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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王安憶:在同一時代之中

      http://www.fxjt168.com 2013年09月24日22:54 來源:中國作家網 王安憶

        在這樣的盛會上發言,我既感到光榮,同時也感到困難,我說什么好呢?照理應當說些鼓勵的話,可又覺得我自己才是更需要鼓勵的,寫作了這許多年,難免會感到疑惑,時常問自己,寫作究竟是為什么?寫作又究竟是什么?寫作的越久疑慮越深。最初時候的猛進,在日復一日的勞動中消退,單純的激情也在平息,隨著操縱這一職業的熟練,創造的欲望也在降低,仿佛得了職業病,就像王蒙老師在他的小說《組織部來了個年輕人》里,那個資深的布爾什維克劉世吾說的:“炊事員的職業病是缺少良好的食欲”,順便說一下,生活中的劉世吾真是多,隨時可遇。寫作者也有職業病,我想就是虛無主義,我們終日都在思想和表現,生活應該是什么樣的,人應該是什么樣的,我們用文字在紙上企圖建立一個虛擬的世界,結果是將自己都變成虛擬的了。在這個離開年輕卻又沒有完全覺悟的年齡里,實在是低沉的,讓一個沮喪的人來鼓勵你們,能說出什么有力量的話呢?

        那么,就談談我的經驗,是不是能對你們有所貢獻,這個主意卻帶來新的困難。我們的經驗看上去果然是與你們的很不同,但不同的這一部分很可能會使我們像個“九斤老太”,想想自己年輕的時候,對年長者說話多么不耐煩啊,“陳谷子,爛芝麻”就是用來形容老經驗的,反過來,“不聽老人言,吃虧在眼前”的說法,且像是一種恐嚇,脅迫著人們來聽自己絮叨,我也不希望變成你們討厭的人。而在另一方面,我們的經驗其實和你們的似乎也沒什么大不同的,無非是挫敗,迷茫,焦慮,犯錯誤。情節和細節也許不一樣,可內里的實質卻是相近的。有一部青春片的名字很有意思,叫作《那些年,我們一起追的女孩》,“那些年”三個字取消了所有時間上的差異與隔閡,真是的,誰沒有追過或者被追過呀!這個話題就也被否掉了。

        然后,或者,我們一起來討論討論寫作的技術問題,就是說,怎么才能寫成一篇好作品,在我,就是好小說。這些年,我在復旦大學中文系開課教授寫作實踐,積多年的教學,大概可以說些什么。然而,在這里我不得不向大家坦陳,真正的寫作是無法教和學的,小說課堂更多的是施加某種影響,使學生們對文學建立信任和親近,這也是我所認為的文學教育。我從沒有期待課堂上誕生一個作家,因為作家是需要天賦的,當然,有了天賦還要刻苦用功,但刻苦用功不也應當算在天賦里面的嗎?和任何一種天賦一樣,寫作自有它特殊的需要,它要有超凡的想象力,就是我方才說的,想象生活和人應該是什么樣的;而這想象又不能太離譜,不能將生活變成神話,人變成超人,生活還是生活,人還是人,所以,就要有對生活和人深刻的認識;接下來,我們要把想象中的生活、人化作文字,文字是一樁神奇的物質,它平凡到家用的流水賬都是靠它記錄,它又高深到哲人用它來建立著述,一方面它具體到日常的應用,另一方面它又是如此抽象,你說為什么一撇一捺要叫作“人”,“人”字攔腰一橫要叫“大”,“大”上再一橫則是“天”,“天”這個字就復雜了,不止是指實有的“天”,還指向自然大塊的規律法則和約束。這就是寫作者的工具,不是以手的靈巧,而是以心和腦的靈巧,不知經過多少時間的進化最后僥幸得到的才能,從何教起呢?

        盡管有這許多為難,可是既然已經站在了這里,我就必須將發言堅持到底,我能不能談些感想?在今天的日子里,很自然地讓我想起多年前我參加青創會的情景,那是一九八六年末或者一九八七年初,開幕之前,在工人體育館舉行一場文學晚會,由我們自己發起和組辦,總導演是張辛欣,她寫作的《同一地平線上》引起極大的反響,現在她定居在美國,但還繼續著漢語寫作。記得開場部分是三代作家亮相,第一代冰心先生以一束追光象征性地到場,接下來是張潔,她可說最早恢復個體在文學里的合法地位,開啟新時期文學又一重帷幕,第三代的代表,就是我們中國作家協會的鐵凝主席,她是知青作家中間最年輕的一個——晚會中,而知青作家則是八十年代的年輕人。看起來,人和事還是在變化,而且變化很快,可作家不是永遠都在跟蹤著變化中不變的,我們稱之為“永恒”的性質!那一個晚上的年輕人已經不再是年輕人,常常會有人說:我是讀你們的書長大的。這話一方面讓人感慨時間過去很快,都有人看著我們的書長大了,另一方面呢,又覺得事情并不應該如此,因為傳統并不是在二十年、三十年、甚至五十年形成的,它不止是一本或者幾本書,而是一脈思想,“讀著長大”的應該是更久長深遠的作家和書,比如曹雪芹、比如托爾斯泰、比如魯迅,那也是我們正在讀著并且成長著的。事實上,我們和你們,是在同一個時代,呼吸著同一個天空下的空氣,經歷著同一個歷史,用當年的總導演張辛欣的說法,就是在“同一地平線上”,創造著同一種傳統。那一年的青創會,在我個人還發生一樁重要的事件,那就是與蕭軍先生見面。在一個晚宴之前,有人領我去見蕭軍先生,在場的還有駱賓基老師。重要的不是和老師們說了話,又得了他的簽名本,而是面前的人,是和蕭紅共同生活,互相參與命運的人,是親耳聆聽過魯迅的教誨,扶過先生的靈柩的人,是“五四”新文學發軔的親歷者,我們今天所寫作的小說,自然有中國小說的影響,但更是得“五四”啟蒙主義的精神,是他們,將中國小說從《海上花》《目睹二十年之現狀》《何典》等等,對現實的沉溺中引領到人生和理想的嚴肅面對。和蕭軍先生面對面,分明是在經歷著一個歷史,隱藏在日常生活后面,卻提升著日常道德原則的歷史。今天,不僅是蕭軍先生,駱賓基先生,連同輩人史鐵生也成故人——史鐵生,在那個文學晚會上也沒有到場,他覺得坐著輪椅上臺也許挺有舞臺效果,但這樣的戲劇性,不合乎他的也是文學的本意,所以只是播放了事先的一段錄音,他的話我還記得,意思是歷史承擔了責任,路還是要我們自己走,八十年代正是一個批判和反思的年代,他提出了自己的責任。史鐵生走了,還有路遙,鄒志安,王小波,陸星兒,趙長天……我們這一代的人都有人進了天國,可是還沒有來得及建立一個傳統,所以,千萬不要再說“讀你們的書長大”的話,我們的書并不足以使你們長大,再有二十、三十年過去,回頭看,我們和你們其實是一代人。文學的時間和現實的時間不同,它的容量是根據思想的濃度,思想的濃度也許又根據歷史的劇烈程度,總之,它除去自然的流逝,還要依憑于價值,我們還沒有向時間攫取更高的價值來提供你們繼承,所以,還是和我們共同努力,共同進步,讓二十年三十年以后的青年能真正讀我們的書長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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