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還有不到一個月的時間,美國紐約林肯藝術中心音樂廳將舉辦葉小綱個人交響作品音樂會。這也是新中國成立64年來,首次由美國主流交響樂團專門為一位中國作曲家舉辦的專場音樂會。這場音樂會,由教育部、國務院新聞辦、中國文聯、中國海外交流協會、北京演藝集團與底特律交響樂團共同主辦,其規格之高,為近年來所罕有。
葉小綱為音樂會取了一個響亮的名字——“中國故事” ,美國之行將是其用音樂“講述”中國故事的第一站。北京演藝集團日前與葉小綱達成戰略合作關系,將在未來5年間,用商演的方式運作葉小綱“中國故事”交響作品音樂會的全球巡演。其起步點,便是紐約林肯藝術中心。9月22日,著名美籍華人指揮家胡詠言將領銜執棒美國底特律交響樂團、紐約合唱團,攜手享譽世界的小提琴演奏家林昭亮、加拿大女高音歌唱家Meash a Brueggergosman,中國歌唱家石倚潔、袁晨野等國際著名藝術家同臺獻藝。屆時,美國紐約各界知名文化人士及社會友好人士將出席并觀看此次演出盛典。
紐約林肯藝術中心是世界音樂舞蹈藝術的標志性舞臺,也是美國最高級別的藝術演出場所,歷來為世界音樂家所向往;時至今日,出現在這個舞臺上的中國藝術家并不多。在這個舞臺上展示中國音樂作品和中國文化,其對于中國文化軟實力展示、中華文化世界傳播方面的意義不言而喻,同時也標注了作曲家葉小綱在國際音樂界及學術界的重要位置。
早在2005年,葉小綱就攜自己的《大地之歌》(第一版)在林肯藝術中心首度登臺,并取得了極大的成功。2009年起,他的《羊卓雍錯》 《馬九匹》《納木錯》等作品陸續由美國茱莉亞樂團在林肯藝術中心進行演繹。此次葉小綱的音樂將再度在中心的艾瑞費舍音樂廳登臺,包括《最后的樂園》 《大地之歌》和《喜馬拉雅之光》等。作為專場音樂會最重要的曲目,大型交響序曲《喜馬拉雅之光》還將于林肯藝術中心舉行世界首演。這部作品曾于去年榮膺美國古根海姆基金會音樂大獎,而葉小綱則是唯一獲此殊榮的中國籍音樂家。值此美國行前記者專訪了葉小綱。
“我的音樂表達了一個中年男子尚存的一絲對世界的勃勃雄心”
記者:從《最后的樂園》 《大地之歌》再到《喜馬拉雅之光》 ,從創作時間來講是從先至后,而從演奏規模來講也是從單樂章到大體量,從中國樸素的農村生活經歷的講述到走向世界看萬象所獲得的心靈啟示的深度與廣度,這是不是您創作以及選曲時的一個思考?
葉小綱: 《最后的樂園》創作于1993年,是我受香港市政局委約,以中國農村為題材,為小提琴與管弦樂隊而創作。創作的本意與我的生活有關。在我的童年和少年時期,我與我的家庭幾乎從來沒有過幸福的時光,那是中國的“文革”時期,不僅我與家人都受盡屈辱,甚至為了一塊餅、幾把蔬菜,我也要天不亮就去排長隊購買,很多時間是無功而返。我從童年開始就從來沒有認為生活是幸福的,人生就是受苦,這個概念從來沒有在我腦海里消失過,至今如此。我青年時代曾在安徽農村生活過一段時間,并從事艱苦的勞作,中國農民生活的困苦遠遠要超過我的經歷,當他們死亡后,全村人仿佛慶幸亡者終于逃脫苦海,為他的新旅途舉行隆重的歡送儀式,白色喪服的送葬隊伍有時有幾里長,行走在莽莽蒼山之中。我想我的一生也會如此,把痛苦留給塵世,最終應該一身輕松,邁向幸福而未來的天堂之路。這部作品是將中國本色音樂與西洋管弦樂隊結合,詳盡地描繪了中國農村的時代面貌與作曲家本人的心路歷程,有濃郁的民族地域色彩。
記者:馬勒的《大地之歌》在全世界范圍享有盛譽。它的歌詞主要基于德譯本的中國詩詞,是詩人貝特格根據唐朝幾位大詩人的詩歌的“再創作” 。您的《大地之歌》靈感源于何時?又是怎樣一種不同的表達呢?
