,這是一種什么樣的宗教體驗呢?這種體驗對您來說意味著什么?
白瑪娜珍:我的文字讓您看到愛和慈悲通過智者的播種在心靈里散發的光,這是以文學形式的描述和表達。在藏地,藝術家們通過音樂、繪畫和民間雕刻等等無不在傾訴著這樣的幸福、喜悅和圣潔。這種精神的引領充滿了哲學性、理性和美好性,充滿了對宇宙、對世界、對眾生的精神關懷。對一個寫作人而言,意味著在我的心中,擁有著文化理想的終極存在,擁有超越現實社會的價值體系,擁有超越自我,將自己的生命融入宇宙的深切渴望。
胡:我在您的散文里常常看到“幸福”這一字眼。對您而言,什么樣的人生或生活才是幸福的?
白瑪娜珍:幸福是一種感受,以追求幸福感為生活境界的人們,會更加注重感受幸福,從中培養感受幸福的能力。這種幸福感不是基于欲望的滿足,反而產生于有節制的生活;慢生活、不為滿足膨脹的欲望而快,而勤勞和勇敢------生活在這樣的族群、社會、文化傳統之中,我感到幸福,并感受著幸福感帶來的尊嚴。
胡:您似乎是一個非常感性化的人。您對周圍的人事非常敏感。在別人看來司空見慣的場景和人事往往會使您情動意傷不能自己。這種性格傾向對您的創作可能會有利有弊,不知您是怎么認為的?
白瑪娜珍:人類思維中除了理性外還有太多的其他因素,有語言、詩歌以及各種人類行為和文化。所以,您的分析,我不敢茍同。
胡:在您的散文世界里,只要一觸及到大自然,就會顯露出歡快明亮的色彩,看得出您對那些毫無修飾的自然存在物有著特殊的好感。換個角度來看,是否意味著您對紛紜雜沓的社會感到厭惡和排斥?
白瑪娜珍:前不久,我第一次去甘孜,那是我父親的故鄉。當我心懷父輩關于故土的美麗傳說,一路上卻看到湍湍的大渡河被圈起來停滯了,而被截流的折多河去無蹤影,河道干涸,水里的生物肯定都死了------眼前不由浮現拉薩河被改道時的情景:人們傾城出動,跳到干涸的河灘上救助失去水的魚。人類救魚類的廣大場面令我流淚,然而,這里面并沒有被救者,因為水和魚原本就在一起的,只因出現了劊子手-----所以,當我從甘孜再回到成都,遙望城市那輝煌的燈火、繁華的樓市,便更強烈地涌起一種嘔吐感。城市發展,在那一刻顯得格外野蠻、卑劣、自私、愚昧和虛偽;破壞自然、殺戮人類以外的物種為自己建設的家園,仿佛是一座活動著的墳墓,里面人性正在的淪喪,社會和人群散發著血腥。
胡: 您在散文中講述了許多出家人的生活境遇。對于像我這樣一個非宗教人士,里面的許多景象是無法理解的,當然我能夠尊重這些人的選擇,即使我感覺他們的選擇是那么的不可思議。現實生活中,您也許會遇到像我這樣并不理解那些“怪異”的宗教行為的人,這個時候,您會怎么面對他們的“偏執”?
白瑪娜珍:據說理解的“理”的漢字意來自日本人的創造。即充分感受對方。英文中意指站在對方之下,而非對方之上。但“沒有尊重,就沒有理解,尊重的第一步是平等。而對別人尊嚴的重視就叫做尊重。”所以,當您向我問前面這段話時,我確定您大腦里早有一把傾斜了的尺子。而關于世界三大宗教之一的佛教,“不是一種單純的信仰和普通的宗教,是深廣莫測、博大精深的文化。佛教創始人釋迦牟尼,是當今世界偉大的哲學家、人類學家、教育學家和生命學家,是地球經緯線的創始人-------”所以全藏每個人以及所知的世界三億以上的人類都是佛學真理的虔誠信徒。據說愛因斯坦,最后也謙卑地認為自己是一個“還沒有入門的佛教徒”。所以,您所感到的“宗教行為的偏執和怪異”,一定只是您個人的感性化的認識。
胡:與早期創作相比,您后來的創作對宗教文化表現出了非常深厚的關切。這種關切不僅僅是文字上的直接描述,而且是情感上潛入。這大概是您散文充滿宗教情懷的根本原因。但有一個不能回避的問題是,太多的感情沉入往往會使人迷失理性的思考,從而無視宗教文化中可能存在的消極負面因素。不知您是否意識到了這個問題?
