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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王凱:軍旅文學的血與沙

      http://www.fxjt168.com 2013年09月25日16:13 來源:中國作家網 王 凱
      青年作家王凱在青創會交流發言青年作家王凱在青創會交流發言

        作為部隊作者,軍事文學當然是個繞不開的題目。但我更想說一點自己關于軍隊、關于軍營、關于軍人的認識。因為在我看來,這其實也是軍事文學少不了的那一部分。

        首先,關于軍隊。從17歲進入軍校到現在,我已經在部隊服役整整21年,已經有資格得到國防服役銀質紀念章,差不多能算一個有資格談談軍隊的老兵了。1992年9月,我在西安的軍校參加新訓,發給我們的唯一一件短袖軍裝被汗水和雨水反復浸濕,穿了很久但沒人敢去洗,因為班長沒有發話,而且我們也不知道什么時候會吹哨緊急集合。直到今天,我還能感受到那件發黃發硬的月白色短袖軍裝穿在身上時那種冰涼粘膩的感覺。但那段讓我備感煎熬的日子,后來卻成了我記憶中最為深刻有趣的部分。現在想起來,我們當年的新訓強度,并不比庫布里克《全金屬外殼》里描述的更大,唯一不同的是,我們的班長要比電影里的軍士長溫柔得多。剛上軍校的時候,我對軍隊的一切都極不適應,覺得那是種無處不在讓人痛苦的強力束縛,但后來我漸漸習慣并接受了這一切。我接受了軍隊的生活方式、話語體系和價值觀,因為我漸漸明白,軍隊就是要讓我們學會和習慣服從,無條件服從。而這一點,永遠都是世界上任何一支軍隊都最在乎的職業精神。因為不這樣,軍人就不可能極力去完成種種艱巨的任務,包括在需要的時候去直面死亡。

        對一個部隊作家來說,軍隊不僅決定了他作為軍人的職業和身份,也賦予了他書寫軍營的使命和責任;軍隊在用嚴格的條令條例規制著他言行舉止的同時,也慷慨地給予了他別樣而豐富的生命體驗。而部隊作家只有也必須站在這種看似矛盾的立場上,才有可能更真切地體察關于軍隊生活存在的質地和色彩,也才有可能更深入地探求關于軍事文學寫作的種種維度和可能。何況在這個世界上,沒有哪個行業,能像軍隊這樣與國家興亡和民族命運息息相關;沒有哪種職業,能像軍人這樣把集體使命與個體生命完全對接;當然,也沒有哪種人類行為,能像戰爭這樣劇烈而深刻地改變整個世界和人類自身。從這個角度來講,軍事文學無疑有著最為宏闊又最為精微的創作天地。特別是在今天,伴隨著實現民族復興“中國夢”的腳步,國防和軍隊建設也正在進行新的發展變化,這變化不僅是編制體制調整、武器裝備更新、生活條件改善、兵員結構優化、作戰能力提升,更是軍人思想、情感和觀念的深層改變,而這種內在的、人的改變,也許才是我們這支軍隊所面臨的最本質最深刻的改變。我想,只有積極關注和順應這種改變,今天的軍事文學才有可能找到屬于它的方位和意義。

        其次,關于軍營。和軍隊這個更概念化的名詞相比,軍營對我來說,始終是一些具體的空間。好比我熟悉的那些崗哨和營房,陣地和機場,菜地和豬圈,操場和飯堂。如果說軍隊是愛情,那軍營就是我喜歡過的姑娘,我會記得她們的樣子,頭發或者笑容,哪怕她們早就和我一樣變老。我有一年回到我曾經呆過的連隊,從前的那棟老平房已經變成了樓房,我們原來親手鋪的水泥地坪、親手種的草坪都沒了,但在我腦海里,我的連隊永遠還是我在時的模樣。我剛畢業分去的那個空軍基地,在巴丹吉林沙漠深處。第一次坐綠皮軍列去基地報到,我坐在靠窗的位置上看外面經過的沙丘、胡楊林和陸軍在鐵路沿線駐守的一個個用枕木圍起來的小點號。到站時,我發現我的軍裝兜里鉆進去了小半把細細的沙子。我的單位離基地機關幾十公里,如果我們想去機關,就得站在軍用公路旁攔車。很快我們發現,光靠我們自己是攔不住車的,哪怕是一輛拉羊糞的卡車也攔不住。我們必須帶上一個富有同情心的女少尉,讓她站在路邊,等過路的軍車毫不猶豫地在她身邊停下后,我們才從路邊的芨芨草叢后面跳出來,像公路劫匪那樣一擁而上。

