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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周曉楓:能量的釋放與延續

      http://www.fxjt168.com 2013年09月25日10:12 來源:中國作家網 周曉楓
      青年作家周曉楓在青創會交流發言青年作家周曉楓在青創會交流發言

        2013年,對我個人來說意義重大,離開文學雜志社,正式告別從事了20多年的編輯崗位。慚愧,當工作壓力大的時候,我曾遷怒于作家,認為他們的勞動方式無需協作,在想象世界里獨自為王,因而缺乏校正系統,容易變得自大、自私、自以為是,即使表面上顯得更具智慧和教養,但骨子里不易相處。我覺得,編輯需要始終的耐心和奉獻精神,它是一種慷慨的職業,而我不具備這種持續的美德,所以只能體驗一時,難以堅持一生。所以,我努力完成身份轉換。當一個朋友得知我成為專業作家后,諷刺道:“按你的觀點,作家有那么多天然缺陷,你應該不屑與之為伍,何必孜孜以求呢?”我給他講了莫泊桑的軼聞。據說,莫泊桑抨擊過艾菲爾鐵塔的丑陋,但他經常要在艾菲爾鐵塔那里用午餐,他看似心口不一的行為招致嘲諷,莫泊桑反駁:“我在這里用餐并非因為喜歡艾菲爾鐵塔,而是因為全巴黎只有在這里,我才看不到艾菲爾鐵塔。”我以此來為自己詭辯,立場上近于蝙蝠般的既禽且獸,也許我很快意識不到寫作者身上的問題,因我不僅身置其中,可能還是毛病最大的那個。

        曾經的微詞只是怨言和氣話,我貶損作家,就像個莽撞少年對暗戀的女孩無以為表,越心儀越要欺負她一樣——因為“作家”這兩個字,在我內心從未祛除魔咒般的光環,我甚至不敢以此身份自居,所以,更愿意使用“寫作者”這個詞來代替,以維護我始終的敬畏。這么多年,天生懶散的我稀稀落落地寫了不多的文字,竟然有幸混跡于作家隊伍之中——此事已時隔半年,坦率地說,我常有范進中舉之感,至今尚未從美夢成真的暈眩中清醒過來。

        重新出發,我已中年。不僅職業發生變化,而且這種特殊時期的體驗,也包括對青春的致敬與告別。那句著名的口號是“青春萬歲”,可是,對現在的我來說,還有什么閃耀得比青春更短暫呢?此時此刻,臺下年輕的臉如此密集,我既有超齡服役的隱痛,也有向德高望重邁出第一步的恐慌。如果說,中年之前的寫作代表夢想和野心,是冒險之地;那么中年之后的寫作意味著寄托和安慰,是精神意義的桃花源。但我想,這不意味著某種退隱和松懈,我需要解決的,是持續釋放寫作的能量。把需要激情的寫作變為一生的相守,當我與文學的關系由戀愛轉入婚姻,我必須考慮自己的責任與未來。

        不可否認,人在早年成長是最迅捷的,假設回望源頭,每個人在九個多月的時間里,從受精卵變成基本成形的人類寶貝,我們的身體會增長5000多倍,那才叫真正的日新月異。越往后,人生的新陳代謝速度越慢。無論衰弱或慈祥,想起這些原來風馬牛不相及的形容詞正圍攏過來,讓我難免心懷悲傷。

        舞蹈演員或運動員,一旦過了頂峰,體能必然隨年齡呈拋物線下降……幸好,寫作不存在歲月這樣的威脅。就像響尾蛇,在到達成熟階段之前生長得很快,一旦成熟,速度要慢得多,但它終身從未停止生長。作家不能修改身份證的年齡,可他能夠通過自己的筆延續自己的青春與力量——所有的經驗都可以財富般積累,就像響尾蛇積累時間賜予它的每個鱗環,由此發出的聲音卻更令人尊重。