白瑪娜珍:“宗教”是一個心理學詞匯,而我們的價值體系源于信仰。信仰不是宗教。作為一個信仰堅定的寫作人,我追求著人類文明的最高境界:藝術。我的族群賦予我的信仰,使我能警醒自己力求超越自我生物需要和瑣碎動機,投入自己的全部情感,為民族的夢想、為眾生平等的事業向身邊的每一位族人學習,用自己的筆,以美和文學,書寫出他們靈魂的光芒和精神的芬芳。
胡:在您的作品中,世俗生活和宗教生活似乎是對立的。這也是宗教產生之后始終存在的一個現象。就目前的實際情況來看,二者似乎誰也離不開誰,尤其是在西藏這樣一個宗教淵源深厚的地方。
白瑪娜珍:您指的是出家和在家兩種生活形態的關系吧?是指我的作品中,有著共同信仰的專職和非專職人的不同心境吧。當非專職人員夢想成為專職人員,但因必須完成現職、被現職所困-------等等,我寫這樣的情境,因為專職于信仰的生活,是被我們民族認為的最高尚的職業和事業。因己不能,而徒升困惑、無奈和種種心靈的糾結,對這些的表達,成就了文學中的美和人性之美。
胡:家庭倫理之愛是《生命的顏色》和《西藏的月光》這兩部散文集都涉及到的一個話題。從您的文字中,我能夠清晰地感受到,倫理之愛是您生命的一個強大支撐。您在散文中深情地表露了讓人感動的家庭之愛,表達了對這類愈久彌新的血緣之愛的贊美和珍惜之情。請問,在您的創作中,這種家庭倫理之愛占據了什么樣的位置?
白瑪娜珍:藏族人對血親關系、血緣關系并不執著,所以對自家的祖宗、對家族姓氏也不過于重視。一個目不識丁的藏族人,在日常的祈禱中,都在力求消除唯我,所有的祝福和祈禱是為一切生命的,所有的幸福與喜悅也希望能和一切生命分享。在優雅、幽默并具有恭敬心的言行中,您可以感受到特有的民族文化帶給每個藏族人的自我意識,我也一樣。我的家園感因此來自于與自然的親近,我的孩子,是西藏的每個孩子;我感念著今生的父母,也時刻不忘累世中的一切父母------我散文中贊美的家和親人,強調的不是血親,不是家庭倫理之愛,而是愛本身,希望從最小的單位家庭作為一個展示的窗口,再現藏地人們愛的細節和愛的情景。
胡:在你的所有散文中,我非常喜歡的是您講述家庭故事的那些篇章,《刀光劍影》中對慈祥父親對女兒關愛的深情描寫,《光河里的女兒魚——回憶我的外婆》里對外婆生命歷程的深情回憶,都給我留下了深刻印象。《西藏的孩子——愛子旦真那杰游學小記》是我最為欣賞的一篇散文。一個母親的天性盡在那些瑣細煩雜的日常小事中展現的淋漓盡致。看得出您對兒子的那份情意是無比深厚的。兒子的存在對您的創作有過什么樣的影響?
白瑪娜珍:我散文中的父親、外婆、兒子,一個個生動感人的形象來自于他們特殊的民族身份。他們身上擁有著廣大藏族兒女共有的精神和心靈特質。其中,外婆與老鼠的真實故事,在我今天生活的族人當中每天都會有,而我的兒子旦真那杰在山野、田園中長大,他是西藏孩子中的一個。當我抒寫著這一個個我最熟悉的人,我的心里涌滿了對我的家鄉西藏的感激。因為西藏的庇護,我才得以擁有如此的慈父、陽光博愛的外婆;兒子的童心才得以不泯。
胡:在對兒子的培養上,您更傾向于順其自然,這與您在創作中欣賞毫無掩飾的自然之美是相通的。在文學創作中,您盡可以提倡宣揚自然之美,批判矯飾虛偽的人情世故。但社會現實與藝術世界是兩個有著各自運行規則的世界。張揚的個性與充滿約束的社會現實是很難相容的,把理想化的文學審美理念帶入社會現實可能會令人感到失望。不知您是如何認識這個問題的?
