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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為小輩,不過幾次點頭之交。打去電話,無人接聽,卻迅速地接到回電,約定見面時間。頭一天,又收到短信:“我們老兩口一起迎接你。老瞿。”
于是,遞過他泡好的龍井,促膝而坐,喁喁交談,談舞臺,談詩歌,談人生,談細碎的過往……話題如漫溢的流水,隨性而快意。情起,分明見他雙目中流動著波光。一切樸素至極,簡單至極。
瞿弦和的一生卻不簡單:出生于印尼,幼年隨父歸國,少小藝術稟賦凸顯,進入中央人民廣播電臺少兒演播組,在中山堂為毛主席獻花,青年時代考入中央戲劇學院表演系,而后,話劇演員、著名主持人、朗誦藝術家。
聚光燈下的他,宛若一顆星,深邃,耀眼。
聚光燈外的他,卻一直在做一個普通人,勤勉,恬淡。
一顆星,一粒塵
見面是在他位于東三環附近的家中。從進入小區到邁進家門,開門的保安、打掃電梯間的保潔、點頭之交的鄰居,“謝謝”“你好”,頷首微笑,彬彬有禮,瞿弦和一個也不怠慢。
這并不讓人意外。和瞿弦和的每一次見面都是愉悅的體驗。
初次見面,他接過名片后隨即留下了自己的電話號碼。名片上的信息顯然被認真地存進了手機,再給他撥去電話,那頭張口便是“小趙……”
他是最受歡迎的采訪對象,不必開場白和措詞,他已粲然而笑,伸手相握,熱情寒暄,而后知無不言,言無不盡,無論論題中心是否與他直接有關。
最驚異于他的好記性,即使不甚相熟,見面也如故知。“我當然沒那能耐,”他露出孩童般的得意,娓娓道來,“人家沖我打招呼,就一定是見過面的,我就拉家常啊,‘你還在那兒工作嗎?’‘是的,我還在哪兒哪兒。’如若不然,‘你現在住哪兒呢’,多聊幾句,總能將對方身份猜個大概。實在不行,就只能主動說抱歉了。”這份善意和溫厚暖人心扉。
瞿弦和既不像“星”,也不像“腕兒”。
晚會聯排,通知的時間總要比實際開排時間早。對于這點時間差,瞿弦和永遠落不下那份心,寧可老老實實準點到達。于是,好幾次排練現場冷清得不像話,他忍不住給夫人張筠英打去電話“吐槽”:“怎么一個人都沒有……”
所謂壓軸、壓臺,都和“腕兒”們有關,瞿弦和卻上來就要求把自己的節目安排在開場。若是碰上年輕演員因故缺席,瞿弦和又總是那個主動請纓的替換者。
擅長歌劇的孫禹忘不了那年剛進煤礦文工團,一次和團長瞿弦和踱步于鑲著各種煤炭標本的走廊上,瞿弦和突然掉轉身來,不無遺憾地說:“你來我們團……就不能演歌劇了。”隨即,又喃喃自語:“不過,你放心,可以大膽到外面去演……不,為了你,我們團也要排歌劇,我去找錢,對,去找錢……”
與他相交多年的同事從未撞上他因工作上的事當眾發怒,“頂多眉頭緊蹙,語疾如風,說完后了事便不再吭聲。”而對于旁人真誠動人的答謝,他漾滿笑意的眼中有時也會閃現淚光。
和瞿弦和談及他的平易可親,他凝神思忖片刻,似乎從沒琢磨過這個問題,似乎它順理成章得根本就不是個問題:“不過是分工不同嘛……”草草收住這個話題。
采訪結束,和瞿弦和一同吃的是他最喜愛的泰餐,咖喱蝦、蜜汁魚、豬頸肉、冬陰功湯,色澤秾麗,異香撲鼻,酸甜開胃。瞿弦和出生于印尼蘇門答臘,夫人張筠英一直覺得瞿弦和一生的飲食習慣都烙上了東南亞的印記。他的靈魂深處,大概也留有赤道熾烈陽光的余溫。