        在當年我呆過的沙漠營區里,沒有理發店、書店、飯館和超市,只有一間黑乎乎的似乎永遠關著門的小服務社,賣的幾乎都是過期的東西,更可怕的是我趕過去買東西時,它往往已經下班了。當然,現在那片營區早已經不是當年的樣子了。那時最受我們歡迎的是那些沒有工作的隨軍家屬,她們從不同的家鄉來到沙漠軍營陪伴丈夫照料孩子,沒事的時候就戴上遮陽帽騎上自行車,在中午和傍晚出現在各個連隊門前。她們的自行車后座上捆著一只紙板箱,里面放著我們需要的煙、飲料和零食。這些騎著自行車的嫂子們構成了我所在那片軍事禁區的全部商業存在。我畢業后先后呆過的幾個部隊,營區都在比較偏遠的地方。最好的一個地方,圍墻外面是大片的麥田,抬頭就能看見祁連山終年不化的皚皚雪峰。包括我后來去過的部隊,像我們空軍的雷達部隊,幾乎所有雷達站都駐守在高山或海島上,城市的繁華與他們無關。但我覺得這并沒什么不好。我一直認為舒適的環境容易消磨軍人的戰斗意志和職業精神;同時也認為荒涼的地方更適合人思考和冥想,因為它更安靜、更緩慢、更單純,也有更清新的空氣、更晴朗的天空和更燦爛的星河。我甚至覺得,每一個遙遠而寂寞的軍營,都具備成為另一個魯鎮、另一個馬貢多和另一個高密東北鄉的潛質,因為每一個軍營都是一個完整而獨特的軍事生態系統,都有著無數等待開掘的歷史、傳奇和不為人知的秘密。

        最后,關于軍人。軍人在入伍之初,其實還只是一堆本色的原料,軍隊的任務是把他們鑄造成毛坯,車銑刨磨、發藍電鍍,然后作為成品發往部隊,從而成為戰爭機器的一部分。這是軍人的職業特點。但無論如何,軍人首先還是人,就像軍事文學首先還是文學一樣。只不過,特殊的環境、特殊的任務、特殊的職業決定了軍人群體所崇尚的特殊品質,比如忠誠、勇氣、榮譽感和犧牲奉獻精神。軍校畢業第二年夏天,還是在沙漠,我的股長家屬來隊探親,他讓我去農副業生產基地幫他買兩只雞,準備給妻兒接風。我問他嫂子來隊是不是很高興,他說,你不懂,其實根本沒什么感覺,一年見這么一兩回,兩個人早都客氣地像是陌生人了。這么多年過去,我還記得他說這話時的口氣和表情,還有他雖然才三十多歲卻已花白的頭發。那時候,我的確不懂,這讓我認定他是個感情淡漠的家伙。但現在我不這么想了,因為我明白,那些簡潔而崇高的詞匯,都來自于基層軍人群體復雜而堅忍的內心。

        我同樣會常常想起自己在四年連隊指導員任期里帶過的那些兵。我和他們處得不錯,所以每年冬天老兵復員以后,我都會有幾天緩不過勁來。他們走后留下的崗位空缺,幾個月后就會被新兵一一頂替,但他們走后留下的情感空缺,卻永遠無法像拼圖那樣被嚴絲合縫地填補。每個兵都是不同的,他們的面孔和靈魂都是這個世界上的唯一。每個人都是不可替代的那個人。越往上走,這些穿著軍裝的年輕人最終會匯成軍事實力統計表中不帶任何感情色彩的數字。而對我來說,他們永遠是鮮活的,不論是過去還是現在,也不論我喜歡誰還是討厭誰。離開連隊十年,我已經失去他們當中大多數人的消息,但他們也許還會在我的小說里重新出現。古人說,千軍易得,一將難求,但我并不這么認為。我始終覺得,這些沉默不言的士兵,才是這支軍隊真正的脊梁,也才是軍事文學永遠的主角。

        這次青創會對我來說,更像是我生命中的一次稍縱即逝的偶遇,因為僅從年齡上說,這也應該是我唯一一次能參加的青創會了。所以當我此刻站在會場里時,已經可以確信,這次短暫而熱烈的相聚,將成為我漫長而深切的記憶。這同時也在提醒我,生命是不可逆的,每個人只能年輕一次,所以我衷心祝愿在座的各位兄弟姐妹,在文學的征途上披荊斬棘、攻城掠地、捷報頻傳。

        王凱,男,1975年生,解放軍代表團代表,小說家。空軍政治部文藝創作室創作員。代表作品有小說《藍色沙漠》、長篇小說《全金屬青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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