白瑪娜珍:過去的十三年,我一直生活在鄉下,過著似乎遠離社會現實的生活。但當我熱愛的鄉村生活逐年被改造、被消失、被發展,我再次搬回到拉薩城。重返城市的懷抱,我驚異地看到,從早到晚,轉經的人流從未間斷,十三年來,我的拉薩,拉薩人竟在城市強制性擴展建設中,堅守著信仰,堅守著民族精神。
世界佛教圣地拉薩,如今,大片的樹林被樓房取代了,大片的蘆葦草潭被開發了,小時候滿街可見的放生羊、野驢、眾多的水鳥都被不見了,但是,圍繞拉薩、圍繞布達拉宮、圍繞大昭寺旋轉的人們卻仿佛高舉著永恒的酥油金燈。這不是理想化的文學審美理念帶給我的虛幻的文學感受,這是拉薩的現實生活,發生在每一天,在每個生活的場面。
胡: 我們順便談談您的詩歌創作。因為沒有收集到完整的詩歌集子,您的詩歌我讀的不多,只是在網上和其他一些選集中讀到過一些。與《生命的顏色》一樣,您的詩歌似乎是您青春足跡的藝術再現。“在心靈的天際”是一個能夠激發讀者想象力的題名。可不可以這樣理解,您認為詩歌其實就是對詩人內心世界的形象化展示?
白瑪娜珍:詩歌是一種境界。是文學中的一種文體,是詩人以詩歌的文體表達出的愛的境界、哲學宗教精神;是詩人在此岸與彼岸之間的歌聲,人性與神性之間的舞蹈,是來自自然懷抱的靈魂再現,是融入宇宙的飛翔。具有“哲學性、理性、普遍性、真誠與美好-----”
但是要想真正領會詩歌是什么,只要閱讀詩,就會心領神會。所以,希望我的新詩集,能夠帶給您一次對詩歌的緬懷。
胡:您創作詩歌的那個時代,詩歌在文學領域還算得上是“有頭有臉”幸運兒,但時過境遷,如今的詩歌已經沒有了昔日的輝煌尊容。作為一個曾經的詩歌愛好者,您怎么看待這種變化。
白瑪娜珍:藏民族是一個擁有宏大史詩的民族,而在西藏民間,詩歌、諺語、民謠多如珍寶。從古至今,對詩歌的熱愛,使這里的每個人,牧人、農人都能脫口出詩。無論過去、今天和未來,藏族人詩歌的情懷永不被泯滅。藏民族因此是一個具有詩意的民族,具有詩歌般的人生境界的民族。所以,在參加廈門第三屆中國詩歌節時,我曾自豪地告訴記者:“沒有詩歌的土地是貧瘠的,沒有詩歌的人民是沉寂的,沒有詩歌的靈魂是荒蕪的------”
胡:您的詩歌給人的感覺清新自然毫無雕飾,與您的早期散文在藝術風貌是一致的,但與您之后的創作卻差異很大。詩歌創作在您的整個創作中起到了什么作用?