葉小綱:我從小喜愛詩詞,其美麗深邃的中文表達從小就給我留下了深刻的印象。當我知道馬勒用的是這些唐詩做的《大地之歌》時,音樂感覺與我兒時對詩歌的印象完全不同。幾十年后,當我有能力為這些原詩來作曲的時候,我首先想到的是原詩用中文演唱出來時的旋律語調應該是什么樣。這幾首詩歌的表達意境完全不同,第一首充滿瀟灑的人生豪情,第二首表達了少女的羞澀情愫,第三首是一位被侮辱與被損害的女性控訴,第四首表達的卻是位有錢的公子哥對世界的玩世不恭,第五首是男性對人生莊嚴的世界觀表達,最后一首,是對人生的大徹大悟。我想我與馬勒不同的是,對我而言,馬勒的音樂充滿了對人生的幻滅和對神秘天堂的憧憬,而我的音樂則表達了一個中年男子尚存的一絲對世界的勃勃雄心。
記者:再談談這次將全球首演的《喜馬拉雅之光》 。其實從《地平線》開始, 20多年來您一直堅持西藏題材的音樂創作,這其中的歷程可否與我們分享一下?
葉小綱:我去過西藏5次,包括一次去尼泊爾的釋迦牟尼出生地藍毗尼。我從1985年就開始做西藏題材的音樂作品,我要為西藏的九大圣湖都做一首室內樂,現在已經完成了6首,分別來自世界各地的委約。我還為西藏歷史上著名的六世達賴喇嘛倉央嘉措寫過一部舞劇,描繪了他傳奇的一生。另外還有兩首管弦樂作品《地平線》和《西藏之光》以及幾首描繪西藏美麗的經幡與冰川的室內樂作品。西藏之美是沒有到過那里的人永遠無法想象的,雪山如此靜寂,湖水冰涼清澈見底,碧藍的天讓人相信天堂會存在。西藏的古典音樂充滿了莊嚴和神圣,藏族群眾的生活方式是安詳而非娛樂性的,他們祈求未來的虔誠精神令我致以一生的敬仰。 《喜馬拉雅之光》正是從一個獨特的角度切入主題,深入探討了生與死、精神與物質、瞬間與永恒以及生命的本源與終極意義,強調精神與心的力量,也是在追問人類的精神家園和對生命的深切關懷。
“似有一條金色坦途通向遙遠的水晶宮,那里最美的人生在召喚”
記者:您的父親葉純之與李瀚祥、胡金銓并稱“香港三大才子” ,一生創作了100多部音樂作品,還參與創建了上海音樂學院音樂美學教研室并出任主任。他的《音樂美學導論》是國內第一部音樂美學專著。出任香港音樂專科學校校長后,又在香港作曲及理論界發揮了重要作用。可否談一談父親對您從事音樂以及作曲事業的重要影響?
葉小綱:我父親的一生遭受了極大的不公正待遇,但無論作為一位父親還是作為一個優秀作曲家、音樂教育家、翻譯家或知識淵博的學者,他都是一個偉大的人。他幾十年忍辱負重,為國家事業和家庭都做出了偉大的犧牲,我父親為人善良,音樂那么溫暖,教育如此循循善誘,心念天下,魂系蒼生,體現了中國知識界最優秀的個人品質。他永遠是我最敬仰的人。
記者:您出生在音樂世家,但是成長經歷挺坎坷,在“文革”時下放農村,回城后又在工廠里做過6年鉗工,即便在那樣的環境里,都沒想過放棄音樂嗎?