眼前的瞿弦和一邊招呼我吃,一邊大口地喝著冬陰功湯,愜意地吮吸椰汁,將米飯澆上咖喱汁,吃得很香,像個孩子。
知之,好之,樂之
1961年,未滿17歲的瞿弦和被中央戲劇學院表演系錄取,由此結識了夫人張筠英。與瞿弦和相比,張筠英是“老資歷”:1953年國慶在天安門城樓上與毛主席親切交談、合影,電影《祖國的花朵》中楊永麗的扮演者,學習成績也了得,是班上的學習委員。大學一年級期末總結,瞿弦和的發言是:“趕上張筠英,超過張筠英。”同學們一片愕然。二年級時,他的成績已是全5分,全班最優。
對于這個班上年紀最小、雙目清澈、稚氣未脫的小伙兒,張筠英也不得不服了氣:“中戲表演系沒人像他這般記課堂筆記。”
于是,我翻開了這一摞摞外皮兒斑駁、如文物般的筆記本:它們字跡工整,極少涂劃,條分縷析,句句成文,篇篇成章,提綱挈領之詞句用紅筆標記了下劃線以示重點,詳盡程度令人嘆服,卻也令老師“不安”:“每一堂課的每一句話都記錄在案,真害怕哪句話有立場問題喲。”最驚人的是,除了理論課之外,形體課、聲樂課、化妝課等實踐性課程也記錄詳備——上課時記在腦中,下課后整理成文,還用鋼筆細細勾勒出身形、發音器官,無一次懈怠。這恐怕是當今表演系的學生所無法想象、更難以做到的。
摩挲著這些陳年舊物,瞿弦和的話愈發多了起來,語速快了起來,眼睛也倏忽間閃亮起來。他喜歡回憶那些心如止水、一心向學的過往,反而對日后話劇舞臺上的精彩只字未提——比如《趙武靈王》《仲夏夜之夢》《捕鼠器》《特洛亞婦女》《艷陽天》《江南一葉》《特別記者》,比如全國話劇優秀演員“金獅獎”,平壤藝術獎章和國際藝術證書,比如文化部授予的“優秀話劇工作者”稱號……
甚為讓他著迷的,還有那些在他生命中擦亮火花的經典詩文。
文革剛結束,瞿弦和收到了朗誦郭小川詩作《團泊洼的秋天》的邀約。郭小川已離世,瞿弦和專程拜訪了其戰友,希望聽取他們的意見。激情滿懷的朗誦之后,竟是良久的沉默。戰友們沒有對朗誦予以評價,卻緩緩道出郭小川在五七干校遭受的精神上的高壓管制和身體上的重創。瞿弦和這才徹悟,詩歌的前十二行——“秋風像一把柔韌的梳子,梳理著靜靜的團泊洼;秋光如同發亮的汗珠,飄飄揚揚地在平灘上揮灑。……”并非自己理解的對大自然的贊頌,而是意在反襯詩人內心世界的不平靜!瞿弦和的心也愈發不平靜了。在反復揣摩之后,1977年初,他在北京工人體育館為觀眾獻上了這首《團泊洼的秋天》。他至今依然清晰地記得,最后一個字音落下時,全館萬名觀眾響起的那如雷的掌聲,以及一股激流從自己胸中涌上雙眼的灼熱感。
朗誦《大堰河——我的保姆》,瞿弦和沒有想當然地將“大堰河”想象成“河流”“鄉愁”,而是登門拜訪詩人艾青,從作者身世、創作緣起,到每一句詩歌的意蘊,一一求教。艾青后來在一篇文章里寫道:“不知為什么,只要是瞿弦和朗誦這首詩歌,我聽了就激動得想掉眼淚。”
朗誦俄國作家克雷洛夫的寓言《狗的友誼》,兩只狗波爾卡和巴爾波斯突然互相稱呼“奧列斯特”和“庇拉特”,雖然不影響表達,瞿弦和依然過不去心里那道坎兒,向中央戲劇學院的莎士比亞專家孫家琇提出疑問。老教授無限感慨,想不到瞿弦和能為了這么一個不起眼的小問題前來求教。而當老教授從厚重的書柜中翻出各個年代各種版本的克雷洛夫寓言進行詳細解答時,瞿弦和也深受震動。