白瑪娜珍: 詩歌使文學更美,更具個性,更具一種哲學的意境和反叛精神。所以我偏愛詩歌。2013年,我出版了近年創作的百首詩歌集《金汁》。在這本詩集的開篇概要中,這樣介紹了我的詩集《金汁》:“以當代知識女性的情感立場,以對生活的審美超越、以人類普遍的精神追求,表達了作者對生命、對自由、對家鄉、對愛情的贊美及感悟-----”
我希望我以后的長篇小說,每一章節能以一段詩歌開始,又以一段詩結束一個小章節。這樣才是我最愛的具有藏族風格的長篇佳作。當然,難度蠻大,也許難做到。但在長篇小說中插入詩歌,就像生活中人們抬頭放歌的那一刻,多么美好的境界啊。
三 關于長篇小說
胡:您已經創作了兩部長篇小說,《拉薩紅塵》(西藏人民出版社,2002年版)和《復活的度母》(作家出版社,2007年版)。您在小說中所表現出來的情感基調與散文作品中所流露的情感基調似乎有著很大的差別,盡管在題材內容上二者有許多相同之處。散文關注日常生活里的紛紜人事,但情感沉穩、舒緩;小說也描述日常生活里的紛紜人事,但情感激越哀傷。對比閱讀您的散文與小說,似乎屬于兩個不同作家的創作。不知道您在創作時是否有此感覺。能否談談其中的原因?
白瑪娜珍:
小說創作和散文創作是兩種不同的文體和創作狀態。散文是以記敘真實的生活為主,在寫作時,因篇幅較短,結構不復雜,所以寫起來比較輕松,一般都能一氣呵成。長篇小所就不一樣了。人物都是虛構的,人物的命運在故事發展中會突破草綱。當我經過多年計劃和構思,準備好充足的素材與小說細節,但卻會突然寫出出乎自己意料的章節和故事,所以,我常感到,長篇創作充滿了未知的神秘,令我被激越被感動,難以罷休----
胡:剛才我說您的散文和小說在情感指向上呈現出了很大的差異,也只是相對而言,僅僅是您作品的某個側面而已。仔細研讀這兩部小說,在精神氣質上,它們與您的散文世界里所追求的精神氣息還是相通的。這種相通就體現在小說所塑造的幾個人物形象的人生態度上。在《拉薩紅塵》里,是莞爾瑪和郎嘎薩珍,在《復活的度母》中則是丹竹仁波切。他們走向超凡脫俗境界的人物形象,也是您竭力頌揚的人物。這幾個人物所彰顯的精神正是您所向往的生活境界。談談您是如何構想出這個幾個人物形象的,有生活原型嗎?
白瑪娜珍:很高興您能談到小說里的人物。現在搞文學研究和評論的老師,喜歡構架文學理論,就難免大而空。少有關注細節和人物,但只有細節的挖掘和人物塑造最能展示作家的寫作功底、思想與才華。
《拉薩紅塵》里,莞爾瑪這樣朝圣拉薩的男子過去和現在都比比皆是。他們很清楚自己的人生信念和生命的追求,沒有彷徨,堅定而開朗。郎嘎薩珍也一樣。而現代社會企圖一眛以物質經濟和技術的發展使人們獲得生命中的幸福感,但往往適得其反。快節奏的生活使生活質量下降,金錢和經濟的增長并沒有帶給心靈根本的幸福。這種強制性的發展破壞著我們的傳統生活,使我們失去心靈的平衡和安詳的自然環境。朗嘎薩珍跟隨菀爾瑪以隱遁山野來抵抗這種現實,是我的一種假設和虛構,顯得無奈、無助和虛渺。所以,他們的故事在小說中只能宛如一首哀傷的歌,雖美而凄美,卻缺乏飽滿有力的細節。仁波切就不一樣了,這樣的大成就者藏龍臥虎般在西藏民間,給人們精神的指導和慈悲與關懷。因這樣的人物原形自古到今都存在于我們的現實中,所以寫起來能夠真實把握,能夠將人物塑造得栩栩如生。而仁波切的境界,正是我們整個民族的文化終極理想。
胡:《拉薩紅塵》中塑造了兩個對人生有著截然相反的認識和態度的女性——郎嘎薩珍和雅吉卓瑪,她們兩個的思想意識和生活行為構成了二元對立的態勢。很顯然,這是您刻意而為的藝術建構。這種建構既形成了作品的結構,也完成了主題表達,可謂一舉兩得。從藝術表現的角度而言,在這兩個人物之中,您更滿意哪一個?