葉小綱:音樂有時候真需要你有干這一行的天賦,還有就是在那個貧瘠年代,我心里非常清楚,只有做音樂,才能改變自己的命運和人生。我自小就夢想以音樂為職業,展示自我,表達世界。“文革”期間,家里特別困難,鋼琴也被抄走了,好不容易弄回來,因為練琴吵,當時家人為了讓我彈琴,都只好到陽臺上去做事。我是1977年恢復高考后中央音樂學院第一屆大學生,記得特別清楚我當時參加作曲系考試的作品叫《風景畫》 ,也許有特殊氣質,老師二話沒有就把我招上了。當時中央音樂學院作曲系在上海只招5個人,卻有500多人報名,全國當時預備招10個,但最后招了31個人,因為實在太多人了,整整十年,耽擱了太多。
記者:應當說77、 78級在整個中國教育歷史上都值得重重書寫一筆,因為實在涌現了太多的人才,這些人才后來都是社會各界的中堅。從1981年首次舉辦個人作品音樂會開始,您的音樂生涯逐步走向輝煌, 1987年,獲美國伊斯曼音樂學院獎學金赴美留學,至此開始接受世界各地的委約及參加各類型的國際性藝術活動。您最重要的專業積累是不是在中央音樂學院學習的那段時光?赴美后為何選擇回國發展?
葉小綱:其實5年大學的積累也是很長,很豐富的,可以說沉淀很多,坦率地說,現在看那時的作品很不成熟,但當時整個文化太貧瘠,所以比較容易出來,沾了“出名要趁早”的光。留學對于我們“文革”后第一代大學生很重要,因為我們缺了太多,所以留學不光是專業積累,更是人生積累,經歷成了寶貴財富。許多留學回國的人現在幾乎都成了社會中堅,這是由于“中國特色”形成的。現在的留學生我相信他們將來很多人會選擇回國發展,因為這里畢竟是你的國家。我的情況有點不同,我回國20年,從10年前開始又陸陸續續在美國音樂界形成自己的影響,現在又再回去殺一把“回馬槍” ,開這樣規模的音樂會。
記者:大學時代在您心中現在是怎樣的記憶呢?
葉小綱:我看自己大學時代的照片,眼神特別清澈,表情特別單純。盡管那時很清貧,但精神上相當愉悅,似有一條金色坦途通向遙遠的水晶宮,那里最美的人生在召喚。那時天空特別藍,潔白云朵在天空飛馳,心中蕩漾著要寫的音樂,這當然是人生最燦爛的時光,這是每個充滿理想的年輕人應會經歷的。前一陣為了拍音樂會廣告,我拍出來的照片簡直沒法看,那么沉重與滄桑,想裝都裝不出來。這說明現實中的丑惡確實影響甚至傷害了我們每個人。
“我只是把握音樂創作的規律,音樂有它自己的抽象走向”
記者:北京現代音樂節在您的推動下已走過11年了,非常不容易,每一年都在努力做一些嘗試和創新,盡量保持它以學術為基礎,對現代音樂的推廣和解讀,猶如北京國際音樂節,您對于北京現代音樂節,對于在中國推廣現代音樂還是有很多思考的。可否談一談您對音樂節未來發展的思考?
葉小綱:坦率說感覺心力交瘁。每年辦完我心里都對自己說,明年再辦,我就是個大傻瓜、王八蛋。然而到了來年,因為身不由己,只能硬著頭皮繼續辦下去。大家覺得這個音樂節很成功,為中國音樂發展作出了貢獻,培養了一大批音樂愛好者與青年音樂家,為中外音樂文化交流做出了努力,功德無量,等等。但誰也想不到我要遇到多少障礙和艱難險阻,簡直是一場人生抗爭,覺得自己快要堅持不下來了。也許這一天快到了,就是我宣布:“再也不干了” 。
記者:北京現代音樂節“青年作曲家發展計劃”很有意義,國家大劇院這兩年也開始青年作曲家扶持計劃,但是為什么現在很難看到好作品也很難有年輕的優秀作曲家跳出來,難度在哪里?