還有賀敬之的《雷鋒之歌》《三門峽》,柯巖的《周總理,你在哪里》,雷抒雁的《小草在歌唱》,《黃河大合唱》中的《黃河之水天上來》……
有人以為詩歌朗誦不外乎語言表達技巧的展示,所謂與生俱來的音色,所謂抑揚頓挫。瞿弦和卻相信,語言表達藝術里一定充溢著更多東西,比如攝人心魄的情,玄妙精深的理,或偉大瑰麗或悲辛沉郁的歷史塵埃。每當耽溺其中,瞿弦和總是感到自己的心飛了起來,愜意十分。
勤靡余勞,心有常閑
和瞿弦和聊天,顯然無法繞開他的煤礦工人。
在瞿弦和的相冊里,有幾張照片格外醒目:戴頭盔、系毛巾,著工裝、扎腰帶、蹬雨靴,汗水淋漓,污漬滿面。瞿弦和公認生得“西洋范兒”:雙眼深邃、鼻梁高挺、頭發微曲、身材挺拔,在話劇舞臺上飾演歐美貴族總是神形兼備,這樣的瞿弦和穿上礦工行頭,頗似劇照。然而這和演戲無關。在老舊礦區,煤礦文工團演出的地方往往是條件簡陋的井口、食堂,以及礦井下逼仄昏暗的“掌子面”。有些礦道僅容得下一人鉆過,得前面的人拽著,后面的人推著,異常艱苦。這樣的基層演出,大多是沒有攝像機跟隨的。只要無特殊原因,瞿弦和無一缺席。
面對他的黑兄弟們,瞿弦和特別愛朗誦那首《煤啊,我的情人我的黑姑娘》。“你在我的眸子里噼啪作響/你在我的靈魂中璀璨閃光/追尋你是一種理想/逼近你是一輪光芒/煤啊,我的情人我的黑姑娘……”十年來,瞿弦和帶著這首詩走遍了大江南北大小礦區,每當朗誦至最后一句,全場總是沸騰起來,齊聲應和:“煤啊,我的情人我的黑姑娘!”此時的瞿弦和,心中是如此暢快。
人須有生趣才能有生機。
那年,全國開展“三講”教育,準備發言內容的瞿弦和一琢磨,樂了:“嘿,大學的哲學筆記這下派上用場了!”興沖沖地鉆進書房,翻箱倒柜地找出來,挑燈夜讀。
去年,剛退休的瞿弦和與夫人以及兒子一家報團出國旅游。習慣性地提早到達機場,參團人員來者自然寥寥,瞿弦和的“團長病”又犯了,不自覺地點起了人數,令張筠英哭笑不得。
年近古稀的瞿弦和依然心懷一個計劃,要去拿一個飛行駕照,因為他特別喜歡起飛和降落的感覺……
這幾十年里,瞿弦和仍然和當初那個愛記筆記的小伙兒一樣,始終愛動筆,堅持寫“工作日記”,攢下來的小本兒摞起來已有一人多高。退休后的他依然在寫,只不過內容多是紛繁的社會活動,以及內心深處的絮語。
“30年團長生涯結束,放下所有社會兼職的頭銜,在身體狀況許可的前提下,發揮余熱。”
“由做必須做的事,變為做想做的事。”
“無病第一利,知足第一樂,平和第一善。”
……
這一年,活動日程比退休前還要緊湊:為書畫頻道策劃導演了四臺詩會;率中國人口文化藝術團出訪;跟隨文聯赴法國主持《論語》吟誦會,當評委、作講座;參演央視公益廣告大賽頒獎晚會……許多“老毛病”也依然如故,比如《論語》吟誦會的主持詞,不僅熟記于心,還查古籍、問專家,必須字字句句理解到心坎里才算;比如朗誦晚輩新作者的作品,也得前去向作者討教;比如為了這次采訪,埋頭準備了兩頁文稿……
張筠英常嗔怪瞿弦和“一根筋”,做任何事都妥帖到極致,一生都沒閑下來的時候。但她心里也明白,老伴兒樂在其中,所謂“勤靡余勞,心有常閑”——就讓老瞿這樣樂顛顛地忙碌下去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