白瑪娜珍:我在小說中企圖展示同一個女性的兩種人生,但郎嘎薩珍的人物塑造多有缺憾。因為除了隱遁,直接反抗現實的人和故事很難寫。雅吉卓瑪與命運的對抗我藏在了她對愛情與婚姻的追求中,但寫到她人生最后的出路,我也寫得很模糊,只寫了她從愛情,轉向對事業的追求。一個女子,一個弱者,在一個要求人們物化和拜金的社會中,她對事業的追求應該與她對家庭和情感的追求同樣艱難。
胡:這部小說的故事情節并不復雜,敘述線索也不難梳理,因此在敘述上它并沒有給我留下多么深刻的印象。但它塑造的雅吉卓瑪這一人物形象卻給我留下了深刻的印象。我個人覺得,她的人生經歷和命運遭際基本上很好地完成了作品所表達的審美題旨——揭示毫無節制的世俗欲望對人生的毀滅。從這個人物的遭遇可以看出,您對滾滾紅塵中的世俗欲望抱有一種排斥的傾向。您是怎樣看待這一人物的人生態度和生活遭遇的?
白瑪娜珍:雅吉卓瑪,她追尋的愛情被社會一個個破碎了,但命運的不堪,并沒能奪走她身上,西藏的女兒獨有的心靈的美好和人格的完整以及人性的尊嚴。
胡:相較而言,朗嘎薩珍則是您極力稱頌的人物,因為她代表了一種超然物外,渴望寧靜從容的人生追求。但與雅吉卓瑪相比,這一人物形象顯得有些單薄,因為她在小說中的行為活動相對較少,抒情的成分則比較多,這難免給人一種虛而不實的印象。您在塑造這一人物形象時想讓她承擔什么藝術任務?
白瑪娜珍:她和莞爾瑪是這部小說里一首飄渺的歌,是敘事中的背景音樂,是現實生活中一段哀傷的夢,是我心底遙遠的詩歌。
胡:莞爾瑪是《拉薩紅塵》里的一個關鍵人物,其帶有鮮明的象征意味,他是作為郎嘎薩珍的精神引路者而出現的。但我個人認為,這個人物的概念化傾向特別嚴重,在小說中他幾乎是作為一個抽象符號而存在的。他是一個天生的脫俗之人,出場就是為了尋找寧靜的生活,之后郎嘎薩珍就喜歡上了這位來拉薩朝圣的男人,再后來他帶著郎嘎薩珍不斷地躲避喧囂的世俗生活,走向寧靜的自然。作為一個人物形象他的面目模糊不清,給小說帶來了一些缺憾。您當初是處于什么樣的目的而選擇這樣一個人物來完成敘述的?
白瑪娜珍:莞爾瑪的心靈如同每個藏文化誕生出來的兒女,天生充滿了純潔的光明,并有著自己堅定的精神方向。這不是偶然,因為他的父輩、祖祖輩輩都在追求著這樣的心靈品質。但一方面,我希望莞爾瑪和郎嘎薩珍的故事使小說獲得一種至美、飄逸的詩境,另一方面,這樣的人物與當下現實社會格格不入,他們將遭受的命運我沒有觸及。除了隱遁這種藝術化的逃離,我別無選擇,從而使得這兩位人物缺少真實性和藝術感染力。這是我寫作的處境。同時,在這部小說中,我通過對他們的構想,埋藏了自己對生活的祝福。
胡:作為藝術創作,在這部小說里有兩個問題我覺得處理的不是很好。一是過分直露地表明敘述者的立場,不留余地,這是對讀者判斷能力的忽視;二是把解決人生痛苦的出路指向自然,以躲避現實方式來回避矛盾,可能有些過于簡單。不知您是如何考慮這些問題的?
白瑪娜珍:再讀《拉薩紅塵》,仿佛重回到了那時金色的拉薩。拉薩的金秋里,在瑟瑟秋風中,鋪滿小街的秋葉成群地翻卷著。而迷離、浪漫和唯美的小說意境,藏著那么多動人的細節;以及尚且稚嫩的寫作技巧,難能完美的創作,都成為這部小說鮮明的特色。
胡:作為您創作的第一部長篇小說,它給您留下的最深刻的印象是什么?在創作的過程中最讓您感到愉悅和困惑的是什么?