葉小綱:我在教學過程中希望學生能夠意會到我的一些“暗示” ,這種暗示有時候用語言是無法形容的。記得我當學生的時候,經常會給老師驚喜,這是實話,而現在的學生給我的驚喜卻不多。社會喧囂,人很盲目,與我們那個時代差別很大。當然每個時代有每個時代的生活方式,不能說現在就比過去差,我只是希望年輕人能多花時間學習,想些哲學問題、人類社會發展的終極問題、社會本質問題。我覺得有時網絡上對國民整體素質狀況的批評是有些道理的。比如前陣輿論形成“80后”一說,意思是“80后”會是我們社會發展的一種希望和擔當。但是多年過去了,我覺得“80后”這一代沉默了,很遺憾。我沒有看到太多出色的“80后”在推動社會全方位改革,和在文化、教育、科技、藝術、法制建設、經濟建設、思想理論建設等全方位領域的人才豐收,那么“90后” 、“00后”呢?我國全體公民能有機會看好他們嗎?當然,我有些悲觀,我希望是自己的眼界狹窄了,寧愿是自己落后于時代。
記者:您曾經在接受采訪時說過,在創作上冼星海和丁善德對您影響最大,為什么?
葉小綱:真正對我影響大的是貝多芬、瓦格納、巴赫、勃拉姆斯。他們是音樂至圣,人類精神世界的至高無上。冼星海對我的影響,主要是他在西洋作曲技法中國化的成就。從廣義看,貝多芬、瓦格納、冼星海是民族的,他們所表現的民族英雄主義的悲愴、壯麗、憤懣和倔強卻是全人類的。我是期望自己能對貝多芬、瓦格納英雄主義和冼星海旋律主義有些繼續,只是期望而已。我國當代音樂家的前輩們都是經歷將西方音樂風格、技巧引入自己的創作,結合民族音樂的魂魄,最終形成自己的特點。
記者:如何表達葉小綱的創作風格?
葉小綱:或許是成長歷程和多元文化背景使我的音樂有些特別之處。我的音樂創作,一般不會把個人情緒放進去,我只是把握音樂創作的規律,音樂有它自己的抽象走向。聽眾不會覺得我是一個憤懣的人、浪漫的人,不會覺得我是一個憤世嫉俗、呼天搶地、對時代心懷不滿的人。音樂就是音樂,她有發展的自我規律,她是美麗的、美好的、天真的、勵志的、溫暖的,能濾去世間的塵埃,將撕裂的心胸撫平,縫合滴血的創傷,把人世間的悲傷稀釋,為絕望的靈魂重塑信心,讓我們的心胸變得寬容與仁慈,永遠鼓舞人心。我希望自己的音樂能凜然綻放于中國文化的天空,發出高質、獨立、有擔當、無愧于歷史與時代的聲音,為后人留下時代美好的記憶與特色。
記者:最后談一下您對這次赴美音樂會寄予什么樣的反饋與期望?
葉小綱:我不會寄予什么反饋與期望,或想怎么著。美國專業樂評人對我的介紹寫得非常好,我很感動。美國音樂界很公平,好的就表揚,差的就批評,人人都有獨立觀點,直言不諱,這是我最喜歡的狀態。我個人很隨性, 20年前突然決定回國,現在又大張旗鼓回美國開音樂會,都是一霎那靈智閃念。我第一次在林肯中心留影時一絲念頭閃過:“總有一天我會來這里開音樂會。 ”那是1978年的事了。我今年初在大都會看一部英國新歌劇,這部歌劇的宣傳可了不得,但我看了卻很失望。當時想,我的歌劇一定會在這里成功。看這個預感將來能否應驗吧?我的預感常會成真,多年前我在上海街邊偶爾買了海巖的《玉觀音》 ,其實我從來不看流行小說,那天卻一口氣看完,看后想,這故事要是拍電視劇,導演不找我寫音樂,那一定是傻瓜。果然,兩個星期后,導演真找來了!還有就是北京奧運會開幕式,盡管從來沒人找我寫音樂,因為組委會有無數選擇。但我內心覺得不可能把我繞過去。到離開幕式只有幾個月了,組委會果然找來,讓我寫郎朗彈的那段《星光》 ,導演一聽我寫的草稿,就對我說:小綱,你介入最晚,但最靠譜!要說我聽了這話不高興,那是瞎說。現在這兩部作品都成了我的代表作,今年我參加美國方面舉行的一個活動,我一推門進去, 《玉觀音》的音樂轟然而起,讓我感動異常。我感謝所有幫助我實現理想和多年熱愛我音樂的朋友們。