        所以,我們不應以生理標準來進行絕對的劃分。有人整天工于心計,忙于應酬和盤算,那么無論他處于怎樣的年齡,其實早已作別青春。塞繆爾·厄爾曼的短文中寫道:“年輕,意味著超越羞澀、怯懦和欲望的膽識與氣質,而60歲的男人可能比20歲的小伙子更多地擁有這種膽識與氣。沒有人僅僅因為時光的流逝而變得衰老,只是隨著理想的毀滅,人類才出現了老人。歲月可以在皮膚下留下皺紋,卻無法為靈魂刻上一絲痕跡。”很多時候我們愿意探討神的法力,卻很少談到神的年齡——不言自明地,我們把神理解為結合了青春能量和年邁經驗的統治者。其實,無論誰,只要結合了少年的激情與老者的智慧,都會擁有超越凡人的奇跡力量。

        況且,文學提供著秘密保障。一般情況下,能量的釋放過程也預告即將開始的能量衰減,甚至情感上的爆發力也容易帶來迅速的消耗,但寫作的釋放可能象征更大的能量儲存。因為隨著寫作的進行,人的感受力、發現力、表達力都能夠得到一定提升,從而可以捕捉來自大地、世相以及靈魂的更多信息,能夠讓我們的內心收獲更豐沛的體驗……一切,如同種粒的釋放,既是某種告別,又在醞釀更遼闊的春天。

        當然,口號只代表態度,不是解決問題的手段。我知道自己嚴重的弱項。長期以來,我只會寫散文,對小說家和詩人懷有因敬畏而產生的怯懦;僅就散文而言,又相對風格凝滯、僵化,缺乏足夠新意,尤其到了中年這個階段,我尤難突破瓶頸。有些批評家為我指點迷津,說我之所遇,是因為散文本身的局限,或者把散文當作附屬文體,是創作詩歌和小說之外的閑篇,或者說,散文根本就是一種老年才適宜開展的文體——雨過天晴才有云淡風輕,滄桑歷盡才有資格笑談從容,才能信口信腕,我手寫我心。我沒嘗試過其他,只圍繞著一種文體打轉,所以我的散文必將是“童子修道不成仙”,道路越走越狹窄。

        對這種論調,我心生質疑和對抗。假設,散文真的全由老人家來創作,那它才成為一種老者的專屬文體呢。我承認,散文既不會像詩歌那樣享有榮譽的高度,又不像小說那樣嫁接影視而帶來世俗卻實在的效益,散文容易淪入孤芳自賞的寂寞。既然我沒有多子多福的創作本事,只剩散文這唯一的女兒,我會因為這個孩子的容貌和心智不夠出色,沒有輝煌的明天而嫌棄它嗎?不,我不會減少我的愛意,反而更樂于去珍惜和呵護;我愿把自己殘剩的用青春概括已經矯情和勉強的那么一點繼續青春繼續給予散文,對散文來說,我但愿自己的熱愛如果并非禮物的話,至少也不形成干擾。

        現在幾乎人人都會寫散文,它沒有入門難度。不僅散文,今天的文學已失去許多曾經的光彩。那么寫作者將如何選擇?德國的詩人兼學者恩岑斯貝格做過分析,他以放入水杯中的一片白色而易碎的消食片為例,以此作比文學制度。

        “制度溶解了,但它并沒有消失。制度依然存在,但它不再引人矚目。它均勻地彌散于水中,作為溶液和分散質,它繼續存在。它的密度衰減了,換來的是它的遍在。……文學過去的特權和特殊的功能像阿爾卡牌消食片一樣溶解了。詩到處擴散,融入報刊、流行音樂和廣告之中;其詩質不盡如人意,這一點無關緊要。……文學已落入社會化的漩流之中。文學并沒有死亡,它流布四方。文學的社會化導致了社會的文學化,要探討它,作家肯定無能為力。”然而,恩岑斯貝格提醒我們注意一個細節:如果仔細觀察,我們就會發現杯底有一層白色沉淀物,即原有濃縮品的頑固殘余。這層殘留物成功地抵抗了溶解。與化作溶液的消食片主流相比,這些殘余或許微不足道,但這正是留給作家的、他人所無法剝奪的沉淀物。

        處于青年與中年的交接地帶,我愿用這段話不斷提醒自己:在漩流中不被瓦解,努力保持一個寫作者的寧靜、獨立與尊嚴。

        周曉楓,女,1969年生,北京代表團代表,散文家。北京市作協專業作家,代表作品有散文集《上帝的隱語》、《鳥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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