這部小說里有非常深刻的細節描寫,每每再讀,都感到印象至深。寫這本書是在我鄉下的家里,那時拉薩冬天的陽光夢一般灑滿了園子,讓寫作變得那么美好,讓生活變得沉甸甸和安詳。當時困惑的是,該給這本小說起什么名字好。
胡:《復活的度母》是您的第二部長篇小說。不管是從題目看,還是從題材內容看,這部小說的宗教色彩都非常濃厚,與之前的創作相比,您在嘗試著一種新的審美探索,試圖創作一部“文化小說”。我感到疑惑的是,您為何會選擇“復活的度母”這一題目,因為小說中的女性人物都是世俗之人,而度母則是藏傳佛教中的超凡脫俗的菩薩,是不是另有寓意?
白瑪娜珍:每次寫作,最難的是給作品起名字。而“復活的度母”是以人物“茜洛卓瑪”的名字為小說命名的。因為簡單的直譯,不太貼切,所以我不是很喜歡。但您有所不知,在西藏,人們會給母狗、母貓也起名叫“卓瑪”,非常自然。但如果直譯成漢語就叫“度母”,想象一下,如果聽見漢族人對著貓貓狗狗用漢語大喚“度母、度母”是多么別扭?!這就是文化差異。在我們的文化里,人可以以度母為名,其它一切生命也可以。“茜洛”意為“死還”,原意包含著驚喜與感激。
另外,請不要把我的小說圈入某個概念。寫作追求的是心靈與思想的自由。被界定就感到被圍困。感謝。
胡:在這部小說里,您用不少筆墨描述了人們對死亡的態度。如果從敘述學的角度來看,小說中的敘述者在某種程度上就是隱含作者,由此推斷,我們也可以說小說中敘述者的態度也就是“作者”的態度。您是如何理解“生死輪回”的?
白瑪娜珍:關于生與死的生命教育,是藏民族傳統教育中放在首位的教育。通過家庭、社會和宗教組織、活佛和僧尼階層等方方面面,從孩子一出生就開始了。而例如衣、食、住、行等動物性需要以及社會經濟、技術發展等等層面都在之后。這方面的理念、理論體系和實踐成就已非常完整和成熟,也是藏族文化中最令人矚目的。所以,我在寫作《復活的度母》時,寫到人們的生命觀,是很清楚的。那也是我的關于生命關于靈魂的觀念和認識。
胡:就我個人的閱讀感受而言,這部小說的意蘊不僅僅體現在它對博大深厚的藏族文化的藝術展現上,還在于它非常有力地揭示了生活在傳統意識和現代觀念夾縫中的蕓蕓眾生內心的掙扎以及這種掙扎背后的精神痛苦。換句話說,這部小說毫不掩飾地展現了人性的分裂和存在的悖論。一方面渴望祈求內心的平靜安寧,試圖回歸自然無為的生命狀態,另一方面卻無法抵制外界的誘惑和肉體的沖動,只好在兩者之間做激烈地斗爭,痛并快樂著。當初是出于一種什么樣的藝術動機來創作這部小說的?
白瑪娜珍:談小說,應著眼于小說深入、飽滿、真實、生動的一個個細節。沒有細節,就沒有優秀的作品。而沒有關于小說細節的研究、分析及提問,只會流于平庸和空泛。
寫這部小說,我是試圖把藏族近代以來女性的命運,從這個個例中,展示出故事的獨特性。給讀者一個具有個性的新的閱讀視野,在此基礎上期望達成藝術的共鳴。
胡:在敘述視角上,《復活的度母》延續了《拉薩紅塵》中第一人稱的敘述方式,但《復活的度母》卻有所突破,一開始就讓一個還沒有出生的女孩講述母親懷孕時的感受和胎兒自己的種種感覺,這頗具現代主義奇幻色彩的敘述使作品與傳統的講述方式拉開了距離;在行文中間又不斷轉化敘述視角。這是不是您自覺的嘗試?是不是這種敘述更符合您對這部作品的期待?
白瑪娜珍:當我開始寫作,常常像一匹脫韁的野馬,寫作激發出的野性,讓我突破自己原先的設定,并從小說人物命運的主宰者,落成了他們中的一個。這可能是構成我長篇小說個人風格的一個原因。不過,我覺得還不夠盡興,奇幻和荒誕還不夠,我想要在下部小說中淋漓盡致地去寫。
胡:相比《拉薩紅塵》,這部作品的結構要自然得多,按照故事情節的流程自然而然地把故事情節排列組合在一起,沒有刻意雕琢的痕跡。對于長篇小說而言,結構是一個非常重要的因素,您對這個問題是如何看待的?創作時非常看重這一因素嗎?
白瑪娜珍:《拉薩紅塵》是我的第一部長篇小說,也是第一次嘗試自己喜歡的小說結構。到了《復活的度母》依然不成熟,但已經在倒敘、意識流、時空交錯等構架中比較自如了。寫一本長篇小說前,我是很在意怎么去寫,怎樣敘述,以怎樣的結構展開故事,什么樣的敘事風格和氛圍能夠使小說更具特色和藝術魅力。
胡:《復活的度母》里出現了許多人物,這些人物多數都塑造的富有特色。毫無疑問,瓊芨白姆是整部小說里最主要的人物形象,也是您著力塑造的人物形象,可以說幾乎所有的故事情節都是圍繞她展開的。您在塑造這一人物形象時有沒有生活原型?
白瑪娜珍:有的。
胡:瓊芨白姆的經歷貫穿好幾個時代,西藏解放前——解放之后——文革時期——改革開放之后,能夠感覺到您在這個人物身上寄寓了您對歷史的思考和生命的感悟。在您的藝術視野里,個人的命運與宏大的歷史洪流之間是一種什么關系?
白瑪娜珍:瓊芨和她的姐姐曾生活在安詳的莊園,過著幾乎與世隔絕的平靜生活,但歷史并沒忘記她們。當她的父親參加反革命叛亂并出逃后,歷史的風暴瞬間摧毀了她的一切。出于求生的本能,她和姐姐各自選擇了自己的出路,但此后的人生中,她們個人的命運和家庭仍難逃歷史風云,一次次被狹裹,被選中被沖突被變革。個體的人,女人,就如此被歷史洪流其中。
胡:瓊芨白姆不但是您筆下出現的一個內蘊豐厚的女性人物,也是整個當代藏族文學中不多見的女性形象。在她身上既有民族文化心理意識方面的深厚積淀,也有模糊難辨的歷史蹤跡,還有藏族女性個體命運和人生遭際,更有充滿了矛盾沖突的人性掙扎。對于這個人物形象,您最想讓她傳遞的藝術欲求是什么?
白瑪娜珍:瓊芨本是一個美麗聰慧的少女,但畢生在宿命般的困迫中飽受心靈的蹂躪,短暫的青春和愛情也如一只被折斷翅膀的蝴蝶。很多讀者,尤其是女性讀者讀后落淚和傷痛。讀過這本小說的人不會忘記瓊芨,不會有人愿意那樣的人生再發生在每個人身上。
胡:欲望與宗教超脫不斷交鋒是這部小說的故事所演繹的“真實景象”,最后的結局是欲望把人引向了痛苦的深淵,無情的婚姻、破碎的家庭、放縱的肉欲、痛苦的心靈,在紅塵中奔波的凡夫俗子們只能承受這些現世的苦難。總體而言,您的小說給人一種悲觀主義的印象。通過這種悲觀情調,您想表達一種什么樣的藝術主旨。
白瑪娜珍:悲情與悲憫情懷是文學的境界。
而寫這本書中,我得以以文學再度反省和追索我們心靈的需要以及我們的信仰和追求。但現實社會是否尊重人民的情感、習俗和文化傳統?發展的技術和隨之膨脹的欲望,扼殺的是什么-------
相信讀者自有慧覺。
胡:聽說您正在創作一部新的長篇小說,但愿它是您創作道路上的又一部重要的作品。非常感謝您能接受我的訪談!
白瑪娜珍:感謝您的祝福。辛苦了。
訪談者簡介:胡沛萍,西藏民族學院文學院副教授,南京大學文學院